第30章 残局无人收-《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风暴没像预想那样,狂暴地卷过长安。

  它选了个更让人喘不过气的方式——沉默。

  吕芳死的第二天,乾清宫大门关得死死的,像皇上紧锁的眉头。

  连天塌了都要开的早朝,停了。所有递进通政司的奏疏,都像石头沉了海。

  瑶光公主在殿外求见,从天亮站到天黑,只等到御前太监干巴巴一句:

  “陛下累了,公主请回吧。”

  她望着那扇冰冷的宫门,心里比谁都清楚——父皇不是累,是怕。

  怕那个他亲手放纵、又不得不亲手掐灭的权力影子,死了之后,还能摆布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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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里,暗流乱涌,人心各怀鬼胎。

  御史大夫领头的清流那派,弹劾阉党余孽的奏书雪片似的飞。

  他们磨快了刀,发誓要借着这阵东风,把朝堂上多年的脏东西全扫了。

  而那些跟东厂有过利益来往的勋贵世家,慌得坐不住。四处奔走,口径出奇地一致:

  “国贼已经杀了,不该牵连太广。”拼命主张清算“就到吕芳为止”,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在这两股力较劲之外,第三股势力却悄悄把目光投向了城南那座不起眼的宅子。

  几十封来自六部各司郎官的拜帖,被偷偷送到了苏晏门前。

  这些在吕芳淫威下忍了多年的实干官员,都明白——只有苏晏,才有足够的手腕和威望,来主持这场洗刷天下的大局。

  可苏晏的府门,也关得紧紧的。

  所有访客,不管官大官小,一概以“养病”为由,不见。

  长安城的百姓和官员都看不明白了——这位扳倒吕芳的头号功臣,怎么在最该乘胜追击的时候,选择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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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案三天后揭晓。

  苏晏没养病,也没离开长安。

  他在城北一处废弃货栈,让心腹云娘开了间“义学”,专门收那些在饥荒和苛政里流离失所的穷孩子。

  更奇的是,苏晏每天下午都会亲自来义学。

  不教《四书》《五经》,只给孩子们讲一课《律疏要义》。

  用最浅的故事,讲律法的公正和尊严。告诉这些不识字的孩子们——什么是权利,什么是法度。

  一时间,长安城传成奇谈。

  有人说苏晏装样子赚名声,有人说他心里真有天下,更多人叫它“雪中讲经”——在这政局的寒冬里,给最底层的人点了豆法理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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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的“退”,让有些人更急了。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柳玿就是其中一个。

  这位以刚直出名的言官气不过,连夜写了份《清查东厂二十罪状疏》,列了东厂这些年的种种暴行,准备联合三法司,强行重启诏狱,把所有涉案的人一网打尽。

  就在他要联系同僚那晚,苏晏悄没声儿出现在他书房。

  没多话,苏晏把一卷纸放在柳玿面前的烛火上。

  火苗燎过,纸上慢慢显出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日期。

  “你知道这三年,京城和地方上,有多少官员是‘自缢’死在任上的?”

  苏晏声音平静得没一丝波动,“又有多少该出庭作证的人,最后‘病故’在家里?”

  柳玿的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名字。每个名字背后,他几乎都能想起一桩被硬压下去的冤案。

  冷汗,“唰”地湿透了他中衣。

  他懂了——这些不是孤零零的死人。是张精心织的网。

  吕芳死了,可网上的毒蜘蛛,还有无数。

  “现在动刀,”苏晏俯身,凑到他耳边,声音低得像夜枭叫。

  “只会让龙椅上那位,因为害怕,把刀柄攥得更紧。”

  他顿了顿: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自己,一根一根,割破自己的手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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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柳玿呈了份全新的奏疏。

  不再提清算东厂,改成《请设都察院独立稽查司疏》,建议成立个独立于三法司之外的机构,专门查官员贪腐和不法的事,用来稳固国本。

  这份奏书递进内阁。几天后,被悄没声儿发还回来。

  上面只有内阁首辅冷冰冰的四个字批红:

  “酌情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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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同时,深宫里。

  瑶光公主借着整理母妃遗物的机会,终于见到了面容憔悴的皇上。

  她没哭诉,也没劝。默默呈上个密封的奏匣。

  皇上狐疑地打开——里头不是奏疏,是幅画在羊皮上的图。

  图上阡陌纵横,标着的却不是山川地理,是长安的民坊驿道、西北的边军粮道,甚至东南沿海的盐铁走私路线。

  无数细线交织成张看不见的巨网。网上一些节点被红圈标着,旁边写着人名或暗号。

  这是苏晏经营十二年的“百眼网”里,最不为人知的部分——一张扎进帝国骨肉里的民间情报网。

  皇上的指尖在图上游走,越看,脸越白。

  好久没说话。最后抬起头,嗓子哑着问:

  “他想干什么?”

  瑶光垂下眼皮,轻声说:

  “儿臣不知道。但昨晚……有人看见他在义学望月,一个人念了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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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顿了顿,一字字重复:

  “天下棋盘谁执子?万民才是局中人。”

  “万民才是局中人……”皇上反复嚼着这句诗,手指微微发抖。

  他突然抓起图谱,扔进脚边的炭盆。

  火舌舔着羊皮,慢慢吞掉。

  可就在图谱快烧成灰的最后一刻——他却用火钳,悄悄从盆里夹出一角残片,飞快藏进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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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外的风,好像也变利了。

  高秉烛带着他那帮从刀山火海里爬出来的老部下,接管了东厂那座废弃的诏狱。

  清理一间终年不见光的牢房时,他们从堵松动的墙壁夹缝里,挖出了三具早成枯骨的尸骸。

  三具骸骨的颈骨上,都还嵌着生锈的铁链勒痕。

  仵作仔细认过——这三具枯骨的身份,让人心惊。

  竟是三年前神秘失踪的两个刑部书吏,和一个大理寺评事。

  他们都是当年一桩牵涉皇亲国戚的案子的主要经手人。

  消息传到苏晏耳朵里,他只说了一句:

  “移葬城西忠义祠旁边。厚葬。”

  他亲自给这三座无名新坟写了碑文。

  碑上没名字,没官职,只有七个字:

  “无名者,亦有魂。”

  下葬那晚,三十六个曾被东厂害死的官员家属,自发聚到忠义祠前。

  他们没哭嚎。

  只是默默把亲人的旧衣扔进火盆,把一杯杯烈酒洒在地上。

  火光映着他们又悲又坚的脸。最后,不知谁先开口,一声压着的“苏先生”响起来。

  接着,呼喊声连成一片,响彻夜空。

  他们不喊他官职,不叫他名字,只尊一声“先生”。

  怪的是——那晚风极大,吹得火盆里火苗乱滚。

  可那三座新碑前的长明灯,竟逆着风摇摇曳曳,始终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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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喧闹散了。

  苏晏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义学讲堂里。桌上摊开的,是各地加急送来的灾情奏报:

  江淮发大水,灾民上百万;西北闹旱蝗,地里不长粮;辽东边军的饷,已经欠了三年……

  每份奏报,都像把刀,割在他心上。

  他提起笔,本想就辽东军饷的事写篇策论。

  忽然觉得袖口一紧——一根细得像牛毛的毒针,轻轻扎了下他皮肤。

  这是他流亡西域时养成的习惯。

  把这枚见血封喉的毒针藏在袖口,既是防身,也是准备在绝境时,了断自己的最后手段。

  吕芳死了,大仇报了。

  这根陪他熬过无数个生死关头的毒针,好像已经没用了。

  他盯着指尖那点幽蓝的寒光,看了好久。

  缓缓把它从袖口内衬里拆下来,走到讲台前,用力把它按进讲台的木头缝里。

  直到完全看不见。

  “该换把刀了。”他轻声自语。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

  闷了整个冬春的雷,终于沉甸甸滚起来。

  紧接着,第一滴雨,重重砸在干透的长安土地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湿印。

  春雨,总算来了。

  苏晏推开窗。清冽的空气混着泥土的腥甜,扑在脸上。

  他静静站着,任雨丝打湿鬓角。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是小满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

  “先生,天凉,擦把脸暖暖吧。”小丫头声音带着点睡意,却满是关心。

  她放下水盆,又从旁边衣箱里取出套干净的素色长衫:

  “明天雨要是停了,正好换新衣裳。算算日子……也快到清明了。”

  苏晏回过头,目光落在小满准备的新衣上。

  眼神深深的,好像穿过了这淅淅沥沥的雨幕,望见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清明……

  是啊,快到了。

  有些债,得用命还。

  而有些恩,得用一辈子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