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雪埋旧骨时-《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紫宸门外的纸钱,烧了整整一夜。

  灰烬被风卷着飘散,像场停不下来的素雪,盖满了京城的每块青石板。

  香烛的烟气汇成条灰蒙蒙的河,盘旋在皇城上头。带着万民的哀痛和追念,久久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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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没回任何藏身的地方。

  他一个人坐在慈恩寺的废墟里,背靠着块断了的功德碑。

  月光冷冷地照下来,把他苍白的侧脸照得几乎透明。

  手里反复摸着那枚温润的玉珏。冰凉的触感,好像能一直渗进骨头里。让他在这么吵闹的“胜利”里,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风从破殿之间穿过去,捎来远处街巷里孩子断断续续的歌谣:

  “……九证齐鸣震紫宸,十年沉冤今朝闻……”

  那歌谣像根看不见的针,轻轻扎进他心里最深处。

  他闭上眼。睫毛在月光下投出淡淡的影。

  好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身后阴影里的陈七:

  “她听见了吗?”

  陈七身子僵了一下。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声。

  怎么答?

  说听见了——是对死人的安慰,也是对活人的残忍。

  说听不见——那这十年谋划的意义,瞬间就空了一半。

  沉默,是唯一的答案。

  就在这时——

  远处皇城角楼的钟声,幽幽传过来。

  连响七下。闷闷的,长长的。

  这是“百眼网”最隐秘的信号之一。

  陈七立刻上前,压低声音:

  “大人,消息来了。吕芳换了便装出皇城,带着那份密窟名录,正偷偷往西山别院去。”

  苏晏慢慢睁开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半点波澜。好像早料到棋盘上这步棋会这么走。

  他把玉珏重新贴身收好。隔着衣服,还能感到那点冰凉。

  淡淡吐出三个字:

  “让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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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西山的山路又陡又难走。风雪渐渐大了。

  吕芳用顶宽大的黑袍斗笠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后只跟着两个跟了他多年的心腹死士。

  他不敢走官道,专挑僻静小路。脚下一脚泥,寒风刺骨,走得狼狈不堪。

  可心里的恐惧,比身上这点累,要命得多。

  路过一间破山神庙,三人进去躲风雪。

  吕芳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光,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油纸包得紧紧的名录。

  手抖着展开,又一次看向那个名字——

  萧云谏。

  名字最后一笔边上,有一圈淡淡晕开的墨渍。

  那是十年前,他亲手抄这份名录时,因为心里又怕又不忍,笔尖在纸上停太久留下的。

  “我不过是听命办事……”他对着跳动的火苗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又像在对哪个看不见的东西辩解。

  “那么多人掺和了……为什么最后,黑锅只让我一个人背?”

  话音刚落——

  窗外枯树枝上几只寒鸦“嘎”地惊叫飞起。声音凄厉。

  吕芳心里一紧。

  火光晃荡间,他骇然发现——对面墙上映出来的影子,除了他们三个,好像……还有好几道鬼影似的影子,围在旁边。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厉声喝:

  “谁?!”

  警惕地环顾四周。

  破庙里空荡荡。除了呼呼灌进来的穿堂风,半个活物都没有。

  那阵阴风“噗”一下,吹熄了他手里的火折子。

  黑暗里,心腹连忙重新点火。

  这回,当光亮再次照清神龛时——

  吕芳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那张布满蛛网的供桌正中央,不知什么时候,竟端端正正摆上了一盏长明灯。

  灯芯燃着幽幽的光,照亮了古朴的灯座。

  他认得这盏灯。

  正是当年他亲自带人抄靖国公府时,下令从祠堂里一起烧掉的遗物。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吕芳握刀的手,抖得快要抓不住。

  他明白了——从他踏出宫门那一刻起,他就从来没逃出过那张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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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京城南郊,义庄外头人挤人。

  瑶光公主派来的侍女,把一幅精心装裱的林夫人绣像,郑重地交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殡卒。

  这老人,正是十年前收殓林夫人尸首的经手人。

  老人接过绣像,浑浊的眼睛瞬间被眼泪糊住了。

  他“扑通”跪倒在地,对着绣像重重磕了三个头。

  然后,当着所有围观百姓的面,踉踉跄跄走到义庄一处不起眼的墙角。

  用颤抖的手撕开伪装的墙皮,从夹墙暗格里,捧出个用黄布包着的东西。

  黄布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截烧得焦黑的人骨,和一枚被熏黑的银簪。

  老人泣不成声,高高举起银簪,让所有人都看清上面模糊但还能认的刻痕——

  “林氏清节”。

  东西一亮出来,人群彻底炸了。

  林夫人的尸骨没被完全烧毁——是被这位有良心的老人,偷偷藏了一部分。

  这消息像野火,瞬间烧遍京城。

  京畿三十六坊的百姓,自发给家门口设灵位,远远一起祭奠。

  就连一向冷酷无情的东厂番役队伍里,也有人在巡街的空当,悄悄往火盆里扔了把纸钱。

  高秉烛带着十个当年的靖国公府旧部,沉默地穿行在各个祭奠点。

  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站着。

  腰间的佩剑却无一例外,都出鞘三寸。

  森然的剑光在烛火下闪着,无声地警告那些可能来捣乱或监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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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恩寺地窖里,烛火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晏把另一份从没在金殿上公开过的卷宗副本,递给对面的李崇文。

  “这是……”李崇文花白的眉毛紧紧拧起,接过卷宗,借着烛光一字字往下读。

  这是份原刑部主审官临终前的口述录。由他儿子冒死记下来保存的。

  上面清清楚楚记着——当年那道烧囚车的“焚车令”,确实得了御前的默许。

  但为了避开朱批存档、不留铁证,从头到尾都是用“口头授意”的方式下的。

  李崇文的手剧烈地抖起来,纸发出“沙沙”声。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你……你既然握着这么硬的证据,为什么在金殿上不一起交出来?有这个,吕芳那帮人根本狡辩不了!”

  “交出来之后呢?”

  苏晏的声音平静得吓人。

  “把罪名直接指向皇上?告诉满朝文武,告诉天下百姓——他们的君父,为了掩盖自己的错,亲口下令烧死了忠臣的家眷?”

  他盯着李崇文,一字一顿:

  “到那时候,法统在哪?国本怎么存?天下,非乱不可。”

  他声音低下来:

  “我求的,是给靖国公府昭雪。不是弑君,更不是搞乱天下。”

  李崇文呆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装着远超他年纪的忍耐和权衡。

  老人终于全明白了——苏晏的全部谋划。

  从头到尾,苏晏的目标就不是把皇帝拉下龙椅。

  他是要用一场无可辩驳的阳谋,逼皇权为当年的错低头,为冤魂正名。

  同时……还得稳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好久,老臣长长叹了口气,把卷宗小心合上,双手递还给苏晏。

  “老夫……服了。你能忍到这一步,谋到这一步,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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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别院深处,书房里的火盆烧得正旺。

  吕芳把最后一本记着当年所有肮脏交易的账册,扔进火里。

  看着它被火焰吞掉,化成灰。

  做完这些,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太师椅上。

  就在这时——

  院子里传来三下清脆的梆子声。一慢,两快。

  这是京城最底层的更夫夜里报更的信号。

  也是“百眼网”最低级线人之间,用来传“目标安全,一切正常”的暗号。

  吕芳身子猛地一震。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终于彻底懂了——自己这一路所谓的“逃跑”,根本就是个笑话。

  从酒楼的说书人,到路边的小贩,再到这别院外打更的更夫……

  无数双眼睛,早把他的行踪串成条清清楚楚的链子。

  而他,就是那条被牵着走向终点的猎物。

  还没从这巨大的恐惧里缓过来——

  屋顶响起一声极轻的瓦片挪动声。

  一道黑影像夜枭,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稳稳停在门前。

  来的不是刺客。

  是宫里那位深得皇上信任的总管太监。

  他手里捧着个精致的锦盒,躬身站着,声音平得没一丝起伏:

  “吕公公,公主殿下说——您劳累了十年,也该好好歇歇了。”

  锦盒打开。

  里面是杯还有点温的安神汤。汤色和气味,和那天瑶光公主在宫里“无意”送的一模一样。

  吕芳怔怔看着那杯汤,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笑声凄厉绝望,满是讽刺。

  他一把夺过汤碗,毫不犹豫,一口喝干。

  笑声戛然而止。

  他重重跌回椅子里,眼睛失神地望着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

  用最后一点力气喃喃:

  “不是我……是上头……是上头……”

  话没说完,涣散的瞳孔彻底暗了。

  那份被他死死攥着的名录,从无力的指间滑落,正好掉进火盆边。

  “嗤”一声,燃起最后一簇幽蓝色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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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

  吕芳暴死在西山别院的消息,用一种诡异的速度传回宫里时——

  皇城内外的喧闹,像被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

  往日车水马龙的宫道,静得出奇。只剩风卷着没烧完的纸灰,在朱红宫墙下打转。

  所有的宫人、太监、禁军,都低着头。走路脚步放得极轻,好像生怕惊扰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乾清宫的大门,从卯时就紧紧关着,再没开过。

  那扇隔开内外的厚重宫门,像道沉默的悬崖。

  预告着一场谁也测不出的风暴,正在它后面,悄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