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裂鼎前夜(新)-《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长安城南,慈恩寺。

  香火本该旺的地方,这会儿静得吓人。只有风刮过经幡,呜呜地响。

  讲经台下,黑压压挤了几千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台上那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脸上蒙着白纱。他说自己是“沧澜遗民”。

  声音不大,却像把冰做的刀,一下剖开了长安城光鲜表皮底下——那道烂了十二年的脓疮。

  他没喊没骂,只是平静地讲。

  讲囚车怎么在没人知道的岔路口,悄悄被引离官道。

  讲月光底下,禁军铁甲反出的冷光——那本该护着皇城的精锐,却扮成了最狠的土匪。

  他细细说箭射过来的声音,伤口被马蹄踩烂的疼。

  最后说到,冲天大火烧红半边天的时候,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穿明黄袍子的人,怎么用近乎冷漠的口气,对身边太监说:

  “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人群先是死静。

  接着,“轰”一声——哭喊炸开了。

  这不是同情,是怕,是怒。原来他们当神拜的皇上,是这么个冷血的屠夫。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冲到台前。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你……你说的是青崖岭!那晚带队的校尉,左脸上是不是有道横过眼角的刀疤?”

  苏晏隔着轻纱,看向他,慢慢点头。

  “老天有眼啊!”老兵仰头嘶喊,眼泪哗哗往下淌。

  他“唰”地拔出腰刀,在自己粗胳膊上狠狠一划!

  血喷出来。

  “弟兄们!当年守边关,是靖国公带咱们打退的蛮子!咱们的命是国公爷给的!现在奸人当道,忠良冤死——”

  他举着流血的胳膊:

  “我王二麻子对天发誓!这辈子不给国公爷申冤,天打雷劈!”

  “咱们欠国公爷一条命!”

  人群里,几十个同样打扮的老兵齐声吼。纷纷拔刀割臂,血溅尘土。

  誓言震得地都在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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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像野火,烧进了紫禁城。

  乾清宫里,皇帝李承景一掌扫过去——

  “哗啦!”御案上的白玉茶盏摔得粉碎。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里又是怒,又是藏不住的慌。

  可骂退了所有太监后,他一道抓人的旨意都没下。

  他知道——现在抓人,就等于向天下承认:那人说的全是真的。

  这盆脏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泼过来。不能擦,越擦越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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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傅李崇文府里,倒是静得出奇。

  瑶光公主提着盒“桂花糖露酥”,以探病为名,避开了所有眼线。

  “公主金枝玉叶,什么时候也学会官场上这些弯弯绕了?”李崇文靠在软榻上,声音温和,却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瑶光把点心盒放桌上,亲手打开。

  甜香漫出来。

  她把上层的点心一块块取出,露出垫底的锦布。

  掀开锦布——底下是枚小小的铜印。不大,却沉甸甸的。印底刻着个“靖”字,小,却像有千斤重。

  李崇文呼吸猛地急了。

  这枚副印,他认得。是当年靖国公府调三千亲兵的勘合副印,得和兵部的正印合上,才能用。

  这东西,本该十二年前就和靖国公府一起,烧成灰了。

  “母妃临终前,把这个交给我。”瑶光声音压得极低,有点抖。

  “母妃说,这是靖国公夫人当年托她保管的,以防万一。她嘱咐我——‘要是哪天,天下真要翻个儿了,就把它交给那个真正敢掀桌子的人’。”

  李崇文伸出枯瘦的手,颤着去摸那冰冷的铜印。

  浑浊的老泪,终于滚下来。

  他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满腔忠勇的老友。想起了那场到现在还让他睡不着觉的血案。

  他猛地坐直,眼里爆出惊人的光:

  “公主放心……老臣,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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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李府灯火通明。

  七位早已致仕、在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被秘密请来。

  李崇文拿出铜印,把慈恩寺的事全说了。

  满屋子都是压着的怒火和叹息。

  天亮前,一份《请开金殿质对书》写好了。

  八位前朝元老联名,每人在自己名字下,重重盖了封存多年的私印。

  这不只是奏书。这是拿一辈子的名声和全家性命押上的契书。

  一股谁都绕不过的法理压力,直逼皇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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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厂里头,气氛也重。

  掌印太监吕芳看着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大档头萧云谏,头一回觉得,事情控不住了。

  萧云谏最近总走神,办事老出漏子。这以前不可能。

  “云谏,”吕芳声音又尖又柔,“你最近怎么了?别忘了——你的命,你的荣华富贵,都是谁给的。”

  萧云谏没像往常那样躬身认错。

  他抬起头,直直看着吕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冷冷反问:

  “干爹,我就在想一件事——咱们效忠的,到底是龙椅上那位陛下,还是您手里这把权?”

  “放肆!”吕芳勃然大怒,五指成爪就抓向他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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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萧云谏接下来那句话,让他浑身一僵,像掉进了冰窟。

  “干爹息怒。您在青崖岭底下那个密窟里,藏了多少东西……真当我不知道?”

  萧云谏冷笑:

  “十二年前,所有参与焚车灭口的禁军、番役,他们的口供名单,您一份没少,全收着呢。您怕的——不也是哪天鸟尽弓藏吗?”

  吕芳脸上的血色,“唰”一下全褪了。

  那是他最大的秘密。是他和皇帝之间,保持恐怖平衡的最后筹码。

  他没想到,自己最信的鹰犬,早摸清了他的底牌。

  两人吵得激烈。

  谁都没注意——窗外有道黑影,夜枭似的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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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秉烛收起特制的传音筒和画卷,悄没声儿融进夜色。

  半个时辰后,一幅画得惟妙惟肖、记下东厂密室两人对峙神情的绢本,连对话内容,送到了苏晏手里。

  苏晏展开,细细看了一遍,嘴角勾起丝冷笑。

  但他没打算马上把这足以让吕芳完蛋的证据公开。

  他把绢本封好,交给云娘:“送瑶光公主那儿。”

  信里只附一句话:

  “有些裂痕,得让他们自己亲手撕——才最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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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苏晏下了个看着不相干的命令。

  他让云娘把全城的盲童都组织起来,教他们唱首新童谣。

  一夜之间,长安城各大坊市——不管是热闹的酒楼,还是僻静的小巷,都响起孩子们清脆又诡异的歌声:

  “青崖岭,火烧天,忠良白骨无人怜。十二载,冤未雪,八证俱全待开庭,一人戴罪锁宫门。”

  词简单直接,矛头对准东厂最有权的那“一个人”。

  街头巷尾,百姓争相传,议论纷纷。

  更有胆大的,趁夜在东厂大门前挂了条长长的白幡。

  上面用血写着八个大字:

  “弑君者未诛,反戮忠良”

  守门的番役脸都吓白了,竟不敢上前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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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殿质询的前一晚,长安城气压低到了底。

  皇帝李承景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乾清宫,反复翻着一份早就发黄的文书副本——那份他从未正式签过,却在十二年前生效的“戊辰年青崖岭军事调度令”。

  忽然,小太监战战兢兢来报:

  “陛下……吕、吕公公在丹墀外跪了一整夜了。说……有‘灭顶之事’要禀奏。”

  皇帝的目光没离开调度令,像没听见。

  迟迟没传。

  时间一点点过,天快亮了。

  吕芳还像尊石像跪在风雪里。往日威风的紫袍上结了层薄冰,人干枯得像柴。

  他知道——自己被扔了。

  就在他心死透的时候——

  一只乌鸦哑叫着,落在不远处的檐角。

  松开嘴,一片小小的、烧焦的布条随风飘下来,正好落在他面前。

  吕芳瞳孔猛地一缩。

  他认得那布料——十二年前,他亲手给皇帝披上的那件宫制披风,就是这料子。

  它本该在那场大火里烧成灰。

  可现在,像鬼一样,又回来了。

  吕芳慢慢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突然放声大笑。

  笑声又尖又厉,划破黎明前的寂静。像匹被撕烂的绸子,满是绝望和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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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东,破土地庙里。

  苏晏束好头发,把那把跟了他十二年的长剑,缓缓插回剑鞘。

  “锵——”清越的剑吟声,和外头吕芳的狂笑,成了鲜明对比。

  他理理衣冠,对着窗外轻声说:

  “明天,我要让她听见。”

  窗外,第一片雪花飘下来。

  接着第二片,第三片……越下越大。

  这是长安城十二年来,头一场雪。

  像个迟来太久的约定,总算到了。

  大雪无声,盖了皇城的琉璃瓦,盖了街巷的脏和繁华,也盖了那段被刻意埋掉的血色过往。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声音都被雪吞了,只剩一种让人心慌的静。

  明天的太阳,会照出个什么样的长安?

  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