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刃藏袖间-《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都察院门前的石狮子,在天阴沉沉的光里,显得更凶了。

  像在盯着阶下那个单薄却站得笔直的人。

  守吏的讥笑声像冰碴子,朝苏晏扎过来。

  苏晏脸上没半点波动。只有眼睛深得像井。

  他知道,今天这道门,是故意关给他的。也是关给十二年前沧澜关所有死人的。

  这不是圣旨,是害怕。

  他们在怕——怕埋着的真相破土出来,把这看着稳当的江山给掀了。

  苏晏慢慢弯下腰,把那份沉甸甸的奏本,轻轻放在冰冷的石阶上。

  动作很郑重,像在放一座碑。

  没再看守吏一眼,转身走进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里。

  背影在灰蒙蒙的街景中,透着一股折不弯的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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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半个时辰。

  一群破衣烂衫的小乞丐,嘻嘻哈哈冲上都察院台阶。

  领头的眼尖,一眼看见那份“废纸”。

  “这啥?”

  最大的孩子一把抓起来,胡乱塞进破棉袄里。

  “卖冤情纸喽!”孩子们沿街乱喊,“新鲜出炉!一文钱看个稀奇!”

  街角茶楼二楼,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点点头。

  楼下伙计立刻上前,拦住那群孩子。

  “这纸,我要了。”

  他竟掏出一小锭银子。

  孩子们乐坏了,银子一抢,哄笑着跑散。

  那份本该石沉大海的奏本,就这么换了手。

  当夜,它被抄了十几份。

  像黑夜里的萤火虫,悄没声儿飞进了京城几位清流重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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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玿收到抄本时,手抖得厉害。

  他“砰”一掌拍在书房博古架上,架子嗡嗡响。

  气得浑身发颤。

  可那火,最后烧成了一片死寂的冷静。

  他知道——光生气没用。蛮干,只会把所有人的努力都搭进去。

  深吸一口气,走到桌前。

  亲手磨墨。提笔。

  一篇《请开金殿质询疏》,一口气写完。

  里头列了重审此案的八条铁证,每条都像锤子砸人心。

  最后,他添了最要命的一句:

  “昔有‘苍龙坠,玄鸟哭’童谣传遍宫里,今有青崖岭下忠骨重现。天意这么明白了,难道要为一个人,堵住耳朵,逆天而行?”

  封好奏疏,连夜让心腹家仆送通政司。

  可他不知道,府外早布满了东厂的眼线。

  家仆刚出大门,就被几条黑影拖进暗巷。

  奏书,落进了东厂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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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朝,气氛重得压人。

  吕芳拿着柳玿的奏书,当众发难。

  声音又尖又厉,弹劾柳玿“勾结逆党余孽,妄议国事,想乱朝纲,动摇国本!”

  龙椅上,皇帝脸沉得像水。

  食指在龙首扶手上轻轻敲着。一下,又一下。像在掂量。

  满朝文武,没人敢吭声。

  僵住了。

  这时——

  殿外内侍高声报:“瑶光公主到!”

  所有人都一愣。

  只见瑶光一身素衣,捧着卷长长的画轴,走进偏殿。

  她没行大礼,只对皇帝微微一福,就把画卷在御案前慢慢展开。

  是那幅修复好的《秋狝图》。

  她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向画里一个角落。

  声音清清冷冷,却很稳:

  “父皇请看。这画画的是狩猎那天,辰时三刻。”

  顿了顿:

  “儿臣仔细研究过画技和历法——发现画里随驾仪仗的旗杆影子,长短和角度,都和辰时的日光对不上。”

  她抬眼:

  “这影子……倒像是队伍绕到青崖岭方向时,被西边山体挡住后,折出来的影子。”

  她声音不高,字字清楚:

  “画师只想画真,却无意中……记下了那支偏离御驾路线的‘奇兵’。”

  皇帝的目光猛地一锐。

  敲扶手的手指,停了。

  他盯着画上那个几乎看不出的破绽,看了很久。

  最后吐出几个字:

  “柳玿奏的事,交内阁议。”

  吕芳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明白了——皇帝的天平,开始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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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朝后,吕芳立刻秘密联系京里几大勋贵世家。

  暗室里,他许下重诺:

  “各位帮我压住这案子,东厂愿意——把江南盐引的三成利,全分给你们!”

  这价码,够让任何人动心。

  可就在谈得最紧的时候——

  一份详细的账册副本,不知从哪儿漏了出来,飞快传遍了六部衙门。

  账册上,不光有吕芳这些年贿赂官员的记录。

  还有一条朱笔写的密录,清清楚楚写着:

  “沧澜案焚车令,司礼监直授,东厂奉旨执行。”

  炸了锅。

  消息传来,兵部右侍郎当场把勋贵说客的名帖撕得粉碎。

  瞪着眼骂:

  “我们当兵的流血拼命,是为保家卫国!不是给你们这群阉党遮丑的!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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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芳在府里听说这事,暴跳如雷。

  把最心爱的汝窑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渣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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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给我查是谁漏的!”

  他哪知道——

  这时候,高秉烛正从东厂最机密的文书房里,悄悄退出来。

  指尖还留着股淡淡的药水味。

  就是这药水,让他把那些被认为“早烧成灰”的文书底稿,重新显出了字迹,拓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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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庙地窖里,烛光昏黄。

  苏晏把八项铁证,一样样核对,装进铜匣。

  第一匣:当年北狄单方面退兵的国书——戳穿“盟约”的谎。

  第二匣:太医院判的临终手记——写清林夫人不是自尽,是死于鹤顶红。

  第三匣:幸存马夫小满的血书口供——指认下令焚车的,是个穿黄袍的年轻太监。

  第四匣:林氏完整族谱,和那块龙纹玉珏。

  第五匣:青崖岭下挖出的禁军残骨,和特制的狼牙箭头。

  第六匣:兵部存档军资册里,被撕掉那几页的编号——正好对得上皇帝亲批的副本。

  第七匣:李崇文冒死藏下的刑部篡改原稿。

  第八匣:瑶光公主耗尽心血复原的《秋狝图》路线摹本。

  每样证物,他都配上简短的说明。

  分装进八只大小不一的铜匣,交给八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渠道,秘密送往金殿旁的备用库房。

  封最后一匣时,他亲手贴上封条。

  上面只写一行字:

  “待她说出那个名字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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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殿质询前三天,变天了。

  一道圣旨毫无预兆传出来:

  “举子苏晏,来历不明,言行诡诈,涉沧澜旧案嫌疑重大。着锦衣卫即刻抓捕,打入诏狱候审!”

  锦衣卫如狼似虎扑向那座破庙时——

  地窖里早空了。

  只剩一盏长明灯,在空荡荡的屋里,晃着微光。

  冰冷的石壁上,留着一行墨迹未干的诗:

  “君不见十二年雪未曾落,只待长安洗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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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旨传到朝堂。

  柳玿脸一白,随即仰头大笑。

  笑声里满是悲怆和决绝。

  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朗声喝道:

  “要是今天这朝堂,能因强权抓无辜的人,能因威压迫人闭嘴——”

  他猛地把官帽摘下来,解开绯色官袍,狠狠摔在地上。

  “那明天,全天下都得成哑巴!再没公理可讲!”

  说完,直挺挺朝着金殿门槛,扑通跪下,伏地不起。

  百官全傻了,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一片死寂中——

  殿外大步走进来一个魁梧身影。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到柳玿身旁,单膝跪地。

  是高秉烛。

  他双手高高捧起一件东西——那是件被血浸透、破烂不堪的战袍。

  “末将高秉烛,当年是青崖岭戍卒,侥幸活到今天。”

  他声音沉得像铁:

  “愿用这残身,作此案——第九证!”

  风从殿外卷进来,吹起地上的灰,和柳玿散落的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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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深的内宫里。

  吕芳抖着手,点了最后一支安神香。

  望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失神地喃喃:

  “不是我……真不是我……是上头,上头让我做的……”

  话没说完——

  面前那座精致的博山炉,“砰”一声闷响,炸了。

  赤红的火星子四溅。

  一点火星,正好落在旁边的明黄帐幔上。

  “嗤”一下,窜起一小簇火苗。

  火起初很小。

  却像攒了十二年的怨和怒,见风就长。

  转眼烧成一片扑不灭的烈焰。

  宫里头,火起了。

  宫墙外,整个京城的命运,也被这第一把火——

  推向了谁都料不到的深渊。

  新棋局,要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