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砍柴的斧子,也能劈开天-《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太和殿里的寂静,被一声苍老的咳嗽劈碎。

  御史大夫颤巍巍走出班列,花白胡须抖得像要飞起来,手里的象牙笏板直指苏晏鼻尖:“苏晏!你蛊惑人心,毁纲乱常!”

  他声音嘶哑,却带着金石般的锐度:“大理寺是国之重器,律法是天之准绳!岂容你用村妇的柴斧来衡量?你这是动摇司法之本,动摇国之根基!”

  怒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砸得百官心头发沉。

  守旧派官员纷纷点头,眼神里满是鄙夷——律法是庙堂神器,是驾驭万民的缰绳,哪能让泥腿子染指?

  苏晏立在殿中,身形挺拔如松。

  他没辩解,只是微微侧身,目光扫过殿角的十位农妇。

  她们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攥着磨得发亮的柴斧,指节发白。

  起初眼神怯生生的,不敢看人,可触到苏晏平静的目光后,那份畏惧渐渐沉下去,变成了麻木的、却又韧性十足的恨。

  她们不懂纲常,不懂国本,只知道:自己的丈夫、儿子,就是被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用她们听不懂的“律法”,夺走了性命。

  “陛下,”苏晏转过身,径直向龙椅躬身,“臣请来的这十位,都是屈死冤狱者的至亲。”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大殿的沉闷:“她们目不识丁,口不能言,但手里的斧头,劈开过无数朽木。她们的心,比许多审案官的卷宗更清楚——何为公正!”

  “她们不懂律法,但她们知道,哪一刀劈得正!”

  话音未落,他从袖中掏出奏折,双手高举:“臣,请立‘三审分离’之法!”

  “一审事实,推官专司调查取证,还原真相;

  二审证据,律官审核是否合法,排除伪证酷刑;

  三审程序,监官监督流程合规。三者分离,相互制衡!”

  “且每一环节,皆设‘民观席’,从平民中随机抽选百姓旁听监督!”

  满朝哗然。

  这哪里是改革?这是掀桌子!

  让贩夫走卒、乡野村妇监督朝廷命官断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龙椅上,皇帝终于冷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冰碴:“苏晏,你是要让村妇来断国事?”

  苏晏抬起头,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眼,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回陛下,若您觉得她们看懂了,国事就会乱——那说明,这国事早就到了该让人看不懂的地步了。”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

  殿内的空气更冷了,他盯着苏晏,像看一个踏入死地的疯子。

  首场试点审判,设在大理寺外的广场。

  被告是个老巫医,被控“咒杀县令”。按旧例,这种“无形之罪”早该屈打成招,只等秋后问斩。

  但今日不同。

  民观席首位,坐着京城最有名的说书人回魂帖。

  他正襟危坐,看着堂上形容枯槁、眼神涣散的老巫医,又瞥了眼旁边神色沉静的苏晏,心里五味杂陈——

  苏晏特意请他来,还赋予他随时打断庭审、提出质疑的权力。

  庭审开始,主审官按旧习先声夺人,历数老巫医的“罪行”。

  随后,官差呈上一张画满“鬼画符”的供词:“这是老巫医画押的认罪书!”

  主审官刚要宣读,回魂帖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声音都变调了:“大人且慢!这段‘咒文’,我认得!”

  “这根本不是咒语,是我三年前说的评书《柳夫人冤录》里,杜撰的台词!”

  满场皆惊。

  苏晏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核实。”

  很快,文书小吏满头大汗地翻出旧记录——回魂帖所言,分毫不差!

  那所谓“咒文”,一字不差地抄自他当年的说书底本。

  真相大白。

  主审官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

  苏晏缓步走到他面前,目光像冰锥刺进他心底:“你以为你在审案?不,你审的是早已写好的剧本。”

  与此同时,一间密不透风的工坊里,熔心匠正熬红了眼。

  他要按苏晏的要求,打造三枚前所未有的铜印。

  第一枚“事实印”,用百战死士的铠甲残片熔铸,上刻古朴“实”字,字形取自铠甲上模糊的血色铭文——象征真相需以性命探求。

  第二枚“证据印”,用废弃古钱范炼铜,镌“据”字,纹路仿照钱范上的天然裂痕——象征证据是事物的痕迹与破绽。

  第三枚“程序印”,以量田铜尺为材,雕“程”纹,刻度与铜尺分毫不差——象征公正如尺度,不可偏倚。

  三日后,大理寺广场。

  苏晏当着百官和百姓的面,将三枚印章依次蘸上朱红、墨黑、青蓝三色印泥,层层叠盖在判决文书上。

  三印合一,组成一个完整的、无法仿冒的图样。

  “自今日起,大理寺判决必盖三印!缺一印者,文书无效!”

  苏晏的声音传遍广场,“百姓可拒不服判,有权上诉至共治钱所公示栏,昭告天下!”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多地县衙连夜找工匠仿刻,却发现三种材质与纹路皆是孤品,根本无从下手。有小吏酒后哀叹:“以前做假案,找个胥吏就够了。现在,得雇三个顶级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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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判人群中,槐下先生悄然伫立。

  他满头银发,面容清癯,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直到散庭,才拦住苏晏的去路。

  他从槐树上折下一支干枯断枝,递过去:“你说程序重要,规矩至上……可如果执法者骨子里全是豺狼,再精妙的规矩,不也只是新镣铐吗?”

  苏晏接过枯枝,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贴近心口。

  他看着槐下先生看透世事的眼睛,轻声反问:“你父亲曾是吏部侍郎,只因一本账目不清,便被贬岭南瘴疠之地,客死他乡。”

  “如果那时候,有人人可查的‘共治簿’,有必须公开的程序——他还会被轻易定罪吗?”

  槐下先生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怔怔立在原地,良久,才缓缓转身。

  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像一棵被拦腰折断的老树。

  当夜,回魂帖的茶肆灯火通明。

  他没说才子佳人,开讲了新篇——《断斧记》。

  故事里没有侠客法术,只有一个普通樵夫,用一把旧斧头,劈开了层层冤狱。

  讲的是冰冷的程序、公开的证据,还有普通人对“公正”最朴素的渴望。

  说到高潮,台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掩面痛哭:“我爹……我爹就是被那样冤杀的啊……”

  哭声引来侧目,却无人指责,只有声声叹息。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

  守城兵士惊愕地发现,京城九座城门下,贴满了粗劣麻纸誊抄的“三审条例”。

  炭笔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每一张角落,都画着一把小小的、朴拙的斧头。

  苏晏府邸内,金丝匣剧烈震动,一行金色大字浮现:【程序正义共识达成阈值突破,社会认知基线发生结构性偏移】。

  紫禁城养心殿,年轻的皇帝推开窗。

  第一缕阳光越过宫墙,落在大理寺前的三印碑上,“实”“据”“程”三个字熠熠生辉。

  他望着那块碑,许久,低声自语:“这天下……快要装不下他的规矩了。”

  《断斧记》像风暴,两日内席卷京城。

  街头巷尾,酒楼茶肆,所有人都在谈论那把劈开公义的斧头。

  城门下的斧头符号,比任何官方告示都深入人心。

  城中气氛微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疯狂生长,即将破土而出。

  人们都在等,等回魂帖第三日的开讲,等故事的下一个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