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停了的钟,听到了回声-《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贡院钟楼的铜钟停摆第七天夜里,终于响了第一声。

  更夫老周的梆子刚敲过“天干物燥”,那声音就从塔顶渗下来——闷闷的,像有人用破布裹着锤子,一下下砸在他后颈上。

  他攥紧腰间的火折子,手有点抖。

  火光一跳一跳,映得青石板上的影子也跟着颤。

  他抬眼看了看钟楼,钟纹里的裂痕正泛着幽光,像支断了尖的狼毫笔,在半空中虚虚地划。

  “有鬼啊!”

  西号房的监生小宋抱着铺盖卷冲出来,月白衫子下摆沾着草屑。

  他脸色发白:“我刚背《中庸》,钟里突然有人跟我念同一段……字音比我还老。”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像我家祖祠里供的那本《文髓录》,被烧之前也是这动静。”

  夜巡百户王九带着五个兵丁举着火把冲上楼。

  钟腹里的低鸣正转成三重奏,嗡嗡地响。

  最年轻的小兵阿狗刚摸到钟沿,那铜壁突然发烫。

  他“啊”地缩回手,火把“啪”地掉在地上。

  火星子溅在钟身上,竟映出血丝般的字迹——“格物致知,诚意正心”。

  正是当年被文道净火焚毁的《文髓录》残篇。

  “收队!”王九一把扯住阿狗的后领往下跑。

  皮靴磕在木梯上,咚咚咚响成一片,“这钟邪性!明儿一早就报顺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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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传得飞快。

  第二天卯时三刻,苏晏的书案上已经堆了七份密报。

  茶楼的说书人拍着醒木讲“笔鬼索魂”,米市胡同的老妇在钟楼前烧黄纸,连西直门外的挑夫都在议论“文冢未灭”。

  苏晏捏着最后一份密报,指节抵着眉心。

  密报末尾是老陈用炭笔添的一行小字:“墨山先生囚室的空书房,昨夜有墨汁渗地,状似钟纹。”

  “取那包文髓纸灰烬来。”他朝廊下说。

  老陈点点头,腰间的铜钥匙串叮当作响。

  不一会儿,他端来个粗陶瓮——瓮底沉着指甲盖大的焦黑碎屑,边缘还沾着文道净火留下的金斑。

  苏晏把陶瓮放在檐下。

  春分的雨丝飘进来,在瓮口织成细密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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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辰时,苏晏正对着《新官制草案》批注,忽然闻到一股腐墨味。

  一抬头,看见陶瓮内壁爬满了墨色菌丝——细得像头发丝,正缓缓蠕动着,拼出一行字:“何以治天下?曰:禁民言,则文章自正。”

  “是他。”苏晏的指腹轻轻抚过瓮壁。

  菌丝在指尖下蜷缩起来,“墨山先生失了舌,便把执念刻进文髓残脉里。”

  他想起半月前去探监。

  那疯子跪在空书房的满地碎墨里,用指甲在青砖上划字。

  当时他只当是疯话,现在才明白,那是在给“邪咒”写注脚。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瑶光的月白裙角先扫进门槛:“裴十三在偏厅候着,说顺天府要封钟楼。”

  她的鬓边插着支竹簪,是前日北岭送来的,“民间已有二十三家书坊闭户,说怕引鬼。”

  苏晏把陶瓮推到她面前。

  瑶光俯身细看,瞳孔微微一缩:“这菌丝……像活的。”

  “是活的恐惧。”

  苏晏站起身,青衫下摆扫过案头的《民生策问集》,“百姓越信笔鬼索魂,这邪识便越有养分。

  要破它,得用活人声音。”他转向门外,“叫裴十三进来。”

  裴十三掀帘而入,腰间的鱼肠剑撞在门框上,“哐当”一响:“苏先生,您该不会要学那些神棍——”

  “我要让钟再响一次。”苏晏截住他的话。

  “撤了守钟的官兵,换三百个被文髓纸吞过才情的落第士子。每人胸前悬自己写的《民生问》,轮值守夜。”

  他的指节敲在菌丝上,“他们的文章,才是最好的驱鬼符。”

  裴十三的浓眉挑了挑:“那些酸秀才?”

  “他们骂过我,砸过我的《新幼学》。”苏晏笑了。

  “可上个月在报国寺,有个姓陈的举子攥着我的衣角哭,说他写了七年八股,第一次知道文章能写自家米缸见底。”

  他的声音沉下来,“恐惧能养邪识,信念也能。”

  瑶光突然按住他的手背:“我让暗卫在七十二处乡塾放话,说守钟士子能上《新政录》。”

  她的指尖还带着竹簪的凉意,“读书人的名,比命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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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三刻,风裹着潮气涌进钟楼。

  三百名士子挤在木梯上下。有的攥着卷了边的策问,有的往手心呵着热气。

  最前头的陈举子摸了摸胸前的纸卷——那是他写的《论河工役法》。

  墨迹未干时被考官撕了,如今用浆糊粘得比新的还硬。

  “起更了。”有人轻声说。

  第一声钟鸣响起来,比往日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深潭。

  陈举子的后颈瞬间起了鸡皮疙瘩——钟腹里的诵读声又响了,混着沙沙的纸响,像有无数双手在撕他的文章。

  他猛地展开策问,扯着嗓子念:“河工役法三弊,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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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二楼的举子跟着喊。

  “其一!”三楼的声音接上。

  三百道声音叠成巨浪,撞得钟壁嗡嗡作响。

  陈举子看见那些血丝般的字迹在晃动。

  墨色菌丝从砖缝里钻出来,像无数条黑蛇,蠕动着往钟口爬。

  他念得更快了,舌尖抵着上颚,把当年被撕烂的句子一个个吐出来:“其二,官差贪墨……”

  菌丝突然剧烈颤抖。

  最前端的几根“啪”地断裂,化作黑水滴在青石板上,洇开难闻的腥气。

  陈举子念到“其三,民夫无计”时,整面钟壁的字迹突然全碎了。

  像被谁撒了把盐的墨汁,簌簌往下掉。

  天快亮时,第一缕阳光爬上钟顶。

  陈举子摸着胸前被汗浸透的策问,突然笑出了声——那股子压在他心口十二年的闷劲,跟着碎墨一起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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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葬婆是卯时来的。

  她拄着根斑竹拐杖,鞋上沾着北岭的黄土。

  走到钟楼基座下,插了截墨竹:“笔有根,文有坟。你们吃人的文章,终究烂在土里。”

  竹节裂开道缝,飘出张泛黄的纸。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字未成灰,犹能照夜台。”

  苏晏站在街角的茶棚里,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晨雾里。

  他摸了摸袖中的金丝匣。

  匣身正微微发烫——昨夜子时,匣内浮现出七十二处乡塾的虚影:

  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作文篇》,声音脆得像敲玉:“一字一句皆我心,谁敢吞之化厉音?”

  那声音像根细针,扎破了藏在文书坊梁上的文髓纸。

  此刻,京城各处腾起轻烟,像千万只黑蝶,扑棱棱飞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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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苏晏独坐在书房。

  金丝匣突然“咔”地开了条缝。

  一片薄如蝉翼的灰白纸片飘出来——是他少年时写的策问残页。

  边缘被火舔过,中央却多了行新字:“你说的文章,回来了。”

  窗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他推开窗。

  夜风裹着稚嫩的童音钻进来:“娘,这个‘公’字,是不是苏公写的那个?”

  “正是。”有妇人的声音应着,“苏公说,文章是给天下人看的,所以这‘公’字要写得端端正正。”

  苏晏望着东天渐白的鱼肚白,指尖轻轻抚过残页上的新字。

  他想起前日收到的江南密报——苏州府的老秀才们正凑在土地庙商量,要给即将开考的乡试出“桑农问”。

  “该让他们试试了。”他轻声道。

  檐角的铜铃突然轻响,叮铃一声,像谁在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