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烧纸的人,听见了字哭-《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三更梆子敲过第三遍时,苏晏案头的铜漏才刚到“子”位。

  老陈端着参汤进来,见他正对着江南邸报发怔。

  烛火在眼底晃出两簇幽光——那是十二年前雪夜,他蹲在破庙瓦檐下看林府大火烧红半边天时,眼里也有过的光。

  “大人,”老陈把汤盏搁在案角。

  “刘统领刚差人来报,太医院值夜的王医正被翰林院的人堵在偏厅,说江南来的举子七窍渗墨的事,连脉息都带着墨臭。”

  苏晏指尖在邸报“江南贡院”四字上轻轻一叩。

  三天前漠南伪券焚于篝火时,金丝匣褪成暖金的鸣响还在耳边。

  此刻匣身又开始发烫,隔着中衣贴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

  他起身时锦袍窸窣,袖中金丝匣突然轻轻震颤,像是某种暗号。

  “备马。”他只说了两个字。

  老陈立刻转身去取斗笠,却见他已褪下玄色官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襕衫。

  腰间系着个青布包袱——那是他当年流落江湖时最常穿的行头。

  “大人这是要……”

  “去会会那些收魂的。”苏晏把包袱搭在臂弯,转身时瞥见案头新栽的桃树。

  枝桠上的花苞在风里微微颤动,“江南贡院焦痕里的残念,和我十二岁被诬抄袭时,主考官袖中墨囊散出的压迫感……一模一样。”

  老陈的手在门框上顿了顿。

  他记得那桩旧案:十二岁的林澈在州试策问里写“均田免赋”,本该拔得头筹,却被指认卷子与十年前某落第举子的旧稿一字不差。

  当时主考官拍案时,袖中确实掉出个绣着“文冢”暗纹的墨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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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载着苏晏穿过半片京城时,天刚蒙蒙亮。

  贡院外墙围了圈青灰布幔。

  几个翰林院的书办正拿着扫帚来回扫,看见穿粗布襕衫的人过来,立刻横起扫帚:

  “闲杂人等退开!秋闱出了事,没奉圣谕谁也不许进!”

  苏晏反手摸出块铜牌——那是他兼任“制度巡行人”时的腰牌,刻着“察百司,辨冤屈”六个小字。

  书办的扫帚“当啷”落地,缩着脖子掀开布幔。

  考场内的焦痕比邸报写得更触目惊心。

  青石板上的灼痕呈不规则的长条状。

  有的像“策”字的竖钩,有的像“论”字的横折,最中央那道足有半人长,分明是个“魂”字的残笔。

  苏晏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焦土,金丝匣突然剧烈震动。

  一串破碎的呐喊顺着掌心窜进脑海:“我的策问……我的经义……”

  “他们不是在选官。”他轻声说,声音被穿堂风卷着撞在廊柱上,“是在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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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朱雀街西头的“墨香斋”来了个生客。

  门檐下挂着“代写状纸,润笔五文”的木牌。

  穿粗布襕衫的年轻人掀开棉帘时,正见个瘦高男子趴在案上抄状子。

  那人手肘处结着厚茧,每动一笔就簌簌往下掉碎屑——不是茧皮,是极细的字渣。

  “之乎者也”的残笔混着“田契”“诉状”的断句,落了满地。

  “抄骨生?”苏晏把青布包袱搁在案头,“我有篇《亡国论》,想投文冢会。”

  抄骨生的笔顿在半空。

  他抬头时,苏晏看见他眼底像蒙了层旧纸,泛着死灰的光:“投会要试文胆。”

  他从抽屉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试卷,边角还沾着茶渍,“吞了它。”

  苏晏接过试卷。

  纸页入手微腥,凑近能闻见墨香里混着血锈味——那是被吞食过的文章残留的怨气。

  他不动声色咬破舌尖,用金疮药的苦腥气掩住喉间,把纸页塞进嘴里。

  咀嚼时,无数画面在脑中炸开:寒夜里的孤灯,砚台边冻成冰的墨汁,举子攥着试卷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还有一声接一声的哭嚎:“那是我的!那是我的策问!”

  抄骨生盯着他的喉结滚动。

  当最后一点纸渣咽下时,苏晏的指尖在桌下轻轻一按——金丝匣的震颤已将毒性隔绝。

  抄骨生这才站起身,手肘的纸茧又剥落两片:“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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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道入口在灶房的柴堆后。

  抄骨生搬开第三块劈柴时,地面传来机关转动的轻响。

  苏晏跟着他往下走了三十六级台阶,转过两道弯,眼前豁然开朗——

  四壁全是半透明的纸,薄得能看见后面的砖缝,泛着死灰的光,像绷紧的人皮。

  烛火摇曳间,那些纸竟微微起伏,仿佛还在呼吸。

  “文髓纸。”抄骨生的声音突然哑了。

  “用举子的血和墨浆抄经,抄满百遍,纸里就养出文魂。”

  他指着最前排的纸,“看见那个‘忠’字了吗?是前明状元的绝笔,能卖三千两。”

  正中央的檀木椅上坐着个枯瘦老人。

  他的舌头伸在唇外,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八股文。

  每说一个字,舌尖的字就明灭一次:“才为天地精,文是活人命。尔等凡夫写不出好文章,不如献给懂它的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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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认出这是三年前致仕的墨山先生。

  当年他主审科举舞弊案时,曾在卷宗里见过这位学士的判词:“文章如女,须守贞洁;才思若淫,当浸猪笼。”

  此刻他脚边跪着个十岁幼童,每磨墨必流泪。

  泪水滴进砚台,墨色瞬间变得赤红——正是苏晏所献《亡国论》非原创之证。

  “果然是赝品!”墨山先生大笑,舌上的“起承转合”跟着颤动。

  “但假文亦有价——可炼‘迷心墨’,令主考官梦中提笔,替你写下佳作。”

  他挥了挥手。两个家丁将《亡国论》投进铜臼。

  木杵落下时,苏晏听见纸页碎裂的声音里,混着举子的呜咽。

  研磨成墨后,一个穿锦缎马褂的少年被推上前。

  他捏着狼毫的手直抖,蘸墨时手腕一偏,墨汁溅在苏晏鞋尖——是血的温度。

  苏晏垂眸时,袖中金丝匣突然发烫。

  他指尖悄然激活金手指,将记忆中十二岁那年的策问残篇反向释放,渗入墨汁。

  少年刚写下“圣朝”二字,突然浑身抽搐。

  狼毫在纸上划出歪斜的痕迹,接着笔锋一转,狂书:“吾言虽死,不可夺也!”

  每写一遍,笔尖就渗出血珠。第九遍时,“也”字的最后一竖穿透了纸背。

  “有魂敢抗?正好祭炉!”

  墨山先生的舌突然卷起来,刻着“忠孝节义”的那截重重砸在案上,“点文魄引!百年藏书做柴,炼化所有反抗执念!”

  柴堆点燃的瞬间,金丝匣的震颤几乎要穿透衣袖。

  墙上数百张文髓纸无风自动,裂开细密的纹路,竟齐声低诵各自未竟之文——

  有的念着“大胤河清海晏”,有的哭着“老父病卧在床”,有的喊着“我要写尽人间疾苦”。

  密室里的回响像千人齐读。

  墨山先生踉跄后退,舌上的字被震得模糊一片:“不可能……这些字……不该会哭!”

  苏晏站在火光中央,从怀里抽出半卷泛黄的纸页——那是他十二岁时被诬抄袭的原卷,墨迹还带着当年的墨香。

  他望着跳跃的火焰,轻声道:“该还了。”

  火折落地的刹那,烈焰轰然吞噬第一排书架。

  文髓纸在高温中扭曲,裂开的缝隙里渗出黑红的墨汁,像在流血。

  而苏晏的眼底,有簇更亮的火正在升起——那不是柴堆的火,是文道的火,是人心的火。

  墙根下,哭砚童的泪水滴进未燃尽的墨汁,染出个模糊的“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