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判官烧了自己的笔-《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冬至后第三天,冷得刺骨。

  钦天监地库那个旧听证庭,又开了。

  石壁上,旧血迹混着新烛光,一明一暗。像法理在轮回。

  苏晏走进来。

  身后没带卫兵,只跟着个穿素衣的盲琴娘。

  她抱着一张古琴——琴身斑驳,刻满了小字。每个名字,都是裴十三“炼魂”酷刑下死的人。

  苏晏左手捧着《宪纲》正本,右手抱着三百份《冤录抄》。

  三百个家碎了。三百段结局被扭曲。

  沉,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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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听席上,裴十三坐着,背挺得笔直。

  还是那身玄色官服。

  只是耳朵上那对律条环——象征“律法化身”的东西——断了一半,残片晃晃荡荡。

  手里那串从不离身的念珠,也少了一颗。断线头露着,像伤口。

  他盯着盲琴娘,声音冷得像冰:

  “带个瞎子来,是想让她替天听讼,还是卖惨博同情?”

  苏晏没理他。

  跟一个把律法当神拜的疯子讲感情?没用。

  他要在这疯子最得意的地方,砸碎他的理。

  苏晏转身,朝角落里一个老人躬身:

  “请判笔鬼——当场写您近三年经手的所有死刑判词。”

  判笔鬼,司法体系里最末一环。不审案,不判刑,只负责把最终判词誊写归档。是律法最后的眼睛。

  老人颤巍巍接过笔,铺开白纸。

  手很稳,字工整,和过去几十年一样。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罪状,在纸上爬。

  “庚子年,张三,盗窃官粮,凌迟处死。”

  “辛丑年,李四,私铸钱币,车裂弃市。”

  写到第七行,老人的手突然抖了。

  一滴浓墨砸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他盯着刚写的名字,老泪涌出来。

  笔“啪”地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环视众人,最后死死盯着裴十三的脸,用尽力气吼:

  “这些人……不该死啊!”

  “张三盗粮是为救全村灾民!李四私铸的不是钱,是给亡妻陪葬的铜佩!”

  “他们罪不至死——!”

  哭喊声撕心裂肺,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裴十三眼角抽了抽。

  握念珠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他还是信:法就是法。动机,大不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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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庭审到关键处。

  苏晏不再纠缠个案。

  他深吸一口气,开了最大的底牌——

  “认知免疫图谱”。

  意念驱动,一道幽蓝色光幕在庭中央展开。

  像星图,又不像。

  以他的“人心星图”残脉为底,叠上京畿大牢所有囚犯的心理数据、审讯记录,还有民间对这些案子的情绪。

  数据流交织,在光幕中央聚成一个动态模型。

  “这叫‘司法良知指数’。”苏晏声音清晰。

  “满分十分,代表审判最大程度合天理、国法、人情。它不只看程序对不对,更看结果守不守得住人性良知。”

  光幕上,跳出一行数字:

  全国平均值:2.3。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京畿大牢:0.7。

  庭里死寂。

  连呼吸都停了。

  这数字比任何话都狠——大胤的司法,早就烂透了。

  苏晏的手指穿过光幕,直指裴十三:

  “你说你在‘炼魂’,说你在用痛苦‘净化’罪恶。”

  “可数据摆着:你这三年,‘司法良知指数’掉了87%!”

  “这不是法,裴十三。”

  “这是刑场上——给律法之神献祭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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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听证暂停。

  但苏晏的审判,才刚开始。

  京畿大牢最深处,死牢中央清出块空地。

  没审判席,没镣铐。

  只铺一张空席子,上面放着一片陶埙残片——当年被裴十三处死的火种婆,留下的东西。

  囚犯们被带出来,茫然,恐惧,以为又要用刑。

  “今夜,不审人。”苏晏的声音在牢里荡,“只听心。”

  盲琴娘盘腿坐下,琴横膝上。

  手指一拨。

  苍凉温柔的调子流出来——《安平谣》。市井里传了百年的歌,唱的无非是平安,温饱,小日子。

  起初,只有琴声。

  囚犯们麻木站着,眼里早没光了。

  渐渐,角落里有人哼起来。

  是个想家想疯了、偷东西被判死的年轻人。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喃喃低语,变成小声跟唱,最后汇成震耳的吼。

  高台上,一直沉默的回声儿,胸腔开始震。

  他张嘴——不是自己的声音,是把所有人的歌声聚起来,放大,变成音浪,席卷地牢。

  一直埋头改错字的错字僧,猛地摔了书卷,跪地嚎哭:

  “我记了那么多字……却忘了怎么做人!我忘了啊——!”

  歌声沸腾时,苏晏眉心的“金手指”剧烈震颤。

  道道光网从他身上蔓延,瞬间覆盖全场,连起每一个唱歌的囚犯。

  光幕上,“司法良知指数”开始狂跳:

  1.0,2.0,4.0……

  猛地,一道耀眼光芒——

  突破6.0。

  史上第一次,在这种绝境里,形成了稳定的“认知共振场”。

  光网笼罩下,囚犯们眼里的恐惧退了,麻木散了。

  换成一种久违的清明,和尊严。

  他们不是牲口了。

  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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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判笔鬼疯了似的冲向墙,抓起块尖石,狠狠砸向自己写了一辈子判词的手。

  “烧了我的笔!烧了我的笔——!”

  他嘶喊,血肉模糊。

  混乱中,一直沉默的血契娘,默默捡起块磨餐具剩下的骨片。

  用指甲在上面刻字。

  然后走到苏晏面前,轻轻放他脚边。

  骨片上刻着:

  “今天,我说了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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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亮时,喧嚣散了。

  裴十三独自站在死牢外的长廊下,寒风吹他衣角。

  他慢慢抬手,摘下耳朵上那半截律条环,扔进廊下的香炉。

  炭火“嗤”一声吞了金属片。火光跳,映在他眼里。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小时候——全家被押赴刑场的画面。

  他父亲,也是个刚正的法官,最后一刻隔着囚车对他吼:

  “记住律令!活下去!”

  他做到了。

  他把大胤每一条律令都刻进骨头里。他活了,还爬上了顶。

  可直到今夜,听完《安平谣》,看过死囚眼里重新亮起的光——

  他才明白:

  活下来的不是他。

  只是一具背条文的空壳。

  他转身,想离开这信仰崩塌的地方。

  “你不该死。”苏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但必须停手。”

  裴十三脚下一顿。

  没回头,脸上挤出个比哭难看的笑:

  “停手?这烂摊子,我停了,谁收拾?”

  苏晏走到他旁边,没答话,只望着东边天际——那抹快要撕破黑暗的鱼肚白。

  平静说:

  “不是我们。”

  “是他们。”

  裴十三顺着望过去。

  远处,死牢铁门不知何时开了。

  那些昨夜还在唱歌、哭喊的囚犯,正自发清理牢房污秽。

  有人用木炭,在牢房最干净的那面墙上,颤抖着写下第一行新判词:

  字歪歪扭扭,却砸地有声:

  “本案无罪。结案依据:人心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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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还没全褪。

  京畿大牢地底,空气里好像还震着昨夜的歌声余音,轻轻敲着每一寸冷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