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瞎子写的判词,看得见魂看不见人-《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天没亮,雾气沉甸甸地压在明尘堂后院。

  焚字炉里的火是唯一的光,跳动着,却照得四周更冷了。

  柳七娘捡起一页纸——《论思想怠惰罪之合宪性》。

  墨迹还是新的,文辞漂亮,引经据典,像真的似的。她冷笑一声,把它扔进炉子。

  火舌卷上来,纸蜷曲,变黑,化成灰。

  “你让我伪造能进《大宪纲》的文章,”她转向静立炉前的苏晏。

  “却说这是为了‘破妄’?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妄’?”

  苏晏目光盯着火,瞳孔里光影跳动。

  “他们用假的法条、编的罪名杀人,那法就是‘妄’。”

  他声音很平,却沉,“我用一篇假的雄文,揭他们真的罪。

  当一篇编出来的道理,比他们立的‘真法’更让人信服、更让人想不通时,百姓就会开始怀疑——

  他们怕的到底是什么?是保护人的法,还是拴住人的锁?

  怀疑的种子一种下,那架要人闭着眼才能转的巨轮,就得卡住。”

  最后一点灰烬,消失在火里。

  这时,墙角雾气动了。

  鼓眠儿瘦小的身影闪出来,声音压着激动:“先生,成了!昨夜子时,死牢所有囚犯的心跳,没人碰,却齐刷刷同步震了一炷香……

  那波纹,和‘钟楼点烛’那晚百姓念您名字时,几乎一样!”

  他吸口气,低声说:“这是魂要醒了。是无数被锁住的神魂,在撞同一把锁。”

  苏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灰烬和凌晨的冷。

  棋盘上,那颗死棋,自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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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朱雀大街闹哄哄的。

  瘦得像竹竿、嘴皮子特薄的赵三——外号“漏斗嘴”——

  端着破茶碗,溜到一桌书生边上,压低声音:“几位听说了没?刑部那位裴十三裴大人,昨天升堂,把自己编的《大宪纲》条文都背错了!

  被旁听的苏先生当场揪住,依律……罚了十鞭!”

  一个“罚”字,就够了。

  邻桌年轻书生“啪”一拍桌子,脸涨红:“荒唐!立法的人自己都记不住,凭什么拿它打百姓、定死罪?!”

  这一嗓子,整个茶肆都看过来。议论声“嗡”地炸开——

  “何止背错!听说错引的是‘诽谤朝政’,当场有人背不出全文,被打死了!”

  “苏先生当场就问他:百姓引法错一个字,该当何罪?裴大人亲口说:十鞭!这下好,石头砸自己脚面上了!”

  一位白胡子老儒生听得胡子直抖,抓起笔,在粉墙上唰唰写了两行:

  “一字值十鞭,不知是法还是链;满堂皆罪囚,何处是天是人间。”

  流言像暗河,一夜淌遍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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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倒流回刑部时,裴十三的脸青得像生了锈。

  他一掌拍下,惊堂木碎了。

  “封口!全城戒严!抓!把那些乱说话的,全抓起来!”他吼着,声音在大堂里撞出回声。

  他不知道,就在他吼的时候,一个整天抹墙的老妇人——“墙皮婆”——正借着补墙缝的功夫,把一撮无色无味的“信标香”粉末,弹进了门梁的木头缝里。

  这香粉,平时看不见,只有潮了,才会冒出一点极淡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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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又来了,死牢比白天更冷。

  苏晏像道影子,又回到这里。

  他掏出个小琉璃瓶,递给旁边沉默的小灰子。

  里头液体泛着淡淡的蓝光,是“引梦露”。

  “混进汤水,一人一滴,不能多。”他低声说,“这点量,不够做梦,但够……撬开被恐惧焊死的记忆门。”

  果然,三更天,死牢深处传来指甲抓墙的声音。

  “判笔鬼”眼睛通红,疯了似地用指甲在石墙上刻,指尖血肉模糊,露出骨头也不停——

  一行行歪扭的血字冒出来:

  “癸卯年,腊月十三,大雪。错引‘逆言罪’第三款第七条,城西周氏一门七口,错斩于西市——那判词,是我写的……我错了……我错了啊!!”

  不远处,一直像哑巴的“血契娘”,也动了。

  她用手刨开墙角的湿土,挖出几年前偷偷用碎骨头刻的字,就四个:“我想回家”。

  她又捡块新骨头,用尽全力,刻下今天狱卒逼她画押认的那三个字:“我认罪”。

  两片骨头,并排放在牢门口。一片是想家,一片是认命。

  这对比,比喊叫更刺眼。

  同一时间,死牢外一间废耳房里,苏晏见了十多个“炼魂案”幸存者的家人。

  他们眼里,压了多年的火,快喷出来了。

  苏晏没多说,只对角落阴影里的“回声儿”点了点头。

  回声儿走到贴紧死牢的石墙前,闭眼,深吸一口气。

  接着,他胸腔开始以一种奇怪的频率震动——

  昨天刑堂上,裴十三那冰冷傲慢的声音,一字不差从他嘴里出来,连那股不耐烦的鼻音都像:

  “背不出?那就打死一个!看下一个还敢忘!”

  “法?在这儿,我就是法!”

  声音太像了,像本人在场。耳房里的家属们浑身发抖,拳头攥得指甲掐进肉里。

  柳七娘飞快拿来特制软蜡板,贴到回声儿震动的喉咙上,拓下那独一无二的“声纹”。

  一夜不睡,她和几个巧匠赶出三百份一模一样的“声纹蜡封拓片”。

  连同三百份抄了判笔鬼血书、血契娘骨刻的《冤录抄》,通过说书人、驿夫、还有心里不忍的底层兵士,像撒种子一样,悄悄传遍了京城。

  走之前,柳七娘看着烛光里苏晏安静的侧脸,还是没忍住,低声问:

  “我们揭穿一个用法律扮的‘神’,可用的这些法子,听都没听过,像‘诡道’……

  我们把所有人的怒气和怀疑都引向他。苏晏,我们是不是……也在造一个新的‘神’?”

  苏晏沉默了一会儿。

  他拿起一份《冤录抄》,手指拂过上面血色的拓印和骨刻的痕迹,慢慢开口,声音有点累,却坚定:

  “我从没想当神,柳姑娘。我只想让世上每个人都看清,也记住——那神坛上头,本来就该是空的。

  能坐在那儿的,只有人心自己长出来的公义,不是任何一个摆在那儿的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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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的梆子还没响,裴十三带着一身酒气,照例来死牢巡视。

  他想看看,那些囚犯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见他来了就缩起来抖。

  可踏进核心监区的那一刻,一股冷到骨子里的不对劲,让他酒全醒了——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不再是那种闷死人的绝望,而是一种更吓人的……静。

  所有囚犯,没一个例外,不呻吟了,也不抖了。

  他们不低头躲他,反而齐刷刷抬起脸,用平静到诡异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

  那眼里没有害怕,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一个囚犯慢慢举起枯瘦的手,掌心朝外。掌心上,用暗红色的东西,写着四个歪斜的字:“言者无惧”。

  另一个角落,有人用极低极低、像说梦话的声音,轻轻哼起了早被禁掉的民谣《安平谣》。

  调子简单,悲凉,却像一根根冰针,扎进裴十三的脑子。

  “谁准你们唱?!闭嘴!!”他受不了这诡异的静和挑衅,厉声吼。

  话音刚落,整座死牢——从第一间栅栏到最深的水牢——同时响起无数低低的、重叠的、像从梦里或地底冒出来的呓语:

  “此句……当读平声……非是仄声……”

  “此律令第三节,缺个主词,意思不明……”

  “此法条……可两解……”

  竟是那早疯了、整天只校对错字的“错字僧”的梦话!

  现在,被几百个喉咙用几乎一样的调子低声复述,汇成一股挡不住的、充满怪异仪式感的声浪。

  这声浪不再说具体罪行,而是对着“文字”准不准、“定义”是不是唯一,发出根本的质问,彻底淹没了裴十三的吼声。

  这比直接反抗更让他怕——因为它摇的,是他权力那座山最底下的石头:法律条文那说一不二的权威。

  牢狱外,鼓眠儿面前仪器光幕上,代表“盲从高压区”的刺眼红色峰值,正一块块崩碎、消散。

  换上的,是无数虽然分散却扎扎实实的蓝色光点——“自主质疑波峰”。

  也就在这时,裴十三脚下,墙根一道不起眼的、因潮湿颜色发深的裂缝里,一缕幽蓝如鬼火的微光,随着地底渗出的水汽,悄悄亮了起来——

  那是“信标香”被激活的光。

  没声音,却像一双从地底最深处睁开的、冰冷的眼睛,明明白白地说:火,已经掉进这地狱最底下,烧起来了。

  裴十三踉跄着退出了死牢甬道。一股比腊月风还冷的寒气,从脚底猛地窜上来,直冲头顶。

  他惊恐地明白:眼前这不是普通的牢里闹事,也不是简单民怨爆了。

  这是一场针对“法”本身神圣性、针对“信”本身盲目性的、悄悄传开的瘟疫。

  他知道,这不再是刑部大堂能审的“案子”,甚至不再是寻常律法能判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