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香灰入酒,敬的是鬼不是人-《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天还没亮透,京城的黑幕跟浸了墨似的,没撕开一道缝。

  三十六家茶肆的后灶,几乎是同一刻,冒起了诡异的青烟。

  伙计们揉着肿眼泡推开门,焦糊味直冲鼻腔,呛得直皱眉。

  灶台冰冰冷,柴薪没动过,只有灶膛深处,绿幽幽的鬼火自己燃着,舔着砖石,没半点暖意。

  这怪事本该让街坊聊上一两天,可一个人的出现,把它搅成了官场的滔天巨浪。

  赵三,人送外号漏斗嘴,靠卖消息混饭的地痞。

  此刻他不像人,倒像死神派来的信使。

  破棉袄露着棉絮,头发粘成一绺绺,他缩着脖子贴墙根走,游魂似的穿梭在茶肆间。

  每到一处,斜眼瞥下自燃的灶台,干裂的嘴唇抿了抿,吐字跟磨刀子似的:“灶台自燃者,皆收过安民银。”

  话音落,他往地上啐一口浓痰,混着血丝,像是那句话抽干了他所有精气。

  消息传得比瘟疫还快。

  起初,没人当真。

  直到那位出了名的刚直言官,半夜家里灶膛“轰”的一声冒黑烟。

  他老婆抱着孩子往门外跑,他光着脚追,脸熏得跟锅底似的,全家惊惶失措。恐慌的种子,就这么埋了下来。

  接着是御史大夫。

  午睡时趴在案上,迷迷糊糊见着亡母,手里攥着本血淋淋的账册,往他嘴里塞。

  他想躲,手脚却动不了,惊醒时一口血喷在奏折上,染红半页,躺了三天起不来床。

  最骇人的是户部张主事。

  他头发散乱,官服扣子崩开两颗,光着脚踩在石板路上,脚心被硌得生疼也顾不上。

  一路从官衙疯跑出来,扯着官服嘶吼:“我没拿!那安民银我一文都没碰过!”

  邻里们围着看,眼神里有鄙夷,更有恐惧。

  不知是谁先扔了块石头,紧接着,烂菜叶、砖瓦碎块跟雨点似的砸过去,把他埋在最朴素也最残忍的愤怒里。

  苏晏站在高楼栏杆边,青衫沾着晨露。

  他倚着栏杆,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木纹,低头看着街上的闹剧。

  嘴角勾了勾,眼底没什么笑意——这只是第一颗石子,真正的涟漪,得等正午。

  正午的太阳毒得晃眼,地面晒得发烫,踩上去能烫掉一层皮。

  第七哨驻地,静得吓人。风吹过旗帜的声音,都透着股冷意,比腊月的冰还寒。

  崔十七最信任的副手,双手攥得发白,指甲抠着“影役残令”密匣的纹路。“咔哒”一声,锁开了。

  这本是每年一次的仪式,告慰先主谢允之的在天之灵。

  可匣盖打开,所有人都僵了。

  里面没有令符,没有兵刃,只有一张黄得发脆的纸条,捏在手里怕折了。

  副手抖着手指拈起来,借着天光看清字迹,脸刷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把纸条递出去,营地里抽气声此起彼伏,跟破了洞的风箱似的。

  那是谢允之的笔迹,龙飞凤舞,他们再熟悉不过,就一行字:“凡持此令者,即为生死簿续命之人。”

  “生死簿”三个字,跟惊雷似的,在每个人心里炸响。

  那是影役最高机密,记满了背叛者和告密者的死亡名册。

  “续命之人”,意味着能赦免,也能处决名单上任何一个人——那是无上的权力。

  “假的!这一定是伪造的!”

  一个年轻哨卒往前冲了半步,手按在刀柄上,声音带着哭腔:“先主都死二十年了,怎么会留下这种东西!”

  哗然四起,质疑声吵得人头疼。

  崔十七没说话。

  他独眼里的光沉得像铁,盯着纸条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

  良久,他嘶哑着开口,声音不高,却跟锤子似的砸在每个人心上:“这是……遗训。”

  没人敢再反驳。

  崔十七从副手手里拿过纸条,神色凝重得很。

  他亲自把纸条供进先主灵堂,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咚”,三声闷响,起身后额角红了一片。

  “传我命令。”他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所有‘清浊费’提前转运,今夜子时前,必须完成。

  非常时期,防着节外生枝。”

  众人噤若寒蝉,躬身领命。

  没人注意,那张纸条的纤维,和二十年前的公文竹纸压根不一样。

  更没人知道,墨迹里掺了“引梦露”——柳七娘的独门迷药。

  它不催人昏迷,只悄悄放大心里的怀疑和恐惧,让这虚假的“遗训”,在梦里变成最真的梦魇。

  黄昏时分,京城西郊的废水仓,暗影一闪。

  小灰子猫着腰,身子贴着墙根,脚步轻得像没沾地。

  破衣烂衫上沾着灰,他趁巡逻的转身,猛地窜到丙字三号库的通风口下,屏住呼吸。

  他掏出油纸包,手指捏着,抖了抖。

  淡金色的“信标香”粉末顺着通风管道飘进去,无色无味,却能让十里外的特定信鸽感知到。

  做完这一切,他闪身入库。

  仓库里昏暗潮湿,陈腐味呛鼻。

  他没点灯,摸出一截特制炭笔,借着窗外最后一丝余晖,在墙上划得“沙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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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行歪歪扭扭的暗码,每一笔都透着急:

  “丙三间,底板松;”

  “账埋灰瓮;”

  “令出必死。”

  刻完最后一个字,炭笔在指尖化成粉末,指尖一捻,炭末掉在地上。

  小灰子没敢多待,转身就往夜色里钻。

  可刚要翻出院墙,拐角处突然亮起一片火把,喝问声劈头盖脸砸过来:“谁在那儿!”

  心提到嗓子眼。

  他手摸向怀里的蜡丸,指甲掐着蜡皮,电光火石间塞进嘴里,咬碎蜡皮。

  辛辣味呛得眼泪差点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接着故意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旁边的臭水沟,溅起一片污水。

  他嘴里骂骂咧咧,舌头打卷,装得醉醺醺的,满身酒气混着沟渠的恶臭。

  巡逻队长嫌恶地用刀鞘捅了捅他,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带队走了。

  小灰子不敢耽搁,一路疾行。回到苏晏的密室时,已是深夜。

  衣服湿透,沾满污泥,他一进门就咳,手捂着嘴,指缝里漏出带血的炭屑。

  苏晏递过一碗温汤,指尖碰了碰碗沿,刚好不烫嘴。

  他眼神平静,语气里藏着一丝暖意:“你比刀快了一步。”

  小灰子一饮而尽,身子暖了些,后怕还没散,后背还在冒冷汗。他重重点头,声音沙哑得说不出话。

  与此同时,城南僻静禅院。

  木鱼声断断续续,敲在人心上,忽轻忽重。

  鼓眠儿盘膝而坐,怀里抱着一截骨头。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衣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没有瞳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龟甲。

  龟甲上刻满繁复纹路,正微微发亮。

  他在接入“人心星图”的残脉,监视着京城里每一股重要的情绪波动。

  突然,他身子猛地一挺,头往后仰,嘴角淌出血,顺着下巴滴在龟甲上。

  龟甲的光芒剧烈闪烁,跟风中残烛似的,快灭了。

  “第七哨……第七哨的情绪波谱……”他牙齿打颤,声音扭曲,带着狂喜和惊惧。

  “出问题了!那股稳定的‘信仰节奏’没了!是恐惧,是怀疑,是愤怒!

  它们在交替爆发,像一锅沸水!他们在互相盯梢……怕彼此告发!”

  苏晏背对着他,青衫被风吹得猎猎响。

  他目光投向第七哨的方向,那里隐约有火光跳动,是崔十七转运“清浊费”的火把。

  “当忠义成了随时引火烧身的负担,”他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自然有人想第一个甩掉。”

  子夜,暴雨倾盆。

  雨下得跟倒下来似的,砸在屋顶上“噼里啪啦”响,风卷着雨丝,跟鞭子似的抽人。

  丙字三号库的屋顶本就年久失修,被狂风掀了个角,冰冷的雨水灌进来,地面积了半尺深的水,踩进去“咯吱”响。

  两个身披蓑衣的哨卒,帽檐压得低,借着雷电的光,手忙脚乱地撬着第三间库房的中央地砖。

  他们被“遗训”和流言搅得心神不宁,又恰好知道些秘密,只想寻条活路。

  泥土被抠得乱飞,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很快,一只巨大的陶瓮露了出来。

  一人伸手进去,摸出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是本账册,还有三枚沉甸甸的金印!

  “天呐……完整的账册!还有户部、兵部、工部的伪印!”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捧着账册,油布湿了贴在手上,“交出去……交给朝廷,咱们能活,还能……”

  “闭嘴!”另一人猛地按住他的手,眼神又怕又狠,“你忘了崔头的规矩?背叛者,九族不得安宁!”

  “可那‘遗训’……”

  “那是催命符!崔头要我们死守秘密,不是拿它换命!”

  两人在暴雨声里僵持着,一个眼里是求生的渴望,一个满是根深蒂固的恐惧。

  突然,“叮”的一声脆响。

  铃铛声突兀得很,在雨声里格外刺耳。

  两人同时僵住,缓缓回头。

  崔十七拄着铁拐,独自站在雨幕里。

  没带伞,雨水顺着他斑白的头发往下淌,皱纹里都浸着水,独眼里的光阴森森的,透着冷。

  他身后,十名全副武装的亲信站得笔直,跟雕塑似的,钢刀在雷光下闪着寒芒,没一点动静。

  崔十七的目光越过两人,落在地上翻开的瓮口,和那本暴露在雨里的账册上。

  他一步步走进来,铁拐敲着地面,“笃、笃、笃”,跟敲在两个哨卒的心上,慢得让人煎熬。

  “你们知道,”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却透着血腥味,“我这二十年来,为什么独眼跛足吗?”

  两个哨卒早已魂飞魄散,膝盖发软,差点跪下去,哪里还说得出话。

  崔十七伸出枯槁的手,抚上自己空洞的左眼眼眶,指尖冰凉。

  “当年林府那场大火,”他眼神飘远了,像是看见二十年前的烈焰。

  “我亲眼看见最好的兄弟,为了活命,从背后捅了同僚一刀。”

  他顿了顿,独眼里的光暗了暗。

  “所以,我亲手剜出了这只看见背叛的眼睛。”

  雨水顺着他的脸庞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是泪,还是二十年前就该流干的血。

  那空洞的眼眶,此刻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眼前两个动摇的灵魂,彻底吞噬。

  整个京城都浸在暴雨里。

  没人知晓,风暴背后,苏晏正静静地擦拭着一把古朴的长剑。

  长剑的剑鞘上,纹路磨得发亮。他用软布擦着剑身,动作慢而稳,没一点声响。窗外电闪雷鸣,他眼皮都没抬,只是在等。

  等这场大雨洗去棋盘上的血迹,也等那枚最高贵也最脆弱的棋子,从帝国最深处,递出唯一的信号。

  那信号,比黄金和刀剑都重。

  它承载着一个王朝,最后的体面与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