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月亮底下,没有影子的人最先被烧-《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静音局的铁靴碾过路面,把最后一点火星踩得灭透。

  冰冷的秩序像块黑布,罩住了整座城。

  裴十三扶着城头垛口,声音裹着风砸下来:“从今日起,再无余温!”

  每个字都像冰碴子,刮得人耳朵疼。

  风把这话吹遍每条街,钻进每扇紧闭的门窗,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晏没抬头看城楼上的人。

  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台阶。

  台阶上长着滑腻的青苔,踩上去吱呀响,潮气压得人胸口发闷。

  明尘堂的地窖,终年不见天日。

  空气里飘着旧木料和尘土的味,冷得像冰窖,连时间都像停了。

  地窖深处,鼓眠儿缩在角落。

  她怀里抱着具白森森的骸骨,是她师父——那个能听懂所有心跳的奇人。

  鼓眠儿的眼睛红得吓人,泪早就流干了,只剩两片空洞的赤色。

  听见脚步声,她没抬头,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骸骨的肋骨,指甲磨得发白。

  “他们杀了火,”她声音飘乎乎的,像梦话,“苏晏,火都没了。可我怕……怕它再烧起来,像十二年前那样,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恨静音局的狠,更怕那燎原的火。

  十二年前沧澜关的火海,刻在她骨子里。

  苏晏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背影。

  他懂这种怕,哪怕也埋在他心里。

  火是希望,也是灾难。

  “火该不该活,不是我们能定的。”他声音很轻,却很沉。

  手伸进怀里,摸出个粗布小包。

  那是火种婆临终前塞给他的。

  老人被拖走时,枯瘦的手攥得死紧,指甲掐进他的掌心,气息微弱却执拗:“我守了一辈子火……才懂,不是为了不灭,是为了传。”

  苏晏打开包。

  一捧灶心土,还带着点余温。

  土中间,躺着半片黑陶残埙,凉丝丝的。

  他走到地窖中央的香炉前,把灶心土轻轻撒进去。

  又拧开两个小瓷瓶——晶莹的引梦露,还有闻着让人头晕的噬忆香。

  倒进去的瞬间,香泥滋啦一声冒起白烟,颜色从土黄变成深紫,像藏着星星。

  “信标香。”他低声说。

  把香膏分成数百个油纸包,递给旁边的灯芯儿。

  小姑娘个子瘦小,扎着两条辫子,眼睛亮得像星子,再黑的路都能找到方向。

  “拿着,出京。”苏晏把包塞进她怀里,“市井灶膛、边关炉膛、乡野炕头,只要生火取暖的地方,就悄悄撒进去。不用分敌我。”

  灯芯儿抱着包,眉头皱起来:“先生,不点火,这香怎么起作用啊?”

  “不用点。”苏晏摇摇头,目光穿过地窖穹顶,望向远方,“有人记得热,记得光,火自己就醒了。”

  灯芯儿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钻进黑暗里,脚步声越来越远。

  接下来三天,天下静得吓人。

  静音局的人像幽灵,在街上晃来晃去。

  谁家灶膛有点温度,谁家灯芯亮一下,立刻就会招来横祸。

  可就在这冰窖似的寂静里,怪事发生了。

  每到子夜,家家户户的灶膛忽然发烫,把炕席烘得暖乎乎的。

  灭了的油灯,灯芯会无风自动,挺得笔直。

  小孩在梦里嚷嚷:“娘,有光!暖乎乎的,不冷了!”

  城外荒野,星卜童们躲在山谷里。

  他们被静音局当成累赘,却偷偷点燃了篝火。

  一群孩子围着火堆,小手伸在火边取暖,眼睛盯着火星飞。

  那些火星在空中绕来绕去,竟拼出了往后三天的事。

  其中一句,听得孩子们心里发紧:“钟楼没钟,可万人都能听见响。”

  同一时刻,地窖里的鼓眠儿突然站起来。

  她面前的仪器上,无数条心跳波形乱糟糟的,忽然一下子叠在一起,变成一道又高又稳的波峰。

  “苏晏!”她手指着仪器,声音抖得厉害,眼眶红了,“这频率……和十二年前沧澜关陷落那夜,一模一样!”

  满月之夜,苏晏一个人登上钟楼废墟。

  断壁上长着野草,夜风刮得草叶沙沙响。

  以前这里的巨钟,声传百里,现在早被熔成铁水,铸成了静音局门口的“永寂”雕像。

  他没找钟,也没喊口号。

  就站在废墟最高处,摸出一支白烛。

  火石擦出火星,烛芯腾地亮起来,火苗晃了晃,没灭。

  豆大的光,映着脚下的残碑。

  残碑上的字被风蚀得模糊,可“安平”两个字,借着烛光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万里江山,轰然回应。

  湖广的农夫举了火把,犁头映着光;

  江东的妇人点了油灯,纺车转起来;

  塞北的戍卒烧了枯草,火焰暖了脸;

  西域的商旅敲碎朽木,篝火映红了驼队……

  从东海到西域,从南疆到北境,一簇簇火,一片片光,像星星落下来,连成了星河。

  苏晏手腕上的金手指印记,突然发烫,亮得刺眼。

  眼前展开一张“人心星图”,每个光点都是一簇火,一个苏醒的灵魂。

  光点们动起来,聚在一起,不用说话,就能传递消息。

  一行火字飘出来:“你没掌灯,只是擦亮了别人眼里的光。”

  字消失时,印记暗下去,变成一道浅浅的疤。

  天下最偏的山村里,一个幼童刚从梦里醒来。

  他在灶台灰里刨出半片黑陶残埙,小手脏乎乎的,凑到嘴边使劲一吹。

  “呜——”

  声音又嫩又哑,却像穿堂风似的,刮遍了山野。

  山里的鸟惊得飞起来,叽叽喳喳地盘旋;村里的狗全醒了,对着一个方向狂吠。

  千里之外,皇城深宫。

  裴十三刚闭上眼入定,脑子里突然炸响一声埙音。

  胸口一闷,他哇地喷出一口黑灰,滚烫的,带着焦味。

  那埙音像附骨之蛆,穿破了他布下的所有静音结界,直往脑子里钻。

  他慌忙捂住耳朵,可没用。

  这一次,连他最得意的沉默,都挡不住了。

  他怕了,浑身发抖,眼里第一次有了慌神。

  晨雾没散,明尘堂后院的焚字炉冒着青烟。

  苏晏站在炉前,晨露打湿了他的衣角。

  他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疤,指尖冰凉。

  风裹着青烟飘过来,他望着远方,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