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聋子打鼓,敲的是自己的骨头-《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寒意裹着风,钻透皇城的砖瓦。

  朝廷的“绝焰令”,比冬雪还狠。

  禁夜火,断了光明;封灶台,绝了生机。

  家家户户的灶膛上,都压着枚铁印。冷冰冰的,像张鬼脸,不仅封了火,还堵得人心里发闷。

  天刚亮,静音局的差役就挨家挨户查。

  手伸进灶膛探余温,那凉飕飕的触感,跟摸在百姓心口似的。

  裴十三亲自盯着这事。

  他站在钟鼓楼的残基上,脚下是碎砖烂瓦,混着未凉的铜水味。

  工匠们正把融化的铜水倒进大模具——原来报时的钟和鼓,要铸成“静世铜鼎”。

  “焚尽杂音,炼就清平!”他对着百官喊,声音洪亮。

  双手背在身后,指节捏得发白。他真觉得自己在做天大的事,却没想着,拆了钟鼓楼,也拆了百姓心里最后一点时间和规矩的念想。

  消息传到苏晏耳里时,他正和鼓眠儿躲在废弃王府的园子里。

  落叶堆在墙角,踩上去沙沙响。鼓眠儿蹲在石凳旁,眼神空得像枯井。

  苏晏蹲到他对面,声音压得低:“木鱼还能响多久?”

  鼓眠儿没看他,抬手按在胸口,指腹蹭过衣襟上磨破的补丁。声音沙哑,却咬得很实:“心跳不停,我就不是哑的。”

  几日后,地下暗渠里。

  油灯忽明忽暗,映着壁上的青苔。苏晏的部下们挤在窄窄的通道里,一个个低着头,肩膀垮着,眼里没光。

  压抑和绝望像粘在身上的烂泥,甩不掉。

  苏晏知道,说再多漂亮话也没用。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捏在手里——那是火种婆临终前塞给他的灶灰。

  众人盯着他,眼神迷茫。

  他打开纸包,手指一松,灶灰簌簌落在面前的清水盆里。

  没人想到,灰没沉底,也没散开,竟慢慢聚起来,拼成四个黑字:民不该奴。

  暗渠里静了一瞬,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眼里重新亮起火星。那些快断了的念想,像被这四个字粘住了。

  苏晏没等他们缓过神,转头看向人群末尾的灯芯儿。

  那姑娘个子瘦小,扎着两条粗辫子,手心攥得发白。

  苏晏把一个布包递过去:“启程南下。”

  灯芯儿抬头看他,眼里没泪,只有一股子倔劲。

  “三件事,”苏晏的声音不含糊,“一,把这些改良的油壶,送七省所有驿站;

  二,壶底按我教的,刻《断笔书》缩码;

  三,教信得过的人,看火焰跳动的节奏,辨我们的话。”

  灯芯儿用力点头,把布包抱在怀里,胳膊勒得紧紧的。

  苏晏俯身,凑到她耳边:“你不说话,火替你说。”

  姑娘转身,瘦小的身影钻进暗渠深处,脚步声越来越远。

  一场无声的风暴,正跟着火焰,悄悄往天下蔓延。

  没几日,奇报像雪片似的飞进京城,堆满了裴十三的书案。

  岭南,茶农深夜煮陈茶。沸水里的茶叶沫,竟在壶底刻痕上聚成图案。

  熄了火,借着月光一看,按乡间识字谣一解——是禁毁的《劳疫令》!

  上面写着,三年前南方大疫,不是天灾,是官府瞒报、扩散,就为了吞田产。

  川中深山,樵夫失足摔在老樟树下。

  手掌划破,鲜血按在树皮上,竟染出靖国公府兵器库的布防图,还标着一条通皇宫的暗道。

  那是靖国公的冤屈,藏了这么久。

  江北,夜耕翁顶着禁令,在月光下犁了七夜田。

  一场暴雨冲过,山坡上的沟壑竟成了《沧澜盟约》的地形图——那份被骂作叛国的盟约,原是义军共御外敌的凭证。

  静音局连夜派兵铲平了山坡,泥土翻了一遍又一遍。

  可第二天夜里,老翁又扛着犁来了,犁尖带着干涸的血迹,新翻的土,颜色深了一大截。

  裴十三看着这些报,气得胸口发闷。

  他正盯着“静世铜鼎”的图样,嘴角还挂着笑,突然脸色煞白。

  双手猛地捂住耳朵,惨叫一声,身子晃了晃。

  那声音不是从耳朵里进来的,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他“听”到了——千万具骨骼,在同一频率震动。

  那是被压得太久的反抗,是没处说的呐喊,穿透宫墙,穿透皮肉,直扎进他的骨髓。

  裴十三抬头,眼里爬满血丝。

  他终于反应过来,那些火光、那些图纹,不是小事,是要烧起来的瘟疫。

  封堵没用。

  他盯着堪舆图上那些标红的地点,眼里最后一点人气没了,只剩冰冷的杀意。

  要想世界清静,不能只吹熄火苗。

  得把溅到火星的地方、见过光的人、沾过温度的灰烬,全从这世上抹掉——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另一边,废弃园林的阁楼顶上。

  夜风刮得人脸疼。苏晏摸出金手指残片,掌心发烫,上面的波形跳得厉害。

  他懂了。

  这是“痛觉共感流”。

  被冻着的孩子、受刑的义士、抄书抄到手腕烂的书生,他们的痛,不再是自己的。

  这些痛,变成了信息流,在无数人的梦里转。

  敌人越狠,真相传得越快。

  每一个伤口,都在替真相说话。

  身后传来动静。

  鼓眠儿站了起来。

  他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独眼神亮得吓人。

  胳膊抡圆了,手里的木鱼砸在青石板上——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他捡起最尖的一块碎片,没犹豫,往自己手掌上划。

  鲜血涌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

  他抬起血淋淋的手,往自己胸口砸去。

  咚。

  一声闷响,混着骨头和血肉的动静。

  咚。

  又一下,比刚才更重。

  声音不大,却震得脚下的瓦片嗡嗡响。

  远处的群山,竟传来回声,像是大地在跟着敲。

  紫禁城,养心殿。

  裴十三捂着耳朵,浑身发僵。

  那鼓声,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骨头里。

  他知道,自己输了开头。

  但他不会认。

  要抹掉的,他会一个个抹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