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万口同谬震鸱吻-《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天刚亮,贡院外墙的青砖上还挂着露水。

  苏晏站在临时搭起的竹台上,脚下踩着几片枯叶,发出细碎声响。

  他手里拿着策论,纸页被风吹得簌簌响。上面墨迹未干的一行字格外刺眼——“尧舜禅让实为兵谏逼宫”。

  这行字像支毒箭,直指贡院朱红大门。

  “今天在这里读这篇文章,”他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不是为了求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是要让天下人看看,那些被锁在书里的字,该由谁来松绑!”

  台下三千士子,瞬间安静。静得能听见屋檐角铜铃的轻响。

  一个穿月白襕衫的少年最先抬头,喉结动了动。

  他怀里紧揣着一本《反训讲义》,那页写着“圣贤之言亦有茧”的批注,已被他捂得发热。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不远处,一个留着短须的寒门学子突然颤抖着掏出个破布包,抖出半本被虫蛀的《论语》。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着“子见南子”那几行字,眼眶一下子红了。一滴泪砸在残破的书页上。

  突然,第一声复诵撕裂寂静——

  “尧舜禅让实为兵谏逼宫!”

  是那月白襕衫的少年。

  喊完他自己都吓一跳,踉跄两步,撞翻了旁边茶摊的矮凳。竹筒滚落,茶水泼了一地。

  但这声喊,像火星溅进干草堆。

  二十步外,那短须寒士紧跟着嘶吼:“孔子适周乃为求官不成!”

  人群中,翻书声、抽泣声、低语声混成一片。

  不知谁先笑出声——那笑声带着哭腔,像憋了很久的宣泄。接着,成百个声音像潮水般涌起,轰然撞向贡院大门:

  “尧舜禅让实为兵谏逼宫!”

  “孔子适周乃为求官不成!”

  声浪裹着晨雾,扑向朱门。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阅卷房里,张修远手中的笔“啪”地断成两截。

  他死死盯着卷面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朱批,太阳穴直跳。

  眼前闪过二十年前的画面——乡塾里,七岁的小女儿拉着他的手问:“爹,要是您让我去死,我也得去吗?”

  他当时拍胸脯说:“那是愚忠!”可后来……后来进了青简盟的“正音班”,他们在他脑子里种下符码,告诉他:“君父之言,字字是命。”

  “混账!”他抓起笔要批“斩立决”,手腕却像被无形的手抓住,笔锋一偏,竟写下“所言极是”四个字。

  墨还没干,他后颈一凉。

  猛回头,见同僚李主事正捂着眼睛尖叫,指缝渗出血泪:“血!那些字奴的烙印……在喷血!”

  在李主事的幻觉里,满墙的“忠”“孝”“节”字都活了,变成赤身孩童,额头烫印滋滋冒血。

  他们哭喊着扑向他:“先生教我认字,可这字咬得我疼啊……”

  他踉跄后退,撞翻朱砂盒,红色泼在“君要臣死”四字上,像极了他当年亲手烧掉的《流民诗》。

  那些被烧成灰的“饿”“税”“反”字,此刻正从灰里爬出来,在他手背上啃出血洞。

  明尘堂屋顶,小秤星掌心全是汗。

  他猛地睁眼,黑瞳映着晨光,却比夜还深。

  瓦片的凉意透进骨头,但他清楚感觉到——三千道脑波正以同一频率震颤,像无数琴弦被同一根手指拨响。

  “他们在抖。”他对着风低语,双手把瓦片按得更紧。

  怀里金指突然发烫——那是十二年前老瞎子临终给的龟甲,此刻正沿他掌纹渗出蓝光。

  甲面裂纹中,金线流动,慢慢勾出个人脑轮廓图:百余红点闪烁,标注“顺从节点”,金线穿梭成网,最后“啪”地断裂。

  “他们不再怕咬人的字了……”小秤星轻叹,“他们在咬回去。”

  城南破院里,灶火正烧着半本《反训诗集》。

  王二牛缩在灶前,手中铁钳发抖。

  他本想将诗集扔进火里,炕上哑了三年的小儿子阿福却突然坐起,嗓子清亮:“爹,念这个。”

  小手指着诗中“民不该奴”那页,眼睛亮得像星。

  “民……不、不该奴?”王二牛念得磕巴。阿福跟着念了一遍又一遍,第三遍时竟笑出声:“我不认这个忠字!”

  “当啷——”铁钳掉地。

  王二牛猛然想起十二年前雪夜,他刚进礼部当差,亲手烧了林国公的供状。

  供状上“臣冤枉”三字的余烬飘起,落进他后颈,烫了整整十二年。

  那晚,他梦见自己又站在焚卷炉前,手里拿着铁钳,炉里烧的却是“忠”“孝”符码。它们噼啪作响,像在哭。

  最后飞出一本焦边残卷,封面“民不该奴”四字金漆淋漓,落在他脚边。

  第二天一早,王二牛怀揣历年烧毁的书单,站在明尘堂门外。

  消息传到宫里时,皇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紧抓玄玉镇纸的手不停发抖,连压三块玉玺在胸口,心跳仍像打鼓。

  窗外鹦鹉忽然叫:“圣心昭昭,圣心昭昭。”他抓起茶碗砸去,瓷片崩溅,吓得那鸟扑翅乱喊:“反了!反了!”

  青简盟闭关阁里,魁首正对墙上帝师画像磕头。

  画像上的前代阁老们忽然动了——最上方程文正画像里,老人双眼流血,顺脸淌下,在供桌积成血洼。

  魁首伸手想擦,指尖碰到纸的瞬间,整幅画轰然烧起。

  火光中传来程文正的叹息:“我们锁了字,却锁不住人心……”

  贡院外风更大,残页像雪片乱飞。

  柳七娘站在苏晏身边,见他望着翻飞的纸页,眼底光芒胜过晨光。

  “赢了吗?”她轻声问。

  苏晏摇头,伸手接住一片写着“尧舜禅让”的残页,手指轻抚墨迹:“今天不是赢,是破壳。真正的读书人,从今往后该自己决定什么是对。”

  远处传来放榜的锣声。

  几个新科举子挤在人群里,人手一卷皱巴巴的试卷——上面的答案,在昨天还能招来灭门之祸。

  他们笑着,闹着,有人把试卷高高举起。阳光透过纸背,照得那些“错字”个个发亮。

  “看,”苏晏抬手一指,“字活了。”

  夜幕落下,贡院屋顶的鸱吻忽然裂开。

  守夜差役抬头,看见那吞脊兽嘴角绽开细纹,碎石簌簌往下掉。

  明尘堂廊下,阿苦抱着药罐,看窗纸上苏晏的身影一闪而过。

  “先生呢?”他问刚回来的柳七娘。

  “去染坊了。”柳七娘解下斗篷,露出墨迹斑斑的中衣。

  “他说要调‘醒神散’,说是……”她顿了顿,望向浓黑夜色,“鸱吻掉下来的晚上,总得有人守着药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