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区的夜，跟别地儿不一样。空气里像是掺了铁锈和消毒水，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冰冷的压迫感。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偶尔有穿着土黄军装的日本兵三人一队，皮鞋砸在路面上咔咔作响，枪刺在灯下闪着寒光。更多的是缩着脖子、行色匆匆的中国路人，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苏砚、林默和铁匠张，三个人缩在一辆堆满空泔水桶、散发着馊臭味的破板车后面，跟着一个骂骂咧咧、同样穿着破旧号衣的老头，混进了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旁边的一条背街。板车轱辘压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发出吱呀呀的呻吟，掩盖了他们过于急促的心跳。
“就…就前面拐角…那铁栅栏破了个洞…钻进去就是…”拉车的老头头也不回，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嘟囔了一句，像是怕惊动什么，随后就赶着车，慢悠悠地转进了另一条更黑的巷子，留下三人躲在阴影里。
铁匠张探头探脑地往外瞅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来，脸都白了（虽然被煤灰盖着看不太出）：“俺的娘…这…这跟钻鬼子窝有啥区别…那边墙里头，就是鬼子兵营吧？俺好像都听见他们喊号子了！”
苏砚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隔着一条窄街，对面就是一排高大的、顶端拉着铁丝网的砖墙，墙后能看到几栋方方正正、透着肃杀之气的楼房轮廓，窗口亮着惨白的灯。那里就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而刘瘸子说的那个“六三花园”（或者类似名字的公园），就在这堵高墙的斜对面，被一圈低矮些的、锈迹斑斑的铁艺栅栏围着，黑黢黢的，像一头蹲伏的沉默巨兽。
“别自己吓自己。”苏砚压低声音，强迫自己冷静，“越是靠近灯下，影子越黑。走！”他拉了拉头上那顶脏兮兮的破毡帽，率先猫着腰，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穿过窄街，来到公园的铁栅栏外。
果然，在一丛半人高的、枯黄杂乱的女贞树后面，栅栏有两根铁条被人为地掰弯了，露出一个足够一个成年人钻过去的空隙。
“快！”苏砚示意林默先过。
林默咬着牙，虽然害怕得手脚发软，还是深吸一口气，极其灵活地侧身钻了进去。苏砚紧随其后。轮到铁匠张就费劲了，他块头太大，伤腿又不方便，吭哧吭哧挤了半天，差点卡住，最后还是苏砚和林默在里面使劲拽，他才狼狈地滚了进来，带落一地枯叶，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
一进公园，一股不同于外面街道的、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是植物腐烂和泥土的味道，静得吓人。月光被茂密歪扭的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如同鬼爪般的影子。远处司令部大楼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偶尔扫过公园深处，更添几分诡异。
“这…这啥鬼地方…”铁匠张搓着胳膊，压低声音，“比俺们村乱坟岗还瘆人…”
“别说话，跟着我。”苏砚压低声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公园不大，但显然荒废已久，小径上落满了枯枝败叶，长椅歪倒，雕塑破损，被厚厚的苔藓覆盖。他根据刘瘸子模糊的指示和父亲笔记上图案可能暗示的方位，朝着公园最深处、最靠近司令部高墙的那个角落摸去。
越往里走，那种荒凉阴森的感觉就越重。树木更加高大茂密，几乎完全遮蔽了月光。脚下的小径早已消失，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腐叶层前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砚哥…”林默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着苏砚的衣角，“我…我害怕…”
“快了，就快到了。”苏砚握紧她冰凉的手，其实自己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湿透。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和对那个“漩涡圈”位置的推测上。
突然！
走在最后面的铁匠张“嗷”一嗓子，声音虽然压着，但还是吓了苏砚和林默一跳！只见他猛地跳起来，抱着那条伤腿，单脚在原地蹦跶，脸皱成了苦瓜：“哎哟喂！啥玩意儿咬俺脚脖子？！凉飕飕的！”
苏砚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生怕这动静引来什么。他低头用手电筒（用布蒙着灯头，只透出微光）往铁匠张脚下一照——只见一条黑影“嗖”地一下窜进了旁边的草丛里，不见了。
“是…是水蛇吧…”林默小声说，声音发颤，“这地方湿气重…”
“呸！晦气！”铁匠张哭丧着脸，也不敢大声骂，只能自认倒霉，一瘸一拐地跟上。
又艰难地前行了约莫十几分钟，拨开最后一道纠缠的枯藤。
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空地中央，赫然铺着一大片巨大的、颜色深沉、打磨得相对光滑的青石板！这些石板与周围荒芜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然年代久远，而且…带着一种人为精心铺设的痕迹。
月光恰好透过树枝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这片青石板上。
苏砚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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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些巨大的青石板上，密密麻麻地、用一种古老而拙朴的技法，阴刻着无数圈层层叠叠、螺旋向内的图案！正是那种“漩涡圈”！大大小小，相互嵌套，有些独立，有些彼此连接，布满了整片石板地！在惨淡的月光下，这些古老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着，透着一股神秘、荒诞、甚至…令人心悸的诡异气息！
“就…就是这儿！”铁匠张也看傻了，张大嘴巴，忘了腿疼，“刘瘸子说的…鬼画符…真他娘的有！”
苏砚呼吸急促，他猛地蹲下身，也顾不上脏，用手拂去石板上积着的落叶和泥土，仔细查看那些刻痕的走向和深度。他从怀里掏出父亲的研究笔记，翻到画着复杂几何图案的那一页，又拿出林默那颗紫檀算珠，就着微弱的光线，紧张地对比着！
“像…太像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虽然放大了无数倍，但核心的数学结构…螺旋的曲率…交汇的角度…几乎一模一样！这里…这里就是坐标原点！”
林默也蹲在一旁，小手颤抖地抚摸着石板上冰凉的刻痕，眼中充满了震撼和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爹…他一定来过这里…他刻在算珠上的…果然是这里的‘钥匙’…”
“可…可这鬼画符…有啥用啊？”铁匠张绕着石板地走了一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是些石头圈子，难道站上去能升天不成？”他说着，还真试探性地往一个大漩涡圈中心踩了一脚。
毫无反应。只有他的破鞋底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别乱动！”苏砚低喝一声，眉头紧锁。他完全沉浸在两种图案的对比和解读中。父亲笔记上的图案更复杂，添加了许多额外的几何结构和标注，像是一张叠加了多重信息的“地图”。而石板上的，更像是最原始的“底图”。
他的目光锐利如扫描仪，快速地在石板上的无数漩涡圈中搜寻。根据笔记上那个“锚点”的位置和算珠上微缩图案的指向…他一点点移动，排除…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片相对独立、位于所有漩涡圈图案最中心区域、也是刻痕最为深邃复杂的一块巨大青石板前。这个漩涡圈的中心点，镶嵌着一块颜色更深、近乎墨黑的、光滑如镜的圆形石芯。
“是这里…”苏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定，“笔记上标注的‘初始接入点’…应该就是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颗深紫色的紫檀木算珠。按照笔记边缘一处极小注释的暗示，以及算珠本身与石板图案的对应关系，他小心翼翼地将算珠，对准了那块墨黑色圆形石芯正中心的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处。
大小…似乎…完全契合！
他屏住呼吸，手指微微用力，将算珠缓缓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契合声，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突兀响起！仿佛某个沉睡了千百年的机关，被悄然触动！
紧接着！
嗡——
一股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以那块墨黑色石芯为中心，极其微弱地荡漾开来！苏砚脚下的青石板传来轻微的麻痒感！
同时，那颗深紫色的紫檀算珠，在嵌入凹陷处的瞬间，其表面竟然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温润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紫色光晕！与远处司令部大楼惨白的灯光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亮…亮了！”林掩住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铁匠张也瞪圆了牛眼，忘了腿疼，凑过来看：“俺的亲娘…这石头珠子还真成精了？！”
然而，除了算珠发光和那微弱的地底震动，周围并没有出现任何想象中的“大门”或者通道。石板还是那块石板，公园依旧死寂。
“不对…还缺了点什么…”苏砚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再次看向父亲笔记上那个复杂的图案。除了核心的“锚点”，周围还有许多代表能量流动路径和频率谐振的辅助线条和符号…
“频率…需要特定的频率共鸣…”他喃喃自语，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默，“默儿！你还记得…在百乐门，在仓库…你听到的那种…‘鬼叫’一样的声音吗？就是声波锁启动时的哨声！它的调子…它的节奏！你能模仿出来吗？哪怕一点点！”
“我…”林默小脸煞白，那段记忆如同噩梦。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那尖锐刺耳、直钻脑髓的声音，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我…我试试…”她极其艰难地、尝试着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完全不成调的口哨声。
声音太小，太散乱，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不行…我…我学不像…”她沮丧地快要哭出来。
“妈的！让俺来！”铁匠张一看急了，撸起袖子，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猛地一吹！
“嘘——噗！！！”
一个响亮却完全跑调、更像是放屁漏风的声音炸响！惊起不远处树上一只夜宿的乌鸦，“嘎”地一声怪叫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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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和林默同时无语地看向他。
铁匠张老脸一红，梗着脖子：“…俺…俺就会吹这个调…”
苏砚叹了口气，失望地摇头。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条思路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林默脖子上挂着的那颗、依旧散发着微弱紫光的算珠。
等等！算珠在发光！它在响应石板的某种基础频率！那么…
一个更加大胆、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猛地再次看向父亲笔记！笔记图案边缘，那些代表频率的辅助符号旁边，有几个极其微小的、像是音阶标注的数字和箭头！
“不是模仿声音…是数学！是频率！”苏砚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默儿！不用你吹！你看着这些数字！它们是音高和时值！你用手！用手指，按照这个节奏和顺序，敲击算珠！就像…就像在打算盘一样！快！”
他把笔记塞到林默眼前，指着那几个微小的标注。那是父亲留下的另一重保险！只有懂得数学和音律的人，才能解读的“声波密码”！
林默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过来！她父亲林文轩精通音律！她从小耳濡目染！看着那些数字和箭头，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她颤抖着伸出冰凉的手指，屏住呼吸，按照苏砚指出的顺序和节奏，开始在那颗散发着紫光的算珠上，快速地、有规律地敲击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
她的手指轻盈而准确，敲击在算珠上，发出极其轻微却带着特殊韵律的“哒哒”声。
随着她的敲击，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颗紫檀算珠散发出的光晕，开始随着敲击的节奏，明灭闪烁！仿佛在呼吸！
脚下青石板传来的那种低沉的震动感，也开始变得有规律起来！越来越强！
嗡…嗡嗡…嗡…
以那块墨黑色石芯为中心，青石板上那些古老而诡异的“漩涡圈”刻痕，竟然开始隐隐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如同水波般的白色光晕！光线沿着刻痕快速流动，仿佛干涸的河道重新涌入了溪流！
整片石板地，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被逐渐点亮的电路板！
“有…有门儿！”铁匠张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苏砚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成功了！父亲和林文轩留下的双重密码正在起效！
就在这时！
“什么人？！” “站住！不许动！” “八嘎！举起手来！”
几声凶狠的日语吼叫，伴随着杂乱而急促的皮靴脚步声，猛地从公园入口的方向传来！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扫过树木，迅速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逼近！
显然，铁匠张刚才那声嘹亮的“嘘噗”口哨，还有乌鸦的惊飞，终究还是引来了巡逻的日本兵！
“糟了！”苏砚脸色剧变！
林默受到惊吓，手指一抖，敲击的节奏瞬间乱了！
刚刚亮起的漩涡圈光晕猛地一阵闪烁，变得极不稳定！地底的震动也变得杂乱无章！
“别停！默儿！继续！就差最后一点了！”苏砚急得大吼，同时猛地掏出后腰的勃朗宁，对铁匠张喊道，“张大哥！挡一下！”
铁匠张也急了，眼珠子瞬间红了！他怒吼一声，也顾不上腿伤，猛地从背后抽出那把一直用布裹着的短柄工兵铲，像一头发狂的狗熊，迎着灯光和脚步声来的方向就冲了过去，试图阻挡！
“狗日的小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枪声！怒吼声！工兵铲砸中肉体的闷响声！瞬间打破了公园的死寂！
林默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看着苏砚决绝的眼神和正在浴血奋战的铁匠张，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更加快速、更加精准地敲击着算珠！
哒哒哒！哒哒！哒！
最后的节奏！
当最后一组敲击完成！
嗡——！！！
一声比之前响亮无数倍的低沉嗡鸣，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仿佛某种尘封已久的巨大齿轮开始转动！
他们脚下那片巨大的青石板地，所有的“漩涡圈”刻痕瞬间亮到了极致！刺目的白光如同水银泻地，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紧接着！
就在那块墨黑色石芯的正前方，一块原本严丝合缝、毫不起眼的巨大青石板，竟然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向下沉陷了半尺！然后，带着沉重的摩擦声，向一侧滑开！
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更加冰冷、带着陈腐灰尘和某种奇异金属气息的风，从洞口中倒灌而出！
入口！真的打开了！
“开了！砚哥！开了！”林默惊喜地叫道！
苏砚也是狂喜！但他来不及庆祝！身后的搏斗声越来越近，铁匠张的怒吼声中已经带上了痛苦的闷哼，显然快顶不住了！
“走！”苏砚一把拉起林默，就要冲向那个洞口！
就在此时！
“砰！！”
一声格外清脆的枪响！
正在挥舞工兵铲、挡住两个日本兵的铁匠张，身体猛地一震！动作瞬间僵住！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一个血洞正在迅速晕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血沫。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带着不甘和一丝解脱，重重地向后倒去，“轰隆”一声砸在那些发光的漩涡圈石板上，震得光晕一阵乱颤。
“张大哥——！！！”林默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苏砚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想冲过去！
“抓住他们！”更多的日本兵冲了过来，枪口对准了他们！
来不及了！
苏砚看着近在咫尺的洞口，又看看倒在血泊中的铁匠张和蜂拥而至的敌人，心如刀绞！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决绝的泪光，一把将痛哭的林默拦腰抱起，不顾一切地跳进了那个黑沉沉的洞口！
“抓住他们！”日本兵冲到洞口，用手电筒往下照去。
只见下面是一段陡峭的石阶，深不见底。苏砚抱着林默的身影正沿着石阶快速向下消失。
一个日军曹长气急败坏地吼道：“下去追！”
几个日本兵刚要跟着跳下去。
突然！
“嘎吱——轰！！”
那块滑开的青石板，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或者触发了某种自毁机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猛地向上弹起，以惊人的速度瞬间复位！严丝合缝地重新盖住了洞口！将内外彻底隔绝！
几个收不住脚的日本兵差点一头撞在冰冷的石板上！
“八嘎！！”日军曹长暴怒地踹着那块纹丝不动的石板，“撬开它！给我撬开！”
然而，无论他们用枪托砸，用刺刀撬，那块厚重的青石板都如同焊死了一般，毫无反应。只有石板上那些刚刚熄灭光芒的“漩涡圈”刻痕，在月光和手电光下，散发着冰冷而死寂的气息。
石板之下，黑暗的深处。
苏砚紧紧抱着林默，沿着陡峭湿滑的石阶一路向下翻滚、滑落，最终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如同凝固了的墨汁般的黑暗。
只有他怀里，林默手中紧紧攥着的那颗紫檀算珠，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紫色光晕。
照亮了前方…
似乎是一条无限向下延伸的、通往未知深处的…
古老石阶。
苏砚、林默和铁匠张，三个人缩在一辆堆满空泔水桶、散发着馊臭味的破板车后面，跟着一个骂骂咧咧、同样穿着破旧号衣的老头，混进了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旁边的一条背街。板车轱辘压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发出吱呀呀的呻吟，掩盖了他们过于急促的心跳。
“就…就前面拐角…那铁栅栏破了个洞…钻进去就是…”拉车的老头头也不回，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嘟囔了一句，像是怕惊动什么，随后就赶着车，慢悠悠地转进了另一条更黑的巷子，留下三人躲在阴影里。
铁匠张探头探脑地往外瞅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来，脸都白了（虽然被煤灰盖着看不太出）：“俺的娘…这…这跟钻鬼子窝有啥区别…那边墙里头，就是鬼子兵营吧？俺好像都听见他们喊号子了！”
苏砚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隔着一条窄街，对面就是一排高大的、顶端拉着铁丝网的砖墙，墙后能看到几栋方方正正、透着肃杀之气的楼房轮廓，窗口亮着惨白的灯。那里就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而刘瘸子说的那个“六三花园”（或者类似名字的公园），就在这堵高墙的斜对面，被一圈低矮些的、锈迹斑斑的铁艺栅栏围着，黑黢黢的，像一头蹲伏的沉默巨兽。
“别自己吓自己。”苏砚压低声音，强迫自己冷静，“越是靠近灯下，影子越黑。走！”他拉了拉头上那顶脏兮兮的破毡帽，率先猫着腰，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穿过窄街，来到公园的铁栅栏外。
果然，在一丛半人高的、枯黄杂乱的女贞树后面，栅栏有两根铁条被人为地掰弯了，露出一个足够一个成年人钻过去的空隙。
“快！”苏砚示意林默先过。
林默咬着牙，虽然害怕得手脚发软，还是深吸一口气，极其灵活地侧身钻了进去。苏砚紧随其后。轮到铁匠张就费劲了，他块头太大，伤腿又不方便，吭哧吭哧挤了半天，差点卡住，最后还是苏砚和林默在里面使劲拽，他才狼狈地滚了进来，带落一地枯叶，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
一进公园，一股不同于外面街道的、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是植物腐烂和泥土的味道，静得吓人。月光被茂密歪扭的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如同鬼爪般的影子。远处司令部大楼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偶尔扫过公园深处，更添几分诡异。
“这…这啥鬼地方…”铁匠张搓着胳膊，压低声音，“比俺们村乱坟岗还瘆人…”
“别说话，跟着我。”苏砚压低声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公园不大，但显然荒废已久，小径上落满了枯枝败叶，长椅歪倒，雕塑破损，被厚厚的苔藓覆盖。他根据刘瘸子模糊的指示和父亲笔记上图案可能暗示的方位，朝着公园最深处、最靠近司令部高墙的那个角落摸去。
越往里走，那种荒凉阴森的感觉就越重。树木更加高大茂密，几乎完全遮蔽了月光。脚下的小径早已消失，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腐叶层前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砚哥…”林默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着苏砚的衣角，“我…我害怕…”
“快了，就快到了。”苏砚握紧她冰凉的手，其实自己后背也早已被冷汗湿透。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和对那个“漩涡圈”位置的推测上。
突然！
走在最后面的铁匠张“嗷”一嗓子，声音虽然压着，但还是吓了苏砚和林默一跳！只见他猛地跳起来，抱着那条伤腿，单脚在原地蹦跶，脸皱成了苦瓜：“哎哟喂！啥玩意儿咬俺脚脖子？！凉飕飕的！”
苏砚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四下张望，生怕这动静引来什么。他低头用手电筒（用布蒙着灯头，只透出微光）往铁匠张脚下一照——只见一条黑影“嗖”地一下窜进了旁边的草丛里，不见了。
“是…是水蛇吧…”林默小声说，声音发颤，“这地方湿气重…”
“呸！晦气！”铁匠张哭丧着脸，也不敢大声骂，只能自认倒霉，一瘸一拐地跟上。
又艰难地前行了约莫十几分钟，拨开最后一道纠缠的枯藤。
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空地中央，赫然铺着一大片巨大的、颜色深沉、打磨得相对光滑的青石板！这些石板与周围荒芜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然年代久远，而且…带着一种人为精心铺设的痕迹。
月光恰好透过树枝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这片青石板上。
苏砚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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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些巨大的青石板上，密密麻麻地、用一种古老而拙朴的技法，阴刻着无数圈层层叠叠、螺旋向内的图案！正是那种“漩涡圈”！大大小小，相互嵌套，有些独立，有些彼此连接，布满了整片石板地！在惨淡的月光下，这些古老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着，透着一股神秘、荒诞、甚至…令人心悸的诡异气息！
“就…就是这儿！”铁匠张也看傻了，张大嘴巴，忘了腿疼，“刘瘸子说的…鬼画符…真他娘的有！”
苏砚呼吸急促，他猛地蹲下身，也顾不上脏，用手拂去石板上积着的落叶和泥土，仔细查看那些刻痕的走向和深度。他从怀里掏出父亲的研究笔记，翻到画着复杂几何图案的那一页，又拿出林默那颗紫檀算珠，就着微弱的光线，紧张地对比着！
“像…太像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虽然放大了无数倍，但核心的数学结构…螺旋的曲率…交汇的角度…几乎一模一样！这里…这里就是坐标原点！”
林默也蹲在一旁，小手颤抖地抚摸着石板上冰凉的刻痕，眼中充满了震撼和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爹…他一定来过这里…他刻在算珠上的…果然是这里的‘钥匙’…”
“可…可这鬼画符…有啥用啊？”铁匠张绕着石板地走了一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是些石头圈子，难道站上去能升天不成？”他说着，还真试探性地往一个大漩涡圈中心踩了一脚。
毫无反应。只有他的破鞋底踩在石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别乱动！”苏砚低喝一声，眉头紧锁。他完全沉浸在两种图案的对比和解读中。父亲笔记上的图案更复杂，添加了许多额外的几何结构和标注，像是一张叠加了多重信息的“地图”。而石板上的，更像是最原始的“底图”。
他的目光锐利如扫描仪，快速地在石板上的无数漩涡圈中搜寻。根据笔记上那个“锚点”的位置和算珠上微缩图案的指向…他一点点移动，排除…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片相对独立、位于所有漩涡圈图案最中心区域、也是刻痕最为深邃复杂的一块巨大青石板前。这个漩涡圈的中心点，镶嵌着一块颜色更深、近乎墨黑的、光滑如镜的圆形石芯。
“是这里…”苏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定，“笔记上标注的‘初始接入点’…应该就是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颗深紫色的紫檀木算珠。按照笔记边缘一处极小注释的暗示，以及算珠本身与石板图案的对应关系，他小心翼翼地将算珠，对准了那块墨黑色圆形石芯正中心的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处。
大小…似乎…完全契合！
他屏住呼吸，手指微微用力，将算珠缓缓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契合声，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突兀响起！仿佛某个沉睡了千百年的机关，被悄然触动！
紧接着！
嗡——
一股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以那块墨黑色石芯为中心，极其微弱地荡漾开来！苏砚脚下的青石板传来轻微的麻痒感！
同时，那颗深紫色的紫檀算珠，在嵌入凹陷处的瞬间，其表面竟然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温润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紫色光晕！与远处司令部大楼惨白的灯光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亮…亮了！”林掩住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铁匠张也瞪圆了牛眼，忘了腿疼，凑过来看：“俺的亲娘…这石头珠子还真成精了？！”
然而，除了算珠发光和那微弱的地底震动，周围并没有出现任何想象中的“大门”或者通道。石板还是那块石板，公园依旧死寂。
“不对…还缺了点什么…”苏砚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再次看向父亲笔记上那个复杂的图案。除了核心的“锚点”，周围还有许多代表能量流动路径和频率谐振的辅助线条和符号…
“频率…需要特定的频率共鸣…”他喃喃自语，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默，“默儿！你还记得…在百乐门，在仓库…你听到的那种…‘鬼叫’一样的声音吗？就是声波锁启动时的哨声！它的调子…它的节奏！你能模仿出来吗？哪怕一点点！”
“我…”林默小脸煞白，那段记忆如同噩梦。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那尖锐刺耳、直钻脑髓的声音，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我…我试试…”她极其艰难地、尝试着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完全不成调的口哨声。
声音太小，太散乱，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不行…我…我学不像…”她沮丧地快要哭出来。
“妈的！让俺来！”铁匠张一看急了，撸起袖子，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猛地一吹！
“嘘——噗！！！”
一个响亮却完全跑调、更像是放屁漏风的声音炸响！惊起不远处树上一只夜宿的乌鸦，“嘎”地一声怪叫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苏砚和林默同时无语地看向他。
铁匠张老脸一红，梗着脖子：“…俺…俺就会吹这个调…”
苏砚叹了口气，失望地摇头。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条思路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林默脖子上挂着的那颗、依旧散发着微弱紫光的算珠。
等等！算珠在发光！它在响应石板的某种基础频率！那么…
一个更加大胆、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击中了他！
他猛地再次看向父亲笔记！笔记图案边缘，那些代表频率的辅助符号旁边，有几个极其微小的、像是音阶标注的数字和箭头！
“不是模仿声音…是数学！是频率！”苏砚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默儿！不用你吹！你看着这些数字！它们是音高和时值！你用手！用手指，按照这个节奏和顺序，敲击算珠！就像…就像在打算盘一样！快！”
他把笔记塞到林默眼前，指着那几个微小的标注。那是父亲留下的另一重保险！只有懂得数学和音律的人，才能解读的“声波密码”！
林默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过来！她父亲林文轩精通音律！她从小耳濡目染！看着那些数字和箭头，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她颤抖着伸出冰凉的手指，屏住呼吸，按照苏砚指出的顺序和节奏，开始在那颗散发着紫光的算珠上，快速地、有规律地敲击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
她的手指轻盈而准确，敲击在算珠上，发出极其轻微却带着特殊韵律的“哒哒”声。
随着她的敲击，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颗紫檀算珠散发出的光晕，开始随着敲击的节奏，明灭闪烁！仿佛在呼吸！
脚下青石板传来的那种低沉的震动感，也开始变得有规律起来！越来越强！
嗡…嗡嗡…嗡…
以那块墨黑色石芯为中心，青石板上那些古老而诡异的“漩涡圈”刻痕，竟然开始隐隐散发出一种微弱的、如同水波般的白色光晕！光线沿着刻痕快速流动，仿佛干涸的河道重新涌入了溪流！
整片石板地，仿佛一个巨大的、正在被逐渐点亮的电路板！
“有…有门儿！”铁匠张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苏砚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成功了！父亲和林文轩留下的双重密码正在起效！
就在这时！
“什么人？！” “站住！不许动！” “八嘎！举起手来！”
几声凶狠的日语吼叫，伴随着杂乱而急促的皮靴脚步声，猛地从公园入口的方向传来！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扫过树木，迅速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逼近！
显然，铁匠张刚才那声嘹亮的“嘘噗”口哨，还有乌鸦的惊飞，终究还是引来了巡逻的日本兵！
“糟了！”苏砚脸色剧变！
林默受到惊吓，手指一抖，敲击的节奏瞬间乱了！
刚刚亮起的漩涡圈光晕猛地一阵闪烁，变得极不稳定！地底的震动也变得杂乱无章！
“别停！默儿！继续！就差最后一点了！”苏砚急得大吼，同时猛地掏出后腰的勃朗宁，对铁匠张喊道，“张大哥！挡一下！”
铁匠张也急了，眼珠子瞬间红了！他怒吼一声，也顾不上腿伤，猛地从背后抽出那把一直用布裹着的短柄工兵铲，像一头发狂的狗熊，迎着灯光和脚步声来的方向就冲了过去，试图阻挡！
“狗日的小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枪声！怒吼声！工兵铲砸中肉体的闷响声！瞬间打破了公园的死寂！
林默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看着苏砚决绝的眼神和正在浴血奋战的铁匠张，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更加快速、更加精准地敲击着算珠！
哒哒哒！哒哒！哒！
最后的节奏！
当最后一组敲击完成！
嗡——！！！
一声比之前响亮无数倍的低沉嗡鸣，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仿佛某种尘封已久的巨大齿轮开始转动！
他们脚下那片巨大的青石板地，所有的“漩涡圈”刻痕瞬间亮到了极致！刺目的白光如同水银泻地，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紧接着！
就在那块墨黑色石芯的正前方，一块原本严丝合缝、毫不起眼的巨大青石板，竟然无声无息地、缓缓地向下沉陷了半尺！然后，带着沉重的摩擦声，向一侧滑开！
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更加冰冷、带着陈腐灰尘和某种奇异金属气息的风，从洞口中倒灌而出！
入口！真的打开了！
“开了！砚哥！开了！”林默惊喜地叫道！
苏砚也是狂喜！但他来不及庆祝！身后的搏斗声越来越近，铁匠张的怒吼声中已经带上了痛苦的闷哼，显然快顶不住了！
“走！”苏砚一把拉起林默，就要冲向那个洞口！
就在此时！
“砰！！”
一声格外清脆的枪响！
正在挥舞工兵铲、挡住两个日本兵的铁匠张，身体猛地一震！动作瞬间僵住！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一个血洞正在迅速晕开…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血沫。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带着不甘和一丝解脱，重重地向后倒去，“轰隆”一声砸在那些发光的漩涡圈石板上，震得光晕一阵乱颤。
“张大哥——！！！”林默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苏砚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想冲过去！
“抓住他们！”更多的日本兵冲了过来，枪口对准了他们！
来不及了！
苏砚看着近在咫尺的洞口，又看看倒在血泊中的铁匠张和蜂拥而至的敌人，心如刀绞！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决绝的泪光，一把将痛哭的林默拦腰抱起，不顾一切地跳进了那个黑沉沉的洞口！
“抓住他们！”日本兵冲到洞口，用手电筒往下照去。
只见下面是一段陡峭的石阶，深不见底。苏砚抱着林默的身影正沿着石阶快速向下消失。
一个日军曹长气急败坏地吼道：“下去追！”
几个日本兵刚要跟着跳下去。
突然！
“嘎吱——轰！！”
那块滑开的青石板，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量，或者触发了某种自毁机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猛地向上弹起，以惊人的速度瞬间复位！严丝合缝地重新盖住了洞口！将内外彻底隔绝！
几个收不住脚的日本兵差点一头撞在冰冷的石板上！
“八嘎！！”日军曹长暴怒地踹着那块纹丝不动的石板，“撬开它！给我撬开！”
然而，无论他们用枪托砸，用刺刀撬，那块厚重的青石板都如同焊死了一般，毫无反应。只有石板上那些刚刚熄灭光芒的“漩涡圈”刻痕，在月光和手电光下，散发着冰冷而死寂的气息。
石板之下，黑暗的深处。
苏砚紧紧抱着林默，沿着陡峭湿滑的石阶一路向下翻滚、滑落，最终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如同凝固了的墨汁般的黑暗。
只有他怀里，林默手中紧紧攥着的那颗紫檀算珠，还在散发着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紫色光晕。
照亮了前方…
似乎是一条无限向下延伸的、通往未知深处的…
古老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