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旧校门扉-《秽影人间》

  雨从铅灰色的云层里筛下来,不是倾盆,而是绵密、冰冷、带着初秋特有黏腻感的雨丝。它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城市西区这片早已褪色的街区。低矮的旧式居民楼外墙斑驳,狭窄的街道湿漉漉地反射着昏黄的路灯光。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一片水花,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市第三中学的旧校区,就静静地矗立在这片寂静的边缘。

  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沈岩透过飞行器舷窗向下望去。那片建筑群比他预想的要……规整,也比他预想的要陈旧。并非想象中藤蔓缠绕、废墟遍地的荒芜景象,相反,围墙完好,主教学楼、实验楼、礼堂等几栋主要建筑的外形清晰可辨,只是所有窗户都黑洞洞的,墙皮在雨水浸染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色水渍。校园里的树木高大却枝叶稀疏,在雨幕中如同沉默的剪影。整个校区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雨雾里,没有灯光,没有人烟,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拒人千里的沉寂。

  但沈岩的“感觉”却在微微刺痛。那不是来自脑海中那些信息碎片,而是一种更直接的、皮肤下的寒意。自从镜廊归来,经过初步训练,他对环境中的规则“氛围”变得敏感了许多。此刻,那片校园给他的感觉,不是镜廊那种循环往复的机械式死寂,也不是深渊污染那种混乱癫狂的躁动,而是一种……**沉郁的凝滞**。仿佛所有的声音、色彩、情绪,都被吸进了那些黑洞洞的窗口,沉淀、发酵,变成了某种无形却沉重的压力,弥漫在每一寸空气和雨水中。

  “情绪观测站的残留影响?”坐在旁边的凯勒布也望着下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规则波动探测仪,屏幕上的读数正在缓慢但稳定地攀升,底色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绿色调。“读数显示,内部规则稳定性低于常规环境基准,偏向‘压抑’、‘内敛’型扭曲。能量级不高,但……渗透性很强,范围覆盖了整个校区。”

  林婉坐在前排副驾驶位,闻言回头,她的目光冷静而专注。“根据档案,这个观测站主要用于监测特定人群(当时是学生和教职工)在特定规则场(早期泽农技术构建的温和秩序环境)影响下的集体情绪波动与规则适应性。它本身不产生强烈规则输出,而是像一面镜子,或者一个高灵敏度接收器。如果它废弃后仍有‘残留’,那很可能是它最后接收到的、或长期积累的某种‘情绪印记’,与废弃建筑本身的‘空洞’结合,形成了独特的规则生态。自杀事件的诱因可能与此有关。”

  她的声音平稳,但沈岩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林婉的父亲留下的笔记里,是否提到过这个地方?她没有细说。

  驾驶飞行器的是总局的一名沉默寡言的操作员。他将飞行器降落在距离校区约五百米外的一个半废弃小型停车场。这里地势略高,可以观察到校园大部分区域,又不会太过靠近。

  “通讯测试。”林婉检查着耳内的微型通讯器,“频率已加密,保持常时连通。如有强烈干扰导致中断,按备用方案,每十五分钟尝试恢复一次,或在撤离点汇合。”

  “收到。”沈岩和凯勒布回应。

  他们携带的装备比镜廊时精良了许多。每人标配的深灰色行动服内衬有轻薄的抗规则干扰纤维;多功能战术背心容纳了基础医疗包、照明工具、能量棒和特制的“规则稳定剂”喷雾(针对轻微精神干扰);武器方面,除了沈岩那把手枪,每人还配有一把带有基础破障功能的战术匕首和数枚非致命性震撼弹。凯勒布额外背着一个中型探测背包,里面是更精密的规则扫描仪、环境分析探头和历史数据对比终端。林婉则携带了一组用于设立临时规则屏蔽点的便携式符文桩。

  雨依旧在下。三人穿上带有兜帽的防水外套,检查装备,最后互相对视一眼。

  “行动原则:观察、记录、有限接触。除非必要,避免深入建筑内部核心区域。首要任务是评估整体规则异常模式,寻找可能与历史观测站相关的残留节点或异常源头迹象。”林婉重申任务目标,“沈岩,你负责近距离感知异常点;凯勒布,环境扫描和数据记录;我负责整体规则态势监控和支援。保持三角队形,间距不超过十米。出发。”

  他们离开飞行器,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幕和街区的阴影中。脚步声被湿漉漉的地面吸收,只有雨丝落在防水布料上的细微沙沙声。

  穿过空旷的马路,锈蚀的铸铁校门出现在眼前。校门紧闭,但旁边的侧门小门虚掩着,锁链断开,垂落在地——显然之前有人(或许是警员、好奇者、或不幸者)进出过。门上悬挂的“市第三中学”金属牌早已锈迹斑斑,字迹模糊。

  站在门外,那种沉郁的凝滞感更加强烈了。空气似乎比外面更冷几度,雨水落下的轨迹都仿佛变得迟缓。沈岩吸了吸鼻子,除了潮湿的尘土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旧书本受潮发霉,但又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或陈旧油漆的涩味。

  凯勒布的探测仪发出轻微的嘀嗒声,屏幕上的暗绿色波纹变得更加密集。“规则场边界。穿过这道门,就正式进入异常区域了。读数显示,内部规则倾向于‘放大内省性情绪’和‘固化行为模式’。通俗讲,容易让人钻牛角尖,或者重复某些无意义举动。”

  “提高警惕。”林婉低声道,率先从侧门小心的缝隙中侧身进入。沈岩和凯勒布紧随其后。

  校园内的景象与外界观察无二。水泥铺就的主干道因为缺乏维护而裂缝丛生,积着浑浊的雨水。道路两旁是枯萎的花坛和那些沉默的树木。正对着大门的是五层高的主教学楼,方方正正,窗户大多破损,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注视着闯入者。左侧是同样破败的实验楼,右侧远处能看到礼堂的圆顶和一座孤零零的、似乎是水塔或钟楼的细高建筑。

  雨水洗刷着一切,却洗不掉那股弥漫的沉郁。太安静了,连雨声在这里都显得沉闷。

  “按照计划,先沿主干道进行初步环形扫描,标记异常能量读数点。”林婉在通讯频道里指示。

  凯勒布操作着探测背包,几个探头无声地伸出,开始进行多频谱扫描。沈岩则集中精神,尝试放开自己的规则感知。脑海中那些碎片暂时安静,他的“感觉”延伸出去,像触角般探向周围的建筑和空间。

  起初只是模糊的压力感。但当他将注意力投向主教学楼时,一种更为具体的“感觉”浮现出来——那不是画面或声音,而是一种**集体的、低沉的嗡鸣**,由无数细微的“碎片”组成:焦虑的叹息、疲惫的哈欠、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压抑的啜泣、还有某种……单调重复的、仿佛来自广播的训诫声碎片。这些“声音”并非真实响起,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感知,如同这座建筑在漫长岁月里吸收的“回声”。

  “主教学楼……有很强的‘回响’,”沈岩低声报告,“很多……学生的情绪残留,还有某种规律性的……说教或者规则宣读的声音碎片。”

  “符合观测站目标环境特征。”凯勒布看着数据,“楼内规则残响强度最高,尤其是中上层区域。检测到微弱的、规律性重复的规则脉冲,很像……某种未完全关闭的格式化指令或者行为引导信号。”

  他们小心地靠近主教学楼的正门。大门是厚重的木质,玻璃早已破碎,里面是昏暗的门厅。手电光照进去,可以看到倒塌的布告栏、散落一地的废旧桌椅和厚厚的灰尘。但就在这看似寻常的破败中,沈岩注意到,正对大门的那面墙壁上,原本应该挂着校训或标语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些残留的胶痕和钉孔。然而,在手电光束边缘,他似乎看到那面墙壁上,有淡淡的、仿佛水渍晕开般的**暗红色痕迹**,隐约构成几行字。但当他定睛看去,痕迹又模糊不清,似有似无。

  “墙上……好像有字?”沈岩不确定地说。

  林婉和凯勒布也用手电照过去。凯勒布调整了探测仪的模式。“有微弱的规则残留依附在那面墙上,但无法解析具体内容。可能是过去书写标语使用的涂料含有特殊成分,或者……是更晚近的‘添加物’。”

  他们没有贸然进入。继续沿着主干道向前。经过实验楼时,沈岩感觉到的是另一种“回响”——更加冰冷、杂乱,混合着化学试剂的刺鼻感(幻觉)、仪器运行的嗡鸣碎片,以及一种……失败的沮丧和偶然成功的短暂兴奋。这里的情感色彩更偏向“理性”与“波动”,但同样沉重。

  当他们走到校园中后部,靠近那座孤零零的钟楼(近看发现它更像一个废弃的水塔,顶部有破损的了望台)和后方一片疑似小操场或闲置空地的地方时,沈岩的感觉陡然一变。

  空地的规则氛围更加“空旷”和“吸力”。仿佛所有的情绪和声音到了这里,都会被稀释、拉长,然后坠入一种更深的虚无。而那座水塔/钟楼,则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和**集中**的规则波动。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周围沉郁的氛围。

  “水塔方向,”凯勒布也注意到了,探测仪发出更高的提示音,“规则读数异常!有强烈的、单向性的‘聚焦’或‘引导’性规则辐射源!强度虽然不高,但性质很特殊……它在主动‘吸引’或‘放大’某种特定的情绪波段!”

  林婉立刻示意停下,三人借助一棵大树和半截残墙作为掩体。“能分析具体波段吗?”

  “正在尝试……”凯勒布快速操作,屏幕上的数据流滚动,“偏向……绝望、自责、自我否定……等高度内化的负面情绪。放大系数……估计在基础值的1.5到3倍之间,视个体原有情绪强度和规则抗性而定。”

  “自杀情绪的放大器……”沈岩感到背脊发凉。如果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本身就情绪低落的人,很容易被无形中推向深渊。

  “这很可能就是观测站的核心残留部件之一,或者与其密切相关的异常造物。”林婉判断,“但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按照图纸,主要的观测设备应该集中在主教学楼和实验楼的地下及特定教室。”

  “或许是在废弃过程中,被移动了?或者是后来形成的?”凯勒布猜测,“需要更近距离扫描才能确定。”

  就在他们观察水塔时,沈岩眼角的余光瞥见,空地边缘,靠近一排早已凋敝的灌木丛后面,似乎有个矮小的、水泥砌成的影子。那是一个……**公告栏**?样式很旧,铁皮顶棚都锈穿了。

  他调整手电光,小心地照过去。

  公告栏的玻璃早就没了,里面的木板也腐朽了大半。但在最上方,一块相对完好的、颜色暗沉的木质板子上,用黑色的、工整但略显僵硬的印刷体,贴着一张泛黄破损的纸。纸上依稀是手写的字迹,用的是毛笔,墨色沉黯,有些笔画因为潮湿而晕开,但依然可以辨认:

  **“市第三中学校园暂行规约(补充条款)”**

  下面列着几条,大多模糊不清,只有最后一条,似乎被反复描摹过,显得格外清晰刺眼:

  **“……七、校园乃求学静修之地,须保持肃穆安宁。禁止任何形式的喧哗、嬉闹及非必要聚集。尤其禁止在非体育课时段于操场、水塔附近区域长时间逗留、仰望或进行任何形式的私下集会。违者后果自负。”**

  第七条校规。

  沈岩念出这条规则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禁止逗留、仰望水塔?这禁令本身,就透着诡异。而且“后果自负”这种措辞,出现在校规里,显得格外沉重和不祥。

  “规则本身带有微弱的约束性规则场。”凯勒布探测后确认,“书写者的意志,或者长期被师生‘认可’和‘畏惧’的过程,让这条文字产生了轻微的规则效力。主要作用于认知层面,会让人下意识地对水塔区域产生回避或不安感。”

  “但那些自杀事件……”沈岩想到资料里那些选择结束生命的学生和教师,他们显然没有“遵守”这条回避的暗示,或者,正是这种被强化的“不安”与“绝望”的吸引,共同作用,导致了悲剧?

  林婉走近公告栏,仔细看着那张泛黄的纸,尤其关注纸张边缘和笔迹的细节。“墨迹浸润很深,纸张老化程度与周围环境一致,不是近期伪造。笔迹……工整得近乎刻板,缺乏个人特征。像是某种……模板印刷,或者被严格要求的誊写。”

  她拿出一个便携式高分辨率相机,对着公告栏,尤其是那张规约,从不同角度拍摄了多张照片。“这条规约,很可能不是建校初期就有的。它像是后来添加的‘补充条款’,而且针对性极强。需要查证校史档案,看看能否找到关于这条规约设立时间和背景的记录。”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天色也愈发昏暗,虽然只是下午,但厚重的云层和校园内沉郁的氛围,让光线衰减得厉害。

  “初步外部扫描完成,标记了三个主要异常点:主教学楼(情绪回响聚集区)、实验楼(理性波动区)、水塔(负面情绪聚焦放大源)。还有这条意义不明的‘第七规约’。”林婉总结道,“今天先到这里。我们需要回去分析数据,制定下一步深入调查的具体方案。尤其是水塔,需要更安全的接近方式。”

  三人保持队形,开始按原路返回。离开时,沈岩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沉默的水塔。在灰暗的雨幕中,它像一个瘦高的、冰冷的墓碑,静静矗立在那里,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就在他们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校门外的雨幕中时。

  主教学楼三楼,一扇原本黑洞洞的、破损的窗户后面。

  极其短暂的,闪过一丝微弱的、昏黄的**光亮**。

  仿佛是一盏老旧的台灯,被谁点亮了一瞬,又迅速熄灭。

  光亮映出的,似乎是一个坐在书桌前的、模糊的**少年侧影**,正低头,对着摊开的书本。

  只是一瞬。

  快到让人怀疑是否是雨水反射的错觉,或是疲惫眼睛产生的幻影。

  但走在最后的沈岩,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看到”那光亮,但他扩散的规则感知,在那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突兀的、与周围沉郁凝滞截然不同的**情绪碎片**——不是绝望,不是焦虑,而是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混合着不甘、愤懑和某种奇异**渴望**的复杂心绪。

  那心绪一闪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再次被沉郁的黑暗吞没。

  沈岩没有声张,只是将这份异样的感觉默默记下。

  校门在身后重新合上,将那片浸透雨水的沉郁校园留在原地。

  回到飞行器,启动引擎,离开这片被雨水和寂静笼罩的街区。

  机舱内,凯勒布已经开始下载和初步分析探测数据。林婉整理着拍摄的照片和笔记。沈岩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脑海中却依然回响着校园里那种凝滞的压力,水塔尖锐的规则辐射,以及那瞬间捕捉到的、充满矛盾张力的情绪碎片。

  市第三中学。诡校。

  这里埋藏的,显然不仅仅是废弃观测站的技术残留。

  那些自杀事件的背后,那条诡异的第七条校规,那座散发绝望吸引的水塔,还有教学楼里无数学生的情绪回响……它们之间,究竟编织着一张怎样的大网?

  而泽农计划当年在这里设立的观测站,到底观测到了什么?又是否留下了什么……不该留下的东西?

  雨水冲刷着舷窗,模糊了外界的景象。

  新的谜团,如同这无尽的雨丝,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