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制度之困-《重回1998从国库券到商业帝国》

  郑总监把那份厚厚的《卫东服装厂管理制度汇编》放在会议桌上时,发出的闷响让在座所有人都停住了话头。那是他用三个晚上不眠不休整理出来的,四十八页,涵盖生产管理、质量管理、人事管理、财务管理、物资管理五大类,一百二十七条细则。封面是打印店用铜版纸做的,深蓝色烫银字,庄重得像本法律条文。

  “从下个月一号开始,全厂执行。”郑总监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有血丝,但很亮,“以前咱们靠人盯人,靠感情,靠自觉。现在人多了,事杂了,得靠制度。制度面前,人人平等。”

  会议室里坐着各部门的负责人。陈师傅坐在左边第一个,他拿过那本汇编,没翻开,手指在封面上摩挲。杨秀娟、赵小军、刘大力这些老骨干坐在他对面,表情各异。新提拔的班组长坐在后排,有些局促。

  “郑总监,”陈师傅开口,声音不高,“这制度,是照日本那套来的?”

  “参考了日本中小企业的经验,结合咱们的实际。”郑总监说,“但核心是标准化、数据化、透明化。每个岗位有明确的职责,每项工作有清晰的流程,每个结果有量化的考核。这样,效率才能提,质量才能稳。”

  “那要是有人不适应呢?”

  “不适应就培训,培训了还不适应就调岗,调岗还不行……”郑总监顿了顿,“就淘汰。企业不是慈善机构,要生存,要发展,就得有规矩。”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淘汰,这两个字像块冰,砸在每个人心上。以前卫东服装厂,从没主动辞退过人。做得不好,陈师傅骂一顿,罚点钱,下次注意。实在不行的,调到轻松岗位,工资低点,但饭碗还在。现在,制度说要淘汰。

  “我来说两句。”林卫东开口,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他,“郑总监这本制度,我看了三遍。严,是真的严。但严有严的道理。咱们现在三百多人,每天进出多少料,出多少货,发多少工资,出多少次品,全靠几个人脑子记,几张纸记,记不过来,也记不准。上个月,就出了两笔糊涂账。一笔是辅料多领了没登记,一笔是次品返工没记工时。钱不多,但反映问题——管理跟不上发展了。”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制度不是要为难谁,是要保护大多数人。守规矩的人,不受欺负。出力的人,不吃亏。偷奸耍滑的人,混不下去。这样,企业才能公平,才能长久。这本制度,我同意执行。但执行要讲方法,要给大家时间适应。从下个月一号开始,试行三个月。试行期间,以教育为主,处罚为辅。三个月后,正式执行。大家有意见吗?”

  没人吭声。但空气里的凝重,谁都感觉得到。

  散会后,陈师傅没走,等人都出去了,他关上门,在郑总监对面坐下。

  “老郑,你这制度,我大体赞成。但有些地方,太死了。比如这考勤,迟到一分钟扣五块。咱们有些工人,住得远,骑自行车,冬天路滑,难免晚个一两分钟。这么扣,人心寒。”

  “陈师傅,制度要公平,就得一视同仁。如果今天张三迟到一分钟不扣,明天李四迟到两分钟就有理由,后天制度就废了。住得远的,可以申请调整班次,或者厂里安排宿舍。但不能成为不守时的理由。”

  “那这计件工资,为啥要设上限?多做多拿,天经地义。你设个上限,一天超过三十件就不计了,那谁还拼命干?”

  “设上限,是为了防止为了数量不顾质量。上个月,三车间就有人为了多拿计件,偷工减料,针脚稀了,线头多了。虽然质检查出来了,但返工浪费的时间、物料,比他那点计件工资多多了。设上限,是让大家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效率,不是盲目求快。”

  “理是这个理,但工人不理解。他们会觉得,厂子大了,规矩多了,不把他们当自己人了。”

  “所以要解释,要沟通。陈师傅,您是老师傅,您说话他们信。您带头执行,他们就跟上了。”

  陈师傅沉默良久,最后叹口气:“行,我带头。但老郑,制度是冷的,人是热的。执行的时候,得有人情味。该严的严,该松的松,别一棍子打死。”

  “我明白。”

  制度实行的第一天,就出了事。

  早班七点半上班,七点二十五,工人们陆陆续续进车间,换工装,领工具,准备开工。七点二十九分,大部分人就位。但有个女工,叫小琴,二十二岁,是刘大力的侄女,骑车来的路上车链子掉了,修了五分钟,七点三十五分才到。她慌慌张张跑进车间,头发都散了。

  “对不住对不住,车坏了……”她一边喘气一边解释。

  郑总监在车间门口站着,手里拿着考勤机。他没说话,指了指墙上的钟。小琴脸色一白,看向刘大力。刘大力是裁床组长,想说什么,但看郑总监的脸色,没敢开口。

  “迟到五分钟,按规定,扣五块钱。下班后到财务室交罚款,开收据。”郑总监声音平静,但清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五块钱,够她两天的饭钱。她想争辩,但看周围人都看着她,咬了咬嘴唇,低头进了车间。

  这事,像颗石子扔进池塘,波纹迅速荡开。中午食堂吃饭,工人那桌议论纷纷。

  “至于吗?就五分钟,又不是故意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呗。郑总监是香港请来的,规矩大。”

  “那以后可得小心了,迟不起。”

  下午,又出了件事。三车间有个男工,叫小王,手快,以前计件总是第一。新制度试行,他铆足了劲,到下午三点就做了二十五件。按以前,他肯定继续做,多做多拿。但新制度规定,日产量超过三十件,超出部分不计件,只给基本工时费。小王算了下,再做五件,多拿两块五,但累死累活。他索性放慢了速度,做做停停,到下班正好三十件。

  “小王,你今天咋不拼了?”旁边人问。

  “拼啥?多做又不多拿。三十件够了,慢慢做,还省劲。”小王懒洋洋地说。

  这事传到郑总监耳朵里,他皱了皱眉,但没说话。他知道,这是制度的副作用——抑制了积极性。但如果不设上限,质量没法保证。两难。

  晚上,陈师傅找到郑总监,在办公室关上门说话。

  “老郑,今天这两件事,你得想想办法。小琴迟到,是有客观原因,罚是罚了,但人心不服。小王的事,更麻烦。以前他是标兵,大家跟着学。现在他带头磨洋工,影响很坏。制度是好,但不能让守规矩的人吃亏,让偷懒的人得意。”

  郑总监揉着太阳穴:“陈师傅,你说得对。制度要调整。小琴的事,可以增加申诉机制。有客观原因的,提供证明,经核实可以免罚。小王的事……计件上限要重新定,按工序难度、质量要求,差异化设定。简单工序上限低点,复杂工序上限高点。总之,既要控质量,又要调动积极性。”

  “这个办法好。但得尽快,不然人心散了。”

  “我今晚就改,明天发补充规定。”

  第二天一早,车间门口贴出了《管理制度补充规定(一)》。迟到罚款增加申诉条款,计件上限按工序分级。工人们围着看,议论纷纷。

  “这还差不多。”

  “郑总监还是听劝的。”

  “那咱们也得自觉,别老想着钻空子。”

  制度在磨合中调整,但更深的矛盾还在后面。一周后,质量管理新规开始执行。每道工序结束后,工人要自检,签字,才能流到下道。下道工序的工人,要对上道的活进行互检,发现问题及时退回,并记录。每天下班前,质检员统计各工序的退回率,公示。

  这规定一出,矛盾爆发了。

  上午十点,二车间就吵了起来。做袖子的女工小芳,把袖子缝歪了0.5毫米,自检时没发现,流到了绱袖工序。绱袖的男工大李发现了,要退回。小芳不干。

  “就0.5毫米,谁看得出来?你这不是找茬吗?”

  “规定是规定,有问题就得退。不然最后出次品,算谁的?”

  “我以前都这么做的,从没人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退不退?不退我记你名了。”

  “你敢!”

  吵声大了,组长过来调解。大李坚持要退,小芳坚持不退。最后闹到陈师傅那儿。陈师傅拿着那两片袖子,对着光看,确实歪了0.5毫米,不明显,但存在。

  “小芳,这袖子是歪了。按规定,得退。”陈师傅说。

  “陈师傅,0.5毫米啊,指甲盖那么点!”小芳哭了,“我重新缝,耽误时间,今天的产量就完不成了。完不成要扣分的!”

  “那是你的事。做的时候仔细点,就不会有问题。退回去,重缝。大李,你记一下,这次是初犯,警告。下次再犯,扣分。”

  小芳哭着拆袖子,大李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围观的工人窃窃私语。

  “大李也太较真了。”

  “较真才对,不然都糊弄,最后出大问题。”

  “可这也太严了,谁没个手抖的时候?”

  陈师傅听着议论,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郑总监的初衷是对的,质量控制必须从每道工序抓起。但执行起来,太生硬,太伤人。工人之间,以前是互相帮忙,现在是互相监督,关系变了。

  中午,他把这情况跟林卫东说了。

  “小林,这么搞下去,工人之间要有隔阂了。以前咱们厂,像一家人,谁有困难都帮。现在,像衙门,动不动就记过,扣分。这味道不对。”

  林卫东沉思:“陈师傅,您说得对。制度要执行,但文化不能丢。咱们是服装厂,做的是手艺活,手艺活讲究的是心气。心气不顺,活就做不好。这样,我跟郑总监商量,在制度里加个‘质量改进奖’。工人发现问题,提出改进建议,有效的,给奖励。工人之间互相帮助,共同提高的,给奖励。把监督变成合作,把扣分变成加分。”

  “这个好!有奖有罚,大家才服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下午,新的奖励制度贴出来了。除了处罚条款,增加了“质量改进奖”“技术能手奖”“最佳协作奖”,奖金五十到一百不等。工人们看了,脸色好看了些。

  “这还差不多,不光罚,还奖。”

  “我那工序有个小改进,正想说呢,这下有动力了。”

  制度在试错中调整,在碰撞中磨合。一个月后,效果开始显现。迟到早退的少了,质量退回率从5%降到2%,产量稳中有升。更重要的是,工人们开始习惯按规矩办事,自检、互检成了自觉,有问题主动提,有改进积极说。车间的气氛,从最初的紧张压抑,慢慢变得有序而积极。

  月底总结会,郑总监拿着报表,脸上有了笑容。

  “这一个月,次品率降了1.5个百分点,相当于每月少出一百件次品,省下一万块。产量提高8%,相当于每月多出四百件合格品,增收六万块。虽然管理成本增加了,但综合算下来,效益是正的。更重要的是,质量稳了,交期准了,日本客户那边反馈很好。”

  林卫东看着报表,心里踏实了些。制度之困,初步熬过来了。但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五万件订单的生产高峰就要来了,这套新制度能不能顶住压力,还是未知数。

  “制度是框架,文化是血肉。框架立起来了,血肉要长进去。”他对郑总监说,“接下来,要在执行中完善,在完善中坚持。特别是新工人,要培训到位,让他们懂规矩,守规矩,但不被规矩束缚。这分寸,要把握好。”

  “我明白。下个月,重点抓新工人培训和班组建设。让老工人带新人,不光教技术,还教规矩,教文化。制度要内化,变成习惯,才算真正落地。”

  “好。陈师傅,这事您多费心。您是老大哥,您说话,他们听。”

  “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带几茬新人。”

  散会后,林卫东一个人走到车间。夜班已经开工,灯光下,工人们埋首在机器前,嗒嗒的缝纫机声整齐而有节奏。流动架在工位间流转,像一条平静的河。墙上的制度汇编,静静地贴在显眼处,已经有些边角卷起,是被人反复翻看过的痕迹。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人声嘈杂,手忙脚乱。现在,安静有序,各司其职。变化,是看得见的。代价,也是真实的。

  但企业成长,就是这样。从人情到制度,从混乱到有序,从人治到法治。每一步,都伴随着阵痛,也伴随着新生。

  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管人,是最难的事。管好了,人心齐,泰山移。管不好,一盘散沙。”

  现在,他正在学这门最难的课。有郑总监这样的专业人才,有陈师傅这样的定海神针,有这些朴实的工人,他相信,能学好。

  夜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凉意。但车间里,灯火温暖。

  制度之路,还很长。但第一步,已经迈出,而且迈得稳。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