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苏州，细雨。
王教授站在实验室窗前，看着雨丝打在竹叶上，眼神发直。他手里捏着刚刚挂断的电话，听筒里沈厂长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丽新开价年薪八十万，外加一套苏州园区的公寓，把老刘挖走了。今早提的离职，下午就走人。我拦了，没用。他负责的是‘温玉’基础配方的稳定性控制，虽然不碰‘智能温控’核心，但咱们的工艺参数、设备调教习惯，他门清。这下麻烦了。”
老刘，刘工，四十五岁，苏州工厂干了十五年的老师傅，沉默寡言，但手上有绝活——能凭耳朵听出纺丝机哪个轴承有异响，能用手捻判断面料批次间0.1%的含水率差异。他不是研发岗，却是生产线上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丽新挖他，不是要他创新，是要他复制——复制卫东的工艺稳定性，好让他们的仿品，不止仿个样子，还能仿出点“魂”。
“王教授，现在怎么办？”沈厂长的声音带着疲惫，“‘智能温控’的纺丝参数，是老刘带着设备部调的。他一走，新来的工人摸不准机器的脾气，压力波动更大了。今早出的两批小样，胶囊破损率飙升到12%，根本没法用。”
王教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老刘走之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就说对不住，但丽新给的实在太多，他儿子要出国，需要钱。我问他是不是咱们亏待他了，他说没有，就是……想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王教授苦笑。是啊，在卫东，是“死磕”，是“对得起”，是慢工出细活。在丽新，是“快上”，是“规模”，是看得见的钱。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但心里那点堵，像这江南的梅雨天，湿漉漉的，散不开。
他拨通了陈师傅的电话，尽量让声音平稳：“陈师傅，苏州这边，出了点状况。刘工被丽新挖走了，带着咱们的基础工艺参数。现在‘智能温控’的纺丝稳定性受影响，破损率上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陈师傅的声音传来，出乎意料地平静：“人走了，手艺还在。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那边，谁能顶上？”
“设备部的小张，跟了老刘三年，但手还生，经验差得远。而且……人心有点散，都在议论丽新开的高薪。我怕还有别人动摇。”
“涨工资。”陈师傅说得很干脆，“跟林经理说，苏州关键岗位，薪资普涨20%。老刘那个级别的，涨30%。但告诉所有人，涨工资不是因为丽新挖人，是因为咱们的活值这个价。卫东的钱，是做好衣服挣来的，干净，踏实。想赚快钱的，不留。想好好做事的，卫东不会亏待。”
“可B轮的钱还没到……”
“我让林经理先调备用金。人才不能等。”陈师傅顿了顿，“另外，我明天去苏州。‘智能温控’的纺丝参数，我带着小张重新调。我眼睛还没瞎，手还能动。老刘能听出来的异响，我也能听。他捻得出的差异，我也捻得出。小王，你别慌。咱们的根，不是哪个人，是这块布。布在，根就在。”
挂了电话，王教授看着窗外的雨，心里那点慌乱，慢慢沉淀下来。是啊，布在，根就在。陈师傅这把年纪，左手还不利索，说“我能听，我能捻”，不是逞强，是底气。是四十年摸布摸出来的，刻在骨头里的底气。
第二天，陈师傅到了苏州。他没去实验室，直接去了车间。纺丝机轰隆运转，小张站在控制台前，眉头紧锁，屏幕上压力曲线像心电图一样乱跳。陈师傅走到机器旁，摘下助听器，把耳朵贴在机壳上，闭着眼，听了十分钟。
“左下第三个轴承，有杂音，像沙子。停机器，拆开看。”他直起身，对小张说。
小张一愣，但还是照做。停机，拆开，果然在轴承滚珠间发现了一小粒金属屑。“陈师傅，您神了！这都能听出来？”
“机器跟人一样，生病了会咳嗽。听多了，就懂了。”陈师傅用镊子夹出金属屑，又让机器空转几分钟，再听。“好了。现在，调压力。先降0.5个帕，走十分钟，看曲线。”
小张调参数，陈师傅盯着屏幕。压力线平稳了一些，但还有小幅波动。“温度，加0.3度。电压，降2伏。再走。”
一连调了七个参数，每个调整都细微，但组合起来，压力曲线和温度曲线渐渐平直，像两条驯服的河。陈师傅不时捻一把刚吐出的丝，对着光看均匀度，又用拇指和食指搓捻，感受粘度。
“可以了。就按这个参数，走一批小样。”他对小张说，“记住，机器是死的，但每批原料、每天的气温湿度、甚至电网电压，都在变。参数不能死记，要会调。调的依据，是耳朵，是手，是眼睛，是这块布告诉你的感觉。感觉对了，参数就对。”
小张用力点头，眼里有了光。这一天，他跟着陈师傅，听了八次机器，捻了二十次丝，调了十五次参数。出的三批小样，破损率从12%降到8%，又降到5%。虽然离实验室的2%还有距离，但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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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陈师傅在工厂食堂和小张一起吃饭。小张二十五岁，大专学历，农村孩子，老实肯干。“陈师傅，您说我……能行吗？老刘在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一走，天要塌了。”
“天塌不了。”陈师傅给他夹了块红烧肉，“老刘的手艺，是十五年练出来的。你才三年，急什么？但你要记住，手艺不是靠年头堆的，是靠心。心到了，手就跟上了。以后每天上班前，先听十分钟机器，捻五分钟原料。把感觉记下来，形成你自己的‘手感数据库’。日子长了，你就是下一个老刘。不，你会比老刘强，因为你还年轻，还能学新东西。”
“嗯！”小张扒着饭，眼眶有点红。
饭后，陈师傅和王教授在实验室碰头。王教授看着今天的小样数据，长舒一口气：“稳住了。陈师傅，您一来，军心就定了。”
“定一时，定不了一世。”陈师傅摇头，“丽新这次挖老刘，只是开始。他们有钱，有上市公司的平台，能开我们开不起的价。咱们靠理想、靠情怀留人，短期可以，长期不够。咱们得给年轻人，看得见的未来。”
“您是说……”
“技术入股。”陈师傅吐出四个字，“跟林经理说，B轮融资后，拿出一定比例的期权，分给核心技术人员。小张这样的，虽然年轻，但肯学，是苗子，也给一点。让他们知道，在卫东，不光是打工，是在建一个自己的事业。手艺好了，公司好了，他们也能分享成长。这样，心才留得住。”
王教授眼睛亮了：“这个办法好！我这就跟林经理提。另外，陈师傅，小红提的那个‘热敏刺绣’的想法，我跟东华的材料学院聊了，他们有种温感变色染料，变色区间在20-30度，正好接近人体舒适温度。但和刺绣线的结合，还有耐久性，需要试验。我想让小红过来，一起做这个课题。她手巧，又有想法，是棵好苗子。”
“让她来。但告诉她，这不是玩创意，是啃硬骨头。做不出来，正常。做出来了，是本事。”陈师傅顿了顿，“另外，给老刘打个电话，不是骂他，是谢谢他这些年。告诉他，卫东的门，永远开着。哪天在丽新干得不舒心，想回来，随时。人各有志，不勉强，但情分在。”
王教授愣住：“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他今天为钱走，明天也可能为别的回来。但咱们的气度，要有。卫东能走到今天，不是靠把人绑着，是靠东西好，人厚道。这个本，不能丢。”
三天后，老刘在丽新苏州新厂的生产线上，接到了王教授的电话。听着那熟悉的、带着滨城口音的问候，他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只喃喃道：“王教授，对不住……”
“不说这个。陈师傅让我带话，卫东的门，永远开着。你自己保重。”
挂了电话，老刘看着眼前崭新的、全自动的德国生产线，和流水线上飞速流动的化纤面料，忽然觉得，这机器声，有点刺耳。他想起在卫东车间，陈师傅拍着他肩膀说“老刘，这匹布手感对了”，想起自己调稳参数后，工人们脸上那点“成了”的亮光。那些光，在丽新这里，看不见。
他摸了摸口袋里丽新给的门禁卡，冰冷的，硬邦邦的。
窗外，苏州的雨还在下。而卫东的车间里，小张正戴着耳机，一边听机器，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6月18日，阴雨，湿度85%。原料批次号A2307，粘度偏大，压力需上调0.2帕。轴承声音清亮，正常。”
笔记本的扉页，是陈师傅用颤抖的手写的一句话：“布有生命，听它说话。”
小张看着这行字，觉得心里那点因为老刘离开而生的空洞，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不是钱，不是职位，是一种更踏实、更长久的东西。
王教授站在实验室窗前，看着雨丝打在竹叶上，眼神发直。他手里捏着刚刚挂断的电话，听筒里沈厂长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丽新开价年薪八十万，外加一套苏州园区的公寓，把老刘挖走了。今早提的离职，下午就走人。我拦了，没用。他负责的是‘温玉’基础配方的稳定性控制，虽然不碰‘智能温控’核心，但咱们的工艺参数、设备调教习惯，他门清。这下麻烦了。”
老刘，刘工，四十五岁，苏州工厂干了十五年的老师傅，沉默寡言，但手上有绝活——能凭耳朵听出纺丝机哪个轴承有异响，能用手捻判断面料批次间0.1%的含水率差异。他不是研发岗，却是生产线上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丽新挖他，不是要他创新，是要他复制——复制卫东的工艺稳定性，好让他们的仿品，不止仿个样子，还能仿出点“魂”。
“王教授，现在怎么办？”沈厂长的声音带着疲惫，“‘智能温控’的纺丝参数，是老刘带着设备部调的。他一走，新来的工人摸不准机器的脾气，压力波动更大了。今早出的两批小样，胶囊破损率飙升到12%，根本没法用。”
王教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老刘走之前，留下什么话没有？”
“就说对不住，但丽新给的实在太多，他儿子要出国，需要钱。我问他是不是咱们亏待他了，他说没有，就是……想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王教授苦笑。是啊，在卫东，是“死磕”，是“对得起”，是慢工出细活。在丽新，是“快上”，是“规模”，是看得见的钱。人往高处走，无可厚非。但心里那点堵，像这江南的梅雨天，湿漉漉的，散不开。
他拨通了陈师傅的电话，尽量让声音平稳：“陈师傅，苏州这边，出了点状况。刘工被丽新挖走了，带着咱们的基础工艺参数。现在‘智能温控’的纺丝稳定性受影响，破损率上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陈师傅的声音传来，出乎意料地平静：“人走了，手艺还在。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那边，谁能顶上？”
“设备部的小张，跟了老刘三年，但手还生，经验差得远。而且……人心有点散，都在议论丽新开的高薪。我怕还有别人动摇。”
“涨工资。”陈师傅说得很干脆，“跟林经理说，苏州关键岗位，薪资普涨20%。老刘那个级别的，涨30%。但告诉所有人，涨工资不是因为丽新挖人，是因为咱们的活值这个价。卫东的钱，是做好衣服挣来的，干净，踏实。想赚快钱的，不留。想好好做事的，卫东不会亏待。”
“可B轮的钱还没到……”
“我让林经理先调备用金。人才不能等。”陈师傅顿了顿，“另外，我明天去苏州。‘智能温控’的纺丝参数，我带着小张重新调。我眼睛还没瞎，手还能动。老刘能听出来的异响，我也能听。他捻得出的差异，我也捻得出。小王，你别慌。咱们的根，不是哪个人，是这块布。布在，根就在。”
挂了电话，王教授看着窗外的雨，心里那点慌乱，慢慢沉淀下来。是啊，布在，根就在。陈师傅这把年纪，左手还不利索，说“我能听，我能捻”，不是逞强，是底气。是四十年摸布摸出来的，刻在骨头里的底气。
第二天，陈师傅到了苏州。他没去实验室，直接去了车间。纺丝机轰隆运转，小张站在控制台前，眉头紧锁，屏幕上压力曲线像心电图一样乱跳。陈师傅走到机器旁，摘下助听器，把耳朵贴在机壳上，闭着眼，听了十分钟。
“左下第三个轴承，有杂音，像沙子。停机器，拆开看。”他直起身，对小张说。
小张一愣，但还是照做。停机，拆开，果然在轴承滚珠间发现了一小粒金属屑。“陈师傅，您神了！这都能听出来？”
“机器跟人一样，生病了会咳嗽。听多了，就懂了。”陈师傅用镊子夹出金属屑，又让机器空转几分钟，再听。“好了。现在，调压力。先降0.5个帕，走十分钟，看曲线。”
小张调参数，陈师傅盯着屏幕。压力线平稳了一些，但还有小幅波动。“温度，加0.3度。电压，降2伏。再走。”
一连调了七个参数，每个调整都细微，但组合起来，压力曲线和温度曲线渐渐平直，像两条驯服的河。陈师傅不时捻一把刚吐出的丝，对着光看均匀度，又用拇指和食指搓捻，感受粘度。
“可以了。就按这个参数，走一批小样。”他对小张说，“记住，机器是死的，但每批原料、每天的气温湿度、甚至电网电压，都在变。参数不能死记，要会调。调的依据，是耳朵，是手，是眼睛，是这块布告诉你的感觉。感觉对了，参数就对。”
小张用力点头，眼里有了光。这一天，他跟着陈师傅，听了八次机器，捻了二十次丝，调了十五次参数。出的三批小样，破损率从12%降到8%，又降到5%。虽然离实验室的2%还有距离，但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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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陈师傅在工厂食堂和小张一起吃饭。小张二十五岁，大专学历，农村孩子，老实肯干。“陈师傅，您说我……能行吗？老刘在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一走，天要塌了。”
“天塌不了。”陈师傅给他夹了块红烧肉，“老刘的手艺，是十五年练出来的。你才三年，急什么？但你要记住，手艺不是靠年头堆的，是靠心。心到了，手就跟上了。以后每天上班前，先听十分钟机器，捻五分钟原料。把感觉记下来，形成你自己的‘手感数据库’。日子长了，你就是下一个老刘。不，你会比老刘强，因为你还年轻，还能学新东西。”
“嗯！”小张扒着饭，眼眶有点红。
饭后，陈师傅和王教授在实验室碰头。王教授看着今天的小样数据，长舒一口气：“稳住了。陈师傅，您一来，军心就定了。”
“定一时，定不了一世。”陈师傅摇头，“丽新这次挖老刘，只是开始。他们有钱，有上市公司的平台，能开我们开不起的价。咱们靠理想、靠情怀留人，短期可以，长期不够。咱们得给年轻人，看得见的未来。”
“您是说……”
“技术入股。”陈师傅吐出四个字，“跟林经理说，B轮融资后，拿出一定比例的期权，分给核心技术人员。小张这样的，虽然年轻，但肯学，是苗子，也给一点。让他们知道，在卫东，不光是打工，是在建一个自己的事业。手艺好了，公司好了，他们也能分享成长。这样，心才留得住。”
王教授眼睛亮了：“这个办法好！我这就跟林经理提。另外，陈师傅，小红提的那个‘热敏刺绣’的想法，我跟东华的材料学院聊了，他们有种温感变色染料，变色区间在20-30度，正好接近人体舒适温度。但和刺绣线的结合，还有耐久性，需要试验。我想让小红过来，一起做这个课题。她手巧，又有想法，是棵好苗子。”
“让她来。但告诉她，这不是玩创意，是啃硬骨头。做不出来，正常。做出来了，是本事。”陈师傅顿了顿，“另外，给老刘打个电话，不是骂他，是谢谢他这些年。告诉他，卫东的门，永远开着。哪天在丽新干得不舒心，想回来，随时。人各有志，不勉强，但情分在。”
王教授愣住：“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他今天为钱走，明天也可能为别的回来。但咱们的气度，要有。卫东能走到今天，不是靠把人绑着，是靠东西好，人厚道。这个本，不能丢。”
三天后，老刘在丽新苏州新厂的生产线上，接到了王教授的电话。听着那熟悉的、带着滨城口音的问候，他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只喃喃道：“王教授，对不住……”
“不说这个。陈师傅让我带话，卫东的门，永远开着。你自己保重。”
挂了电话，老刘看着眼前崭新的、全自动的德国生产线，和流水线上飞速流动的化纤面料，忽然觉得，这机器声，有点刺耳。他想起在卫东车间，陈师傅拍着他肩膀说“老刘，这匹布手感对了”，想起自己调稳参数后，工人们脸上那点“成了”的亮光。那些光，在丽新这里，看不见。
他摸了摸口袋里丽新给的门禁卡，冰冷的，硬邦邦的。
窗外，苏州的雨还在下。而卫东的车间里，小张正戴着耳机，一边听机器，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6月18日，阴雨，湿度85%。原料批次号A2307，粘度偏大，压力需上调0.2帕。轴承声音清亮，正常。”
笔记本的扉页，是陈师傅用颤抖的手写的一句话：“布有生命，听它说话。”
小张看着这行字，觉得心里那点因为老刘离开而生的空洞，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不是钱，不是职位，是一种更踏实、更长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