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荣归京华-《开局被牛撞,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

  正德七年,冬末春初,京师

  宣府至京师的官道上,积雪初融,泥泞中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如大地的掌纹。

  五辆双辕马车组成的车队在暮色中缓缓前行,打头的是两辆装货的辎重车,覆盖着油布,隐约露出木箱轮廓。中间一辆青篷马车最为宽敞,车辕上悬挂的羊角风灯在晚风中轻晃,灯罩上“宣府梳棉”四个隶书在昏黄光晕中时隐时现。

  车厢内,炭盆散发着暖意。

  李远靠坐在软垫上,手中握着一卷《北疆梳棉工坊总办陈情疏》的草稿,目光却透过车窗缝隙,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宣府三个月,从废墟建坊到挫败纵火阴谋,再到五百套“戍楼褐”冬衣交付标营,桩桩件件在脑中闪过,恍如昨日。

  对面,朱清瑶拢了拢身上的银狐裘——这是临行前宣府镇守太监石猛差人送来的践行礼。她手捧着一只白铜手炉,指尖在炉盖的缠枝莲纹上轻轻摩挲。

  “还在想奏疏的措辞?”她声音轻缓,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些许疲惫,但目光清澈。

  李远收回视线,将草稿卷起:“是在想,到了京城,这奏疏递上去,会是怎样的局面。”

  “至少比三个月前好。”朱清瑶唇角微弯,那是一种经历风霜后的从容,“那时你只是个空有豹房口谕却无实职的‘总办’,现在你带回的是实打实的五百套冬衣、一部《御寒梳棉机图说》,还有宣府镇守和边军将领的联名保荐信。”

  她顿了顿,补充道:“石公公的信里,可把你夸成了‘国朝匠作之表率’。”

  李远苦笑:“石公公那是给宁王殿下和郡主面子。”

  “不全是。”朱清瑶摇头,神情认真起来,“你可知那五百套冬衣发下去后,标营军士怎么说?有个老兵领了衣服,当场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当兵十五年,头一回冬天背上不发僵。这话传到石猛耳朵里,比什么保荐信都重。”

  车厢内沉默片刻,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咯吱声。

  “到了京城,先递折子请见皇上?”李远问。

  朱清瑶沉吟:“按规矩,外官回京需先至通政司递送公文,等候召见。不过……”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这份功劳特殊,又有豹房直隶的职衔,或许能走些捷径。”

  “郡主的意思是?”

  “王承恩公公。”朱清瑶压低声音,“你的图说和微缩模型已送到江南织造局,他必定已呈送豹房。这位王公公虽是个内侍,却极懂实务,更懂皇上的心思。若他肯在皇上面前提一句,比你递十道奏疏都管用。”

  李远点头,心中却想起另一桩事:“宁王殿下那边……”

  话未说完,朱清瑶神色微凝。

  车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车队旁勒住。亲随李柱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公子,前方十里便是京师永定门,守城官已得了信,说今夜可通行,但需查验关防文书。”

  李远掀开车帘一角,暮色中城墙的轮廓已在远方天际线上浮现,如一头匍匐的巨兽。京师到了。

  “知道了,按规矩办。”他放下帘子。

  朱清瑶忽然轻声说:“父亲那边,我已修书一封,只说北疆事毕,平安返京。其他的……”她顿了顿,“等见到他派来的人再说。”

  李远听出她话中未尽之意。宁王朱宸濠对女儿北上宣府是默许的,甚至暗中提供了部分人手和资源,但这默许背后,是更深层的算计。朱清瑶此次携功返京,在宁王的棋局中,这颗棋子的分量已然不同。

  马车继续前行,永定门城楼上的灯火越来越清晰。

  同一时刻,京师西苑,豹房。

  此处并非寻常宫殿,而是正德皇帝朱厚照登基后,在皇城西北太液池西岸兴建的一处别苑。名为“豹房”,实则是集居所、园林、校场、作坊于一体的皇家游乐兼理政之所。此刻虽已入夜,豹房深处一处暖阁内依旧灯火通明。

  暖阁陈设奇特:东墙挂着一幅巨大的《九边镇戍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着各镇兵马粮草数目;西墙则是一排木架,架上摆着各式奇巧物件——自鸣钟、望远镜、鲁班锁、甚至还有几把造型奇特的火铳。

  暖阁中央,一张紫檀木大案上摊着图纸、木模、以及一堆散乱的零件。

  案后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杏黄常服,未戴冠,只以一根乌木簪束发。他面容清俊,但眉宇间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跳脱之气,此刻正拿着一把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个黄铜齿轮的齿牙。

  正是当今天子,正德皇帝朱厚照。

  “皇上,戌时三刻了,该用膳了。”侍立在旁的老太监轻声提醒,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永。

  朱厚照头也不抬:“等朕把这个齿轮弄完,王承恩从江南送来的那个‘自走车’,就差这个传动部件了。”

  张永欲言又止,只得躬身退到一旁。

  又过了半炷香,朱厚照终于放下锉刀,举起齿轮对着烛光看了看,满意地点头,这才伸了个懒腰:“传膳吧。对了,王承恩前几日送来的那个梳棉机微缩模型,摆哪儿了?”

  “在隔壁偏殿,皇上要现在看?”张永忙道。

  “拿来,朕边吃边看。”

  不多时,两名小太监抬进一个三尺见方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一座精致的木制微缩模型:畜力转盘、传动齿轮、梳棉滚筒、乃至出棉口的挡板,一应俱全,全都按比例缩小,各部件可活动。

  朱厚照眼睛一亮,饭也不吃了,凑到模型前,用手拨动转盘。齿轮带动滚筒缓缓旋转,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喃喃自语,“王承恩奏疏里说,宣府那边用这种机器,一天能梳棉百斤,抵得上三十个熟手匠人?”

  张永躬身:“王公公的折子是这么写的。还说宣府梳棉工坊总办李远,已制出五百套冬衣交付边军,边军反响极佳。另有《御寒梳棉机图说》一部,已送至工部勘核。”

  “工部?”朱厚照嗤笑一声,“那帮老头子能看懂这个?怕是连齿轮传动原理都搞不明白。”他手指在模型梳棉滚筒上轻轻一弹,“这个李远,就是去年在九江弄出‘月夜泛舟’锦,后来被朕特旨擢为梳棉工坊总办的那个?”

  “正是。此人原是宁王府匠户,后被宁王举荐至江南织造局,在九江立下功劳。”张永斟酌着词句,“王公公的奏疏里说,此人不似寻常匠人,有经世之才。”

  朱厚照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经世之才……一个匠人?有点意思。他何时到京?”

  “算行程,应是这两日。”

  “到了让他直接来豹房见朕。”朱厚照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朕倒要看看,这个能造出‘铁牛’梳棉机、还能让边军老兵磕头谢恩的匠人,到底长什么样。”

  张永迟疑:“皇上,按制外官入京需先……”

  “按什么制?”朱厚照摆摆手,语气随意却不容置疑,“朕的豹房,朕的规矩。再说,他这总办本就是豹房直隶,不算外官。”

  “是。”张永不敢再多言。

  朱厚照又绕着梳棉机模型转了两圈,忽然问:“宁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张永神色一肃:“南昌府密报,宁王月前以‘修缮王府园林’为由,向工部请调了一批匠作物料,数量超出常例三成。此外,宁王府近半年招募护院、庄丁的人数,也较往年增多。”

  朱厚照脸上玩味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未显露出怒意,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一事,”张永压低声音,“宁王郡主朱清瑶,此次随李远一同北上宣府,在工坊筹建中出力甚多。此番返京,亦是同行。”

  “朱清瑶……”朱厚照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朕那个堂妹啊。她倒是胆大,一个郡主,跑去边塞跟匠人厮混。”他顿了顿,忽然笑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她若是个男子,说不定比她那几个兄弟都强。”

  这话涉及宗室,张永不敢接,只垂首不语。

  朱厚照也不再深谈,挥手道:“下去吧,朕再琢磨会儿这个模型。”

  张永躬身退出暖阁,轻轻掩上门。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噼啪声。朱厚照站在梳棉机模型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却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永定门外,车队接受了例行查验。

  守城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武官,查验李远关防文书时,目光在“宣府梳棉工坊总办”和“豹房直隶”两行字上停留片刻,态度明显恭敬起来。

  “李总办一路辛苦,进城后是先去驿馆还是……”守城官试探问道。

  “先回西城梳棉工坊在京办事处。”李远道。这是离京前就安排好的,在阜成门内租下的一处两进院子,既作仓储,也供人员歇脚。

  守城官点头,亲自吩咐手下放行。

  车队穿过城门洞,碾过青石板路,正式进入京师。

  虽是夜晚,但京师街道两侧依旧有不少店铺亮着灯,酒旗在夜风中招展。车马声、叫卖声、更夫梆子声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的繁华气息,与宣府的边塞肃杀形成鲜明对比。

  朱清瑶透过车窗望着熟悉的街景,轻轻舒了口气:“回来了。”

  李远却无暇感慨,他的目光落在街道两侧的民居上。不少屋檐下挂着冰棱,墙角堆着未化的积雪——京师的冬天,并不比宣府暖和多少。

  “京营的冬衣,不知备齐了没有。”他忽然道。

  朱清瑶看他一眼,明白他在想什么。这个人的心思,似乎永远都在那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上:织机、冬衣、匠人吃饭、兵士冷暖。

  “京营有京营的章程,户部拨银,兵部采买,工部监造,一套流程走下来,没三个月完不了。”她淡淡道,“不过你这次带回的实绩,或许能让他们快些。”

  马车拐入一条稍窄的街道,最终在一处黑漆大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块木匾,上书“宣府梳棉工坊驻京办”,字是李远离京前亲笔所题,朴拙有力。

  李柱上前叩门,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

  大门打开,一个五十来岁、管家模样的人提着灯笼迎出来,见到李远,连忙躬身:“公子可算回来了!老仆张福,奉王公公之命在此照应,已候了三日。”

  李远认得此人,是王承恩在京城的一个远房亲戚,为人老实可靠。他点点头:“张伯辛苦了,先卸货,安排大家歇息。”

  众人忙碌起来,卸车的卸车,搬行李的搬行李。朱清瑶自有随行侍女伺候,进了内院东厢房安置。

  李远则在前厅坐下,张福奉上热茶,又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公子,这是王公公从江南差人送来的,嘱咐老仆务必亲手交给您。”

  李远拆开信,王承恩的字迹跃然纸上。信不长,主要说了三件事:

  其一,梳棉机图说和微缩模型已呈送豹房,皇上颇感兴趣;其二,江南织造局已按图试制梳棉机两台,效果良好,准备推广;其三,工部军器局主事严文焕,对李远以匠人身份获封五品总办一事“颇有微词”,让李远入京后“谨慎应对”。

  严文焕。

  李远记下了这个名字。工部军器局主事,正六品,官阶不高,但掌军器制造,实权不小。更重要的是,此人素以“恪守祖制”闻名,对任何工艺革新都持反对态度。

  “公子,还有一事。”张福低声道,“今日午后,有宁王府的人来过,留下口信,说请公子安顿好后,明日辰时去一趟城东‘松鹤楼’,有要事相商。”

  李远心中一凛:“可知是何人?”

  “来人自称姓周,是宁王府在京采办,但看气度不像寻常仆役。”张福道,“老仆多问了一句,他只说‘郡主也需一同前往’。”

  李远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宁王的手,伸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忙碌的众人,又看向内院东厢房透出的灯光。朱清瑶此刻,应该也在思索明日之约吧。

  夜色渐深,京城灯火如星。

  而朝堂的波澜,已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