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匠骨丹心(下)-《开局被牛撞,我帮朱厚照打穿北疆》

  与三位大匠初步沟通后的第三日,一场特殊的“匠议”在百工坊中央的议事堂召开。

  此堂平素多用于坊内大匠们商讨疑难活计或承接大单时的分工协调,今日却气氛迥然。堂内按方位摆了数排条凳,已坐得七七八八。前排是木作、铁作、织造、染彩等各门类有头脸的大匠、把头,中后排则是坊内技艺精湛、名声在外的熟手匠人,以及织造坊各环节的管事、绩纺能手。粗粗看去,不下百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好奇、猜测、不安与隐隐兴奋的躁动,低声交谈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李远与朱清瑶坐在主位旁侧。朱清瑶今日换了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色窄袖褙子,长发利落绾起,神色平静中带着惯常的从容。李远则是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身,目光扫过堂下诸多熟悉或不甚熟悉的面孔。刘一斧、顾花眼、韩铁火三人坐在匠人群的最前排,神色各异:刘一斧腰背挺直,面容沉肃;顾花眼微微低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画着什么;韩铁火则抱臂而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偶尔抬眼看看门口。

  宁王并未亲临,但其态度已透过前几日的私下召见和今日允许如此规模集议的默许,表露无遗。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朱清瑶向李远微微颔首。李远起身,走到堂前一块略高的木台旁,清了清嗓子。堂内的嗡嗡声渐渐低下去,百余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探究的、期待的、怀疑的、茫然的,不一而足。

  “诸位师傅,各位同仁,”李远拱手环施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堂内,“今日将大家请来,是有一件关乎国计、亦关乎我百工坊与织造坊未来前程的大事相商。”

  他开门见山,将北上宣府筹建直属西苑军机房的梳棉工坊、专事御寒冬衣制备的圣命原委,以及“两年十万套”的军令状,再次清晰道出。没有渲染悲情,也未空谈大义,而是用尽可能平实、具体的语言,描述了宣府的地理环境、气候特点、边军现状,以及这项任务的技术难点、物料需求、时间压力。

  “……故此,朝廷授我之职,非止一官半衔,实乃千斤重担。此担之重,非李远一人可扛,更非凭空臆想可成。”李远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它需要最扎实的手艺,最精良的器械,最稳妥的管理,最坚韧的心志。需要能将图纸变为实物的巧手,能将羊毛变为暖衣的慧心,能将散沙聚为高塔的统筹之力。而这些,”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在座的诸位,便有!”

  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许多匠人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眼中光芒闪动。

  “北上宣府,绝非易事。”李远话锋再转,不回避困难,“离家数千里,水土迥异,天寒地冻,生活必然艰苦。工坊初建,百事待兴,必有无数的难题、争执、乃至挫败。或许,还会遇到我们在此处难以想象的阻力与风险。”

  他看到一些人眼中升起的炽热稍稍冷却,换上了思索与权衡。

  “但是,”李远的声音沉稳而充满说服力,“这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机遇。第一,是为国效力、解边军冻馁之困的功德。我等匠人,素来被视为‘奇技淫巧’,登不得大雅之堂。然此番所为,直接关乎数十万将士冷暖,关乎北疆防务稳固,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社稷之功。此功若成,天下谁敢再轻看我等手艺之人?”

  “第二,是技艺精进、开疆拓土的良机。北地材料、工艺、需求,与江南大不相同。如何在苦寒中保持器械精良?如何用毛、棉、麻织出既暖且韧的新料?如何将江南的细腻与北地的雄浑,融于新的锦纹之中?这些问题,困守南昌,永远找不到答案。唯有亲临其境,亲手摸索,方能打破窠臼,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诸位之技艺,或可因此番磨砺,臻至前所未有的新境!”

  顾花眼抬起了头,眼中光彩夺目。不少匠人,尤其是年轻一些的,脸上也露出了向往之色。

  “第三,是前程与实惠。”李远说得更加直白,“北上期间,工钱翻倍,另有边塞津贴,衣食住行,工坊全包。凡有技艺改良、创新立功者,具名上报,朝廷封赏、匠籍擢升乃至脱籍为官,皆有可能。工坊若有效益,另有分红。此去并非无期,定有轮换探亲之制。而此番经历与功绩,将成为诸位履历上最厚重的一笔,无论日后是留北、回南,还是另谋高就,皆为不可多得的资本。”

  韩铁火微微点了点头。一些家境普通、指望手艺养家糊口的匠人,也开始互相交换眼色,低声计算起来。

  “当然,此事绝不强求。”李远语气放缓,显出诚恳,“北上艰苦,且有风险,家中有老幼需奉养、有特殊困难者,或志不在此、只求安稳者,皆可明言,留于南昌,坊内一切照旧,绝无歧视。百工坊与织造坊之根基在此,南方一应事务,仍需诸位尽心竭力。”

  “今日之会,非为定案,只为说明情由,听取诸位之意。有意北上者,会后可至刘一斧、顾花眼、韩铁火三位师傅处,或直接寻我与郡主登记,并说明自身所长、家室情况。我等将据此拟定详细名单与筹备方案,上报王爷与朝廷定夺。”李远说完,再次拱手,“诸位皆是我百工坊、织造坊之栋梁,无论去留,李远皆深谢平日辛劳。何去何从,请诸位细细思量。若有疑问,此刻便可提出。”

  话音落下,堂内并未立刻喧哗,反而陷入一种更深的沉默。众人都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权衡着离乡背井的代价与那番话语中描绘的机遇与前景。

  片刻,一个坐在中排、年约三十许的木匠站了起来,面色有些涨红,声音带着点紧张,但还算清晰:“李…李总办,俺叫赵大榫。俺就想问,要是去了北边,万一…万一生病受伤了,咋办?那边天寒地冻的,听说缺医少药…”

  这个问题很实际,也代表了许多人的担忧。李远早有准备:“赵师傅问得好。此事关乎人命,绝不敢轻忽。北上团队,必配随行郎中至少一名,携带常用药材。宣府乃军镇,亦有军中医官,可做依托。工坊驻地,将设专门的休养之所。若遇重病重伤,不惜代价,送返南方医治。所有北上人员,皆会记录在册,其安危,是我与郡主首责。”

  赵大榫点了点头,坐下了。

  接着,一个织造坊的年轻女管事站了起来,她是负责丝线检验的,名叫春娘,声音清脆:“郡主,李总办,奴婢斗胆一问。若…若女子北上,工坊住宿如何安排?安全可有保障?奴婢…奴婢家中虽无牵挂,但…”

  朱清瑶此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春娘所虑极是。女子北上,住宿必单独分区,严加防护,出入皆有定规。宣府工坊并非军营,乃是生产之所,自有法度。我亦会亲驻宣府,女工一应事宜,皆可寻我。安全之事,工坊会聘请可靠护卫,并与当地卫所保持联络,断不容有失。”

  春娘闻言,明显松了口气,行礼道:“谢郡主。”

  随后,问题接踵而来,多是关于具体待遇、工作时间、家信传递、手艺工具携带、北地可能遇到的特殊工艺难题等等。李远与朱清瑶一一作答,能当场明确的便明确,需后续研究的也坦诚说明会尽力解决,毫不虚言搪塞。这番务实的态度,渐渐打消了许多人的疑虑。

  问答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初那种躁动与不安的气氛,逐渐被一种更为严肃、更为投入的思考所取代。匠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低声讨论,有的面露犹豫,有的则已显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刘一斧在此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木作区那边立刻安静下来,显见其威望。他没有看别人,只是面向堂内众匠,声音沉缓:“老夫活了五十多年,大半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手艺人有手艺人的念想,一是做出来的东西,实实在在,能用、好用、耐用;二是这手艺,能传下去,还能往前走一步,莫要死在老规矩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熟悉的木匠面孔,“北边,苦,难。但李总办说得对,有些路,不走,永远不知道前头是什么景。有些本事,不在风沙里滚一滚,就只是个花架子。我刘一斧,决定去。跟我学艺超过五年、手艺过关、家里能放得下的,愿意跟着去看看北地的榆木怎么驯服的,散会后,到我那儿报个名。不强求,自己掂量。”

  说完,他便坐下了,依旧腰背挺直。

  顾花眼几乎是紧接着站了起来。她不像刘一斧那样有气势,甚至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衣角,但声音清晰:“我…我是个画花样、配颜色的。以前总觉得,这辈子能把江南的四季花卉、亭台楼阁画尽了,也就够了。可李总办跟我说,北边有长河落日,有大漠孤烟…我昨夜做梦,都梦见那景象,醒来就想,该怎么用线把它织出来…”她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这念头一出来,就压不下去了。我…我也去。院里跟我学配色的,谁想看看不一样的天地,不一样的色彩,愿意去北边找灵感的,我也欢迎。”

  韩铁火的发言最短,他站起来,只说了一句:“北边打铁,工钱翻倍,有分红。活儿可能更硬。想多挣点、不怕硬活的,找我。”说完就坐下了。

  三位核心大匠的表态,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三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匠人群中的讨论声陡然增大,许多原本还在犹豫的人,脸上露出了下定决心的神色。榜样的力量,尤其是这些在各自领域备受尊崇的大匠的决断,往往比任何说辞都更有力。

  李远与朱清瑶对视一眼,知道火候已到。朱清瑶起身,做了最后陈词:“诸位,去留之间,并无高下之分,皆是基于自身情况与志向的明智选择。无论北上建功,还是留守持业,皆为百工坊、织造坊不可或缺之力。王爷与朝廷,亦感念诸位忠心与辛劳。有意北上者,三日内,按方才所言途径报名登记。后续一切筹备、安家事宜,王府与工坊定会妥善安排,绝不令诸位有后顾之忧。今日匠议,到此为止。诸位辛苦。”

  众人陆续起身,行礼后散去。但许多人都未立刻离开,而是聚拢到刘、顾、韩三人身边,或彼此熟识的匠友之间,继续热烈地讨论着,气氛已与来时截然不同。

  李远走下木台,感到后背衣衫已被汗水微微浸湿。这番动员,耗神费力,但看情形,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些。

  朱清瑶走到他身边,递过一方素帕,低声道:“说得很好。情理兼备,虚实相生,尤其是将‘手艺新路’与‘实惠前程’结合,最能打动人心。”

  李远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苦笑道:“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登记、筛选、平衡各门类人数、安排留任者接替、拟定详细的物资清单…千头万绪。”

  “一步一步来。”朱清瑶目光清亮,“人心已动,便是成功大半。我看,踊跃者不会少。我们需尽快将初步名单与预算做出来,呈报父王。此外,九江羊毛线、宣府先遣人员派驻,也需即刻着手。”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后续步骤,却见一个身着王府低级属官服饰的中年人,急匆匆从议事堂侧门进入,径直来到朱清瑶面前,躬身递上一封盖有火漆的信函,低声道:“郡主,南昌县衙刚派人快马送来的,说是九江卫鲁指挥使有紧急军情附信,指明呈送郡主与李总办亲启。”

  朱清瑶与李远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凛。九江?鲁广孝?紧急军情?

  朱清瑶迅速拆开火漆,抽出信笺。信是鲁广孝亲笔,字迹遒劲,甚至有些潦草,带着行伍之人的急迫:

  “郡主、李总办台鉴:前议羊毛采购事,本已着可靠部属接洽沿江牧场,初有眉目。然近两日忽生变故!三处预定之大宗羊毛货源,接连遭人高价截买,手段干脆,似是蓄谋。截买者来历蹊跷,非本地熟面孔,资金却似雄厚。据某暗中查访,其人与江右口音者往来密切,且似与…沈家旧日某些隐秘渠道有染。彼等目标明确,专购上等湖羊毛,似欲断我供给之路。事恐不简单,或与二位北上之议泄露有关?望速察南昌乃至江西境内异动,并早做应对。羊毛事,某当竭力另寻他源,然恐价昂时延。匆匆,广孝手书。”

  信末日期,正是两日前。

  朱清瑶将信递给李远,面色已然沉静如水,但那双眸子深处,却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顺顺利利地北上,更不想让我们做成这御寒的冬衣。”她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沈家…果然阴魂不散。或者说,沈家背后的人,坐不住了。”

  李远快速阅信,心头也是一沉。羊毛是混纺呢料的关键原料,若供应链在起步阶段就被人扼住,后续一切都将被动。鲁广孝的怀疑很有道理,此举针对性太强,且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绝非巧合。北上的消息,在王府和百工坊内部已非绝密,但能如此迅速做出反应,调动资金精准截胡,绝非寻常商贾可为。

  “郡主,此事需立刻禀报王爷。”李远沉声道,“同时,我们需双管齐下。其一,请王爷动用王府在江西乃至湖广的人脉,暗中调查这批截胡者的根底,尤其是与沈家残存势力、乃至…可能朝中某些人的关联。其二,我们不能只依赖九江一线。需立刻广撒网,派人分赴湖州、松江、乃至山东、河南等可能产毛之地,建立多条采购渠道,哪怕价格稍高,也要保证初期用量。此外,或许可考虑从宣府当地及西北边市设法收购部分羊毛、驼毛,以作补充和备用。”

  朱清瑶点头:“正该如此。父王那边,我即刻去禀明。采购渠道,我马上安排得力之人,持王府文书与银钱,分头出发。名单上,需加入对羊毛鉴别、初加工熟悉的匠人或管事。”她顿了顿,眼中厉色一闪,“至于暗处搞鬼之人…他们既然出了手,总会留下痕迹。这笔账,迟早要算。”

  北上的筹备,刚刚看到人心汇聚的曙光,阴霾便已悄然袭来。然而,无论是李远还是朱清瑶,眼中都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反而因这突如其来的挑战,而燃起了更旺盛的斗志。

  真正的征程,从来不会一帆风顺。而应对风浪的能力,本身便是这征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