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意外转机-《宦海的印象》

  平岭县承担了全省一项重点工程建设任务。眼看距离上级规定的竣工验收时间日益临近,进入倒计时阶段,却仍有少数群众以政策不合理、历史遗留问题未解决等为由拒绝搬迁,成为制约工程进度的“硬骨头”。

  为此,县委决定抽派一批熟悉政策、经验丰富、善于做群众工作的干部,深入拆迁一线攻坚克难,明确要求“任务不完成、坚决不收兵”。会后,县委组织部迅速以正式文件下达抽调人员名额分配方案,要求各单位务必讲政治、顾大局,确保“硬抽人、抽硬人”。

  县科技局需抽调一人。该单位仅有三名干部:周局长、刘副局长和办公室白主任。这样的人员结构实际上已无选择余地。早已习惯服从安排的白主任收到文件后,未向领导请示汇报,直接将自己的名字报了上去。

  时年已四十五岁的白主任,县科技局是他参加工作的第四站。转眼间,他已在这个单位工作了近五年。白主任在所到的每个单位都深得领导信任,始终被当作骨干力量使用。在他的记忆中,每逢急难险重任务需要干部冲锋陷阵时,自己从未缺席。

  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早年的白主任也曾怀揣梦想。然而,或许因不善于主动汇报和争取机会,即便他已成为有口皆碑的“老黄牛”,却始终未能遇到赏识自己的伯乐。

  几天后,白主任按照组织要求,全脱产到一线参与攻坚工作。他负责的是一户外迁户,户主姓白名家何。根据拆迁安置规划,白家何一家需搬迁至市内另一个县进行安置。

  接收地政府统一规划修建了集中安置点,提供的安置房已达到拎包入住标准,并为每户就近配置了生产用地。当地政府严格按照上级要求,拿出最优区域用于安置群众。然而,白家何户历经多批干部长达数月的思想动员工作,始终拒绝搬迁。后来只要听说有干部上门,白家何本人便避而不见。

  曾在乡镇工作多年的白主任,虽具有较丰富的农村基层工作经验,但了解白家何户的情况后,仍感到压力巨大。组织上已向派员单位和干部本人立下军令状。临行前,组织部长在集体谈心谈话时严肃强调:“即便走遍千山万水、道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吃尽千辛万苦,也务必确保打赢这场攻坚战。”

  当天下午,经过数小时车程,白主任终于来到白家何家中。令他欣慰的是,白家何本人竟然也在家。见到突然造访的干部,白家何立即拉下了脸,对白主任热情的问候置若罔闻,径直转身进屋回避。

  正在屋旁地里除草的杨姐(白家何妻子)见到白主任来访,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擦了擦手,快步进屋招待客人。杨姐待人接物通情达理,让白主任感到欣慰。她比白主任年长几岁,一声亲切的“杨姐”顿时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交谈中,白主任了解到,白家何当天去街上喝了酒,回家后睡到自己来访时刚起床。白主任与杨姐初次见面的交谈十分愉快,双方甚至大有一见如故之感。

  来之前,白主任已详细了解该户家庭情况:家中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正读高中一年级,二儿子就读初中二年级,小女儿刚上小学二年级。一家五口生活清贫,主要依靠种粮喂猪和夫妻俩就近打零工维持生计。然而,这微薄的收入对于家庭的各项开支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因此常常需要前后两家亲戚朋友接济度日。

  通过交谈,白主任认为以杨姐的性情和为人处事,不至于成为“硬骨头”,问题很可能出在白家何身上。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白主任便告别杨姐,住进了村干部家中。

  接下来的几天,白主任主要开展外围走访调查:一方面向村干部和群众了解白家何户的邻里关系和社会背景,另一方面趁杨姐在家时再次上门拉家常。走访了解到的情况,证实了白主任与杨姐初步交谈后的判断。

  白家何性格古怪、脾气暴躁,且嗜酒如命。每逢镇上赶集,无论有事无事,他都要上街喝上二两。酒后,他必定会去一家街边坝坝茶馆消磨半天——有时打牌,有时喝茶,有时干脆趴在桌上打呼噜,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回家。回家后,他又倒床蒙头大睡。

  由于白家何的秉性,妻子杨姐虽然对政府干部三番五次上门劝导的付出深感愧疚和自责,却也无可奈何。摊上这样的丈夫,她只能忍气吞声,稍有不顺他的意,便会招来破口大骂,甚至拳脚相向。多年来,因为白家何,一家人过着家不像家的日子。所幸的是,清醒时的白家何还算勤快、能吃苦,这好歹给了杨姐一点盼头。

  在全面了解情况后,如何打开工作局面成为白主任面临的最大难题。白主任随后访问了几乎所有曾与白家何打过交道的干部,得到的反馈令他倍感压力——他能想到的办法和主意,别人都已尝试过,却都未能奏效。参加工作二十余年,白主任第一次在工作中遭遇如此棘手的“拦路虎”。回想当年在乡镇工作时,他也曾处理过不少疑难问题,但最终总能凭借自身能力顺利解决。

  转眼间,白主任驻村已两周,工作却仍停留在了解情况、想办法破局的阶段,毫无实质性进展。与此同时,其他抽调参与攻坚的干部已陆续完成任务返回单位。面对这一局面,白主任深感焦虑,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县里规定的期限是一个月,若任务无法完成,该如何向组织交代?他一时束手无策。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节骨眼上,白家何年迈的父亲去世,料理后事又耽搁了一个星期。时间愈发紧迫,白主任心急如焚,压力倍增。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白主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事情竟出现了意外转机。这天,白主任像往常一样估摸着杨姐应该在家,便又例行前往。其实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明知找杨姐无济于事,但总觉得去了总比不去心里踏实些。

  谁知当白主任来到杨姐家时,竟意外发现大门紧锁——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自驻村以来,他已快踏破白家的门坎,几乎从未见过大门上锁,甚至经常是大敞着的。这个反常情况完全出乎白主任的预料。更令人心头一紧的是,走近细看时,白主任发现原先散落在门外的各种农具和杂物也都不见了踪影。他下意识地走向旁边的圈舍,映入眼帘的同样是偌大的屋子空无一物,就连往日满屋乱飞的鸡也一只不剩了。

  眼前的景象让白主任惊出一身冷汗——莫非这家人遭遇了什么不测?事态紧急,他立即掏出手机拨打杨姐的电话。当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时,白主任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原来,杨姐告诉他,他们一家已于前一天晚上连夜搬去了新家,由于走得匆忙,加之也深更半夜,没来得及向白主任道别。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白主任一时难以置信,惊喜得几乎语无伦次。待回过神来,他连忙向杨姐道贺乔迁之喜。挂断电话后,白主任仍感觉如梦似幻——这个意外的转机,着实令他喜出望外。

  尽管电话中杨姐语气诚恳,但为稳妥起见,白主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新居一探究竟。他当即驱车数十公里赶赴接收地安置点,既为求证搬迁的真实性,也借此机会上门看望慰问。当他亲眼见到白家何一家真的已经入住窗明几净的新房,正忙着收拾整理时,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杨姐热情地领他参观新家,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连一向沉默的白家何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这一刻,白主任真切地感受到,所有的坚持与付出都是值得的。

  几天后,白主任圆满完成任务返回单位,丝毫没有耽误县里规定的期限。攻坚工作全面结束后,县里召开表彰大会,隆重表彰了一批先进个人,白主任自然名列其中。

  不久后,在县乡两级班子换届中,白主任意外获得组织提拔。他以白副局长的身份赴县房管局履新。在接受任前谈话时,县委组织部分管副部长语重心长地说:“你在这次攻坚工作中表现突出,没有辜负组织的期望。组织决定给你压担子,希望你在新岗位上继续发挥优势,再创佳绩。”

  通过这次谈话,白主任才得知:原来县委组织部在安排干部“一对一”帮扶难点户时,曾对“硬骨头”进行排序,而白家何户正是重中之重。考虑到白主任与白家何同姓,加之他具有丰富的乡镇工作经验,组织才特意安排他负责该户,可谓用心良苦。

  就这样,这场攻坚工作的意外转机,让已过不惑之年的白主任,在政治生涯上也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白副局长到任后不久,县里为总结经验、推动工作,专门召开攻坚工作总结交流会。会上,干部们依次汇报了各自的经验做法和工作心得。轮到白副局长发言时,尽管事先反复梳理思路,却因白家何户的意外搬迁,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实在难以总结出可供交流的经验。

  思索片刻后,白副局长诚恳地说道:“其实各位同仁做得都比我好。同样的付出,我可能只是多了几分运气的成分罢了。”这番朴实的话语,在众人听来显得格外低调。在场的领导无不对这位干部另眼相看,对其务实谦逊的作风给予高度评价。

  数月后,重点工程如期交付验收。正式运营前,需对拆迁区进行全面清场。考虑到可能有已搬迁的“硬骨头”返回阻工,县里再次调派原班人马驻守现场,协助应急处突工作。

  白副局长故地重游,竟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清场工作进展顺利,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大好的他临时起意,决定到镇上走走看看。来到路边,白副局长招手拦下一辆三轮车。约二十分钟后,他抵达镇上。下车后,他下意识地来到了白家何搬迁前常去的那家坝坝茶馆。

  白副局长要了杯清茶,悠闲地品了起来。不一会儿,茶馆里走进七八个看似常客的群众。他们高声吆喝着让老板上了一壶老林茶和一盘葵瓜子,围坐在大圆桌旁,一边打扑克一边热热闹闹地闲聊起来。

  正当白副局长闭目养神之际,突然听见人群中有人提起白家何。他顿时来了兴致,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位络腮胡中年男子。只听那人惋惜道:“政府鼓励大家早搬早选房早致富,白家何这个老顽固,早不搬晚不搬,偏偏等我花钱请张大仙给舅子看好那套房后,他抢先搬过去占了那处风水宝地。”

  白副局长闻言恍然大悟,惊讶之余屏息静听。络腮胡的话立即引来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嘲弄道:“都怪你嘴上没把门的。那天明明看见白家何在一旁装醉,你还高谈阔论,炫耀给舅子看了好屋基,吹嘘大仙说住那房子的人家不出三年必定发迹。”

  离开镇上时已近黄昏。原计划短暂停留,没想到竟耽搁了整个下午。此刻白副局长心中五味杂陈——为了一个白家何,多少干部“鞠躬尽瘁”,不知流了多少汗水,甚至血泪,最终却因这样一个难以言说的缘由才得以解决。

  三年后,白副局长因公出差来到白家何新居所在的县城。途经白家附近时,他决定顺道回访。这家人搬迁后生活如何?白家何是否还是老样子?自搬迁后,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白副局长心头,但因岗位调整后公务繁忙,始终未能专程拜访。

  白副局长依照当年走访时记下的新居地址,很轻松就找到了白家。巧的是,夫妻二人都在家。老友久别重逢,白副局长和杨姐不约而同快步上前,双手紧握,喜形于色。而一旁的白家何,则让白副局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他西装革履,从头到脚光鲜亮丽,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哪还是当年邋遢不堪、衣冠不整、醉醺醺的模样?

  见白副局长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满脸惊喜,白家何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嘲道:“领导,您想象中的我,一定还是当年那个怂样儿吧!”话音未落,三人相视开怀大笑,其乐融融。

  当天,夫妇俩热情地挽留白副局长共进晚餐。心情大好的白副局长欣然应允,正好借此机会与白家何小酌叙旧。席间,白副局长关切地询问起一家人搬迁后的生活。自搬入新居这三年来,白家何仿佛脱胎换骨,不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做起事来也干劲十足。夫妻俩用拆迁补偿款在安置区附近开了一间便民商铺,同时,在政策允许范围内调整了种植结构,利用分配的耕地和自家院落发展起了果树种植。眼下不仅还清了所有欠债,小家的日子也越过越红火。

  在三十多户搬迁居民中,白家何一家率先迈入小康生活。更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大儿子考上了重点本科大学,正在读高中的二儿子成绩也名列前茅。

  临别时,白副局长心中感慨万千,不由联想到自己的命运起伏——他与白家何之间,似乎早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连着彼此的人生轨迹。他因白家何的搬迁而迎来转机,白家何也因他的出现而开启新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互为因果的缘分?白副局长望着远处新居明亮的灯火,轻声叹道:“当初那个固执的白家何,因为一个偶然的信息而改变想法,却意外为家庭带来了转机。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意吧!人生看似无常,可回过头看,每一步都暗藏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