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组织的难处-《宦海的印象》

  坊间盛传权立同志“上面有人”,背景深厚得像一堵不透风的墙。这在明川县干部队伍中,早已是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他稳稳依靠的那棵参天大树,正是其兄长的一位莫逆之交——时任某重要地级市的副市长。

  凭借这层坚硬如铁的关系,权立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扶摇直上。然而,顶着如此耀眼背景光环的他,其真实能力与素养,却实在难以让人心悦诚服地夸赞半句。

  这样的干部,如同一块滚烫的山芋,着实让组织左右为难,一旦提拔上去,便如同陷入了泥沼,难以轻易调整下来。

  当年,明川县领受了省里一项举足轻重的重点工程任务,涉及大规模的人口迁移。为确保工程如期推进,县政府火速组建了县拆迁局,并在全县范围内紧急招揽精兵强将。

  正是在这风云际会的当口,权立同志幸运地搭上了“贵人”的顺风车,借着一股东风,从偏远乡野之地一举调入了令人艳羡的县级权力机关。

  如期、彻底地完成繁复的征地拆迁任务,保障重点工程顺利建成投产,成为悬在全县头上的、压倒一切的首要政治使命,更是一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铁律。

  县拆迁局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这场硬仗的前沿指挥部。全局上下,从领导到普通科员,无不绷紧了神经,仿佛进入了战备状态。

  灯火通明的办公室成了深夜的常态,加班加点、通宵达旦是家常便饭,空气中弥漫着焦灼与疲惫的气息。

  就在这热火朝天、人人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几乎迷失方向的时刻,权立同志的身影却显得格外刺眼。他常常在众人忙乱穿梭的间隙里,独自占据一隅,双眼紧盯着闪烁的电脑屏幕。

  他的手指在键盘鼠标上悠然翻飞,沉浸于虚拟的游戏世界,脸上不时浮现出自得其乐的笑容,对周遭同事的忙碌与焦躁视若无睹。那份超然与闲适,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鲜明反差。

  偶尔,当工作堆积如山、实在难以应付时,领导也会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一些极其简单、几乎无需动脑的任务交给权立。然而,他总是有数不清的“难处”和“特殊情况”。

  每每以“不懂”、“不会”、“没接触过”之类干瘪的字眼轻飘飘地回绝,让领导苦口婆心的劝说如同泥牛入海,白白浪费了无数唇舌与期望,还换来一肚子的窝囊气。

  不仅如此,权立同志还有个难以启齿的恶习——长期沉迷于夜间的杯中之物。常常是第二天上午,日上三竿,他才带着一身浓烈刺鼻、挥之不去的隔夜酒气,步履蹒跚地晃进办公室。

  坐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沉重的眼皮便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地趴在办公桌上,随即鼾声如雷,震得桌子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那弥漫满屋的浑浊酒气和震耳的鼾声,像一层厚厚的阴霾,严重地侵蚀着同事们本就紧绷的神经,极大地败坏了大家干事创业的心气。

  各个股室的负责人,为了维持股内基本的运转秩序和相对清爽的工作氛围,对权立这位“大神”无不避之唯恐不及,更是唯恐他“屈尊”降临自己的地盘。

  他们纷纷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将其“拱手相让”给其他股室。几年光阴就在这种奇特的“推磨”游戏中悄然流逝。权立同志如同一个带刺的接力棒,在局里所有股室轮转了一圈。

  当权立被最后一个股室“拱手相让”时,终于无处可去的他,只得灰溜溜地被“打道回府”,以一种极其尴尬的方式结束了这场轮岗之旅。

  长期遭受同事们无声的孤立与排挤,权立同志或许也隐约感到了如坐针毡的不适。有一次,他竟破天荒地主动敲开了分管领导办公室的门。

  他摆出一副委屈面孔,开始“诉苦”,抱怨股长们不给他安排工作,声称自己“有力无处使”。这番突如其来的“主动请缨”,非但没能博得同情,反而换来领导劈头盖脸的一顿严厉训斥。

  领导责令他深刻反思自身存在的根源性问题。

  历经艰辛,重点工程终于如期圆满交付验收。县拆迁局一大批在攻坚克难中表现突出、立下汗马功劳的干部,理所当然地获得了组织的青睐,或提拔重用,或荣获奖励。

  而权立同志,毫无悬念地再次蒙受“贵人”的荫庇与关照,不仅被提拔为副科级领导干部,更令人咋舌地被安排到了举足轻重的要害部门——县工业局,坐上了副局长的交椅。

  权立同志的到来,对县工业局“一把手”王秉正局长而言,不啻为一场灾难的开始。这位新搭班子的副手,非但未能以身作则,成为职工的表率,反而在散漫的道路上变本加厉。

  上下班迟到早退成了他的日常必修课:规定上午八点半到岗,他总要磨蹭到十点左右才姗姗来迟;下午两点半上班,不到四点便已难觅踪影。

  即便人在办公室,也常常是屁股没坐热,便溜之大吉,工作状态完全游离于局外,单位俨然成了他来去自由的茶馆酒店。其表现之懈怠,连一名普通的办事员都不如。

  面对此情此景,王局长胸中郁积着难以言说的恼火。他多次将权立请到办公室,进行语重心长、掏心掏肺的谈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寄望于他能幡然醒悟。

  然而,王局长的一片良苦用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能激起半点涟漪,权立依然故我。

  终于,在一次县纪委组织的突击暗访查岗行动中,权立同志因严重脱岗被逮了个正着。县工业局因此被全县公开通报批评,颜面尽失。

  这次严厉的敲打,让权立的行为在短时间内有所收敛,仿佛有了一丝改观的迹象。可惜,好景不长,如同劣性难移的顽石,他很快便故态复萌,将纪律规矩再次抛诸脑后。

  当脱贫攻坚战役进入冲刺决胜、摘掉贫困帽子的关键阶段,县委下达严令,要求各单位必须选派一名领导班子成员,全脱产驻扎到对口帮扶村工作。

  王局长眉头紧锁,目光扫过班子成员名单,最终落在了权立身上。心想:与其让他在单位无所事事,碍人眼目,不如借此机会把他派下去,或许还能发挥点作用?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一线希望,王局长亲自找权立谈话,试图做通思想工作。

  一切尽在王局长的意料之中,权立同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反应异常激烈,态度坚决地拒绝接受任务。他搬出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和难以克服的“个人困难”,仿佛让他下乡是件极其不近人情的事情。

  看着权立那副油盐不进、推诿塞责的嘴脸,王局长心头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极度的无奈。他转念一想,像权立这样毫无责任心、毫无担当意识的干部,即便强行把他摁到村里,也绝难指望他挑起这副沉甸甸的担子。

  非但干不成事,反而极可能捅出娄子,耽误脱贫攻坚的大局,给全县的荣誉抹黑,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思虑再三,在单位已无其他班子成员可选派的绝境下,王局长只得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将单位繁杂的日常事务,一股脑儿委托给兢兢业业的办公室主任代为处理。

  他自己则卷起铺盖,义无反顾地奔赴了帮扶村的第一线。每到周末,当别人休息时,他还要风尘仆仆地赶回单位,加班加点处理积压如山的公务。

  脱贫攻坚的胜利号角终于嘹亮吹响。县委隆重召开表彰大会,嘉奖在战役中贡献突出的有功之臣。权立同志的名字,再次“顺理成章”地出现在提拔名单之中,这一次,他跃升为正科级领导干部。

  然而,更让全县干部惊掉下巴、瞠目结舌的是,权立同志不仅级别提升了,竟然还被委以更加核心、更加要害的重任——出任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简称县人社局)的局长!

  要知道,县人社局在王秉正局长调离前,在市县两级组织的年度综合考核中,曾连续多年蝉联桂冠,稳居榜首,是全县响当当的标杆单位。

  然而,自权立同志走马上任、执掌帅印之后,局面急转直下。他主持工作的第一年,单位的考核排名便如断线的风筝,直线跌落到后三名之列。

  到了第三个年头,更是惨不忍睹,一路滑落至垫底的末位,昔日的荣光荡然无存。

  在一年一度严肃的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考核评议中,职工们用手中的笔,毫不客气地将大量尖锐的负面评价送给了这位新局长。

  单位德高望重、耿直不阿的老郑,实在无法坐视单位如此沉沦下去,忧心如焚地向前来考核的考察组直言进谏:“本着对党的事业高度负责的态度,像权立同志这样能力平庸、无所作为、毫无担当精神、干群基础极差的干部,组织上应当严肃考量,尽快调整其岗位!不能再让他贻误大局了!”

  然而,面对老同志恳切的目光和掷地有声的诤言,考察组的同志脸上却浮现出深深的无奈和难以言表的尴尬。他们连连摆手,语气低沉地回应道:“老郑,您反映的意见,组织上都已经详细记录在案,也完全理解大家的忧虑。但是……有些事情,操作起来……确实存在很大的难处啊。”

  话已至此,无需点透,个中深意,在场之人无不心领神会,徒留一声沉重的叹息在空气中回荡。

  这年,市委派出的营商环境专项暗访组悄然抵达明川县。在随机走访的几家餐饮企业中,暗访组的同志听到了经营者们一肚子苦水的集中倾泻:政府部门长期拖欠公务接待费用,已成为压垮他们的沉重负担。

  其中,对县人社局的投诉尤为集中和尖锐。据一家知名餐饮企业老板哭诉,县人社局拖欠其接待费用的时间,竟然长达令人震惊的两年之久!

  欠款金额累积巨大,且所有欠账无一例外,均发生在权立同志担任局长期间。

  当时,受全球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猛烈冲击,餐饮行业本就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经营异常艰难。政府部门如此长期拖欠应付账款,对他们而言无异于伤口上撒盐,雪上加霜,几乎断绝了企业的生机。

  市委暗访组高度重视,当即提取了县人社局在该餐饮企业的详细挂账清单,作为关键证据。返回市里后,暗访组迅速将掌握的情况形成专项报告,直接呈送到了市委主要领导的办公案头。

  主要领导审阅报告后,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震怒之情溢于言表。他当即作出严厉批示:要求以市委名义,在全市范围内公开通报批评明川县存在的严重问题,并责令其限期彻底整改,严肃追责。

  面对市委高层的雷霆之怒和不容置疑的问责压力,明川县委组织部才终于“迫不得已”,启动了对权立同志岗位的调整程序。

  不久,中央修订印发了《推进领导干部能上能下规定》。这份重磅文件旗帜鲜明地要求,各级党委(党组)及其组织人事部门,必须切实扛起全面从严管党治吏的政治责任。

  文件强调,要做到真管真严、敢管敢严、长管长严,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坚决推进干部能上能下常态化、制度化。

  至此,在中央精神的强力推动和制度保障下,地方基层组织部门在干部选拔任用工作中,那种长期存在的、类似“权立现象”的“能上不能下”的沉疴顽疾,才得以逐步、艰难地开始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