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真经-《宦海的印象》

  翠峰县委统战部在全市统战系统的年度考核排名,如同坐上了滑梯,连年下滑。新上任的县委常委、统战部部长陈志高,履新后的第一把火,便是召开了一场对标考核的深度复盘会。会上,干部职工逐一汇报,剖析失分原因,提出对策建议。

  一个刺耳的共识浮出水面:市里的考核,信息宣传稿件的数量占比畸高,几乎成了决定排名的“胜负手”,而实实在在的业务工作反而退居其次,成了陪衬。翠峰县连年失分的“命门”,恰恰就在这信息宣传上。这套考核机制,让各区县苦不堪言,陷入恶性内卷。面对市里这根明显歪斜的“指挥棒”,基层除了疲于奔命地适应,似乎别无他法。

  听取汇报后,陈志高眉头紧锁。他显然不认同这种“归咎于上”的论调,严肃地予以纠正:“同志们,考核结果不理想,首先要从我们自身找原因!市里的尺子再歪,量全市各区县都是一样的歪!关键在于,别人为什么能在这把歪尺子上量出高分?而我们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要求大家正视差距,奋力追赶。最后,他特别强调:“要广泛学习,善借他山之石!办公室刘主任,你亲自带队,到排名靠前的几个兄弟区县去取经!务必把他们的‘真经’给我取回来!”

  一周后,风尘仆仆的办公室主任刘明带着“学习成果”向陈志高汇报:

  “部长,我们重点走访了排名靠前的几个区县。总结下来,主要有几种模式:有的区县,统战部养着专门的‘笔杆子’,脱产专攻写稿;有的把宣传任务层层分解,下压到各部门和乡镇,完成情况直接挂钩他们的统战工作考核;还有的,与相关单位建立了信息共享‘联盟’,交换来的稿件稍加‘本土化’就能用上……”

  陈志高听得频频点头,面露赞许:“好!这些都是行之有效的好办法!立刻召开全员会议,传达学习,部署落实!”会上,他要求对这些“先进经验”照单全收,并当场拍板:办公室文秘人员小王,即日起放下手头所有杂务,专职负责信息宣传,火力全开!

  翠峰统战部的上稿数量果然迎来了“井喷式”增长。然而,市里公布的半年考核结果,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翠峰县的排名非但毫无起色,反而较上年同期又倒退了两名,比上年度年终还掉了一名!

  看着刺眼的排名表,陈志高心急如焚。他刚从副县长位置被重用为县委常委、统战部长,组织期望殷切。新官上任,非但没能烧旺“三把火”,火苗反而越来越微弱。若排名继续滑坡,后果不堪设想!

  他再次紧急召开检视会,会场气氛凝重。陈志高毫不留情地批评了刘明:“刘主任!你上次取回的,恐怕是‘假经’!根本没学到人家的精髓!”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下了死命令:“王副部长,这次你亲自出马!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我把货真价实的‘真经’取回来!取不回来,就别见我!”

  几天后,王副部长不负重托,带回了与刘明截然不同的“核心机密”:

  “部长,我们这次摸到了更深层的东西!排名前列的区县,关键在打通了‘上面’!有的长期选派得力干部到市委统战部上挂,近水楼台,掌握上稿‘风向标’和‘通关密码’;有的统战部长亲自带队,频繁去市委统战部汇报工作,特别是向信息宣传科室领导‘拜码头’,接受一对一‘辅导’,精准把握‘得分点’!”

  陈志高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拍桌子:“这才是真正的‘真经’!好!”他雷厉风行,亲自协调:很快,一名县委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被推荐到市委统战部上挂锻炼——这对长期“缺兵少将”的市委统战部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同时,王副部长带着精心准备的汇报材料,专程赴市委统战部信息宣传科,“虚心”接受了一场针对性极强的“业务指导”。

  做完这一切,陈志高心中稍定。他再次召开信息宣传工作冲刺会,亲自部署、亲自培训、亲自传授“秘诀”,要求全员“开足马力,深挖潜力,用活方法”,向年终考核目标发起总攻!他最后立下军令状:“年终排名,只许进,不许退!而且要进到让市领导刮目相看的位置!”

  转眼,又到了年终考核揭榜的时刻。陈志高满怀信心,甚至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期待。毕竟,在接连“取经”后,翠峰县的上稿量确实保持着强劲的增长势头。

  然而,市委统战部下发的正式考核结果,却给了陈志高当头一棒——排名纹丝未动,依然定格在年中那令人沮丧的位置!局面没有丝毫扭转!

  这一次,陈志高彻底爆发了。在职工会上,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这是他就任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地大发雷霆。“结果说明一切!你们取的是什么经?是歪经!是假经!根本没用!”他全盘否定了刘明和王副部长的“学习成果”。更致命的是,他想起市里的明文规定:连续两年考核排名下滑的区县,市委统战部将正式函告市委组织部,建议调整统战部长岗位!他的前任,正是栽在了这条规定上!一股沉重的压力,瞬间攫住了陈志高的心。

  在全市统战系统年终总结大会上,领导不出意料地通报了考核排名。翠峰县因“连年滑坡”,被点名提醒。整整三个小时的会议,陈志高如同受刑,手中的笔机械地记录着,头颅始终低垂,未曾抬起一次。

  晚餐叙交流时,陈志高避开众人,私下拉住两位排名靠前区县的统战部长——都是他当年中青班的同窗,压低声音,语气沉重,虚心请教:“老同学,拉兄弟一把!你们到底有什么绝招?我这头发都快愁白了!”

  两位老同学对视一眼,苦笑中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坦诚。其中一人凑近,声音压得更低:“老陈啊,都这时候了,还藏着掖着?什么绝招?钞能力呗!”另一人接口道:“绝大部分排名靠前的区县,都是靠这个!明面上叫‘购买宣传服务’,其实就是花钱买稿、买版面、买排名!少的几万块,多的砸进去三四十万!大家都在暗中较劲,谁敢落后?”

  陈志高如遭雷击,瞬间呆立当场!原来如此!他苦苦追寻、三番两次派人取经而不得的“真经”,竟是这般赤裸裸的“硬通货”!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蒙蔽的愤怒,也有窥破真相的苦涩,更有一丝“原来如此”的荒诞感。这趟市里之行,他总算亲自取回了梦寐以求的“真经”。

  回翠峰县的路上,陈志高一路沉默,脸色阴沉。翌日清晨,他马不停蹄召开紧急会议,向核心人员通报了这“血的教训”换来的“真经”,语气不容置疑:“刘主任,立刻启动询价程序!联系有实力的宣传服务机构!预算……先按中等偏上标准准备!必须确保实效!”

  真金白银的“真经”果然威力无穷。第二年,翠峰县委统战部的考核排名如同插上了翅膀,半年考核即实现“弯道超车”,年终更是势如破竹,一举杀入全市前三甲!县委统战部因此被隆重表彰为“全市统战工作先进单位”。在全市大会上,领导多次点名表扬翠峰县“思路活、办法新、成效显着”,号召各区县认真学习“翠峰经验”。

  讽刺的是,就在这片“赞誉”声中,一项旨在为基层减负的专项工作自上而下部署开来。其中,“精简优化各类考核事项,坚决纠治形式主义问题”被列为重中之重。曾经扭曲考核生态、让基层干部疲于奔命的信息宣传“军备竞赛”,终于被踩下了刹车。干部们,也得以从这畸形的“买稿买分”重压下,获得了喘息和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