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底气-《宦海的印象》

  新吴区第六届中青年干部培训班正式开班。简朴而庄重的开班典礼后,学员们旋即投入为期一月紧张而充实的课程学习。区纪委书记段志刚亲授第一课。当他步入教室时,几十双闪着光芒的眼睛齐刷刷聚焦而来,会场静得落针可闻。

  段志刚走上讲台落座,并未急于开讲。他面色沉肃,凛然的目光如探照灯般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片刻,他才瓮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看见你们这股子精气神,”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更锐利了几分,“我这个纪委书记,心里就有底气了!”

  这批学员,或即将履新,或初掌权柄,或等待重用。由区纪委书记亲自讲授题为《系好人生的第一颗钮扣》的开班第一课,在新吴区的干部培训史上实属罕见。其用意不言自明,区委的殷切期望与警醒之意,尽在其中。

  不久,区政府某位副区长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突然带离调查。此人出身市纪委,下派意图本为镀金增历。消息如晴天霹雳。几天后,段志刚下乡检查工作,午餐时,话题自然绕不开这位落马的同僚。

  只见段志刚放下筷子,眼中盛满痛惜,目光投向虚空深处,表情凝重如山。他一字一顿,语带沉痛:“某某同志,出身纪检监察,平日为人低调,行事也算谨慎……风华正茂之时,轰然倒下,实在……令人扼腕!”他重重摇头叹息,随即环视众人,声调陡然拔高,带着惯有的训诫口吻:“同志们啊!我时常告诫你们,做人,要做个有底气的人!”满桌陪坐的干部纷纷点头,连声称是。

  又过几日,市纪委副书记来新吴调研。段志刚全程陪同。半日行程中,话题总是不自觉地滑向那位出事的副区长。谈及深处,段志刚唏嘘不已,对这位断送大好前程的同僚深表惋惜:“我总对我身边人,对下边的人讲,人呐,要活得有底气!”市纪委副书记闻言,微微颔首,口中“嗯嗯”应和,目光深邃。

  在区纪委监委内部的职工大会上,段志刚最常用来警醒众人的“活教材”,是他交流来新吴前,曾共事过的一位同事。那位同事同样前途光明,却在提拔的关键时刻,未能守住原则底线,大好前程毁于一旦。讲起这“身边人身边事”,段志刚总是无比遗憾,语调沉痛:“同志们,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切莫丢了做人的底气!务必从这些血淋淋的教训里,走稳自己的人生路!”

  邻县一位县委书记被调任至市里一个相对边缘的部门担任一把手。消息传来,段志刚在区纪委班子会上,毫不避讳地点评:“组织上对一位县委书记作此安排,颇不寻常。要么是暂无合适位置,要么嘛……”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目光扫过略显错愕、面面相觑的同僚们,“就是为了方便调查他本人的问题!”见众人神色各异,段志刚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声音洪亮地补充道:“我没什么不敢说的!敢说,恰恰证明我有底气!”

  主席台上的段志刚,鲜见笑容,这几乎成了他标志性的气质。在新吴区干部们眼中,他一身浩然正气,铁面无私,俨然当代“包青天”。区政府区长王振国不止一次在大会上公开表示:“我就欣赏段志刚同志这样的纪委书记!看见段书记坐镇,我这个区长,心里就特别有底气!”

  这天,区委召开全区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工作推进会。段志刚部署完工作后,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对着台下全区、乡镇的党政“一把手”们说道:

  “在座的各位,都是‘关键少数’。我段某人,向来是充分信任你们的。”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电,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但是!今天,你们谁敢有这份底气,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拍着胸脯对我段志刚保证——‘我绝对没有问题!’?”

  会场瞬间鸦雀无声,静得可怕。段志刚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仿佛要将每个人的心思看穿。片刻,他嘴角竟浮现一丝古怪的笑意,慢条斯理地,如同在陈述一个有趣的预言:

  “同志们啊,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地在下面‘游’吧。我敢断定——”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我在岸上,随手往河里扔颗石子儿,一扔一个准!信不信?”

  这近乎戏谑的比喻,竟引得台下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这笑声,显然并非段志刚所期待的回应。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段志刚双掌如铁锤般,狠狠拍在面前的实木桌面上,震得茶杯乱跳!他“腾”地站起,身体因愤怒而微微前倾,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冲着台下咆哮:

  “太不像话了!你们就真的这么有底气?嗯!要不要现在就试试?我们不妨亮亮剑!看看到底谁的剑更利?”

  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会场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惊呆了,空气仿佛凝固。

  不久,新吴区医疗系统爆出惊天大案。以某院长为首的集体腐败窝案被连根拔起,从管理层到一线医护人员,大批人员陆续被带走调查。区委火速启动全系统作风大整顿。在动员大会上,段志刚面色沉痛:

  “发生这样的事,我……深感痛心。”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停顿了一下,用低沉而无比凝重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对台下暂时未被波及的人说:“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开会的同志们,我相信……你们是有底气的。我不希望……下一次开这样的会时,在座的队伍里,会少了谁的身影!”有眼尖的人注意到,讲这话时,段书记的眼角,似乎闪烁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水光。

  几天后,在一个私人小范围的聚会上,段志刚显得放松许多。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对在座的“自己人”透露:“最近啊,恐怕还有人要‘进去’。具体是谁,我不便明说,大家……拭目以待吧!”他说这话时,腰杆挺得笔直,眼神犀利,底气十足。

  随着出事副区长和医疗系统涉案人员的调查结果陆续公布,区委召开了规模空前的全区干部警示教育大会。会场气氛肃杀。首先播放了触目惊心的警示教育片,接着,轮到段志刚上台通报案情,做警示教育谈话。

  段志刚端坐主席台正中,神情肃穆,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悯。他拿起话筒,声音透过音响,回荡在寂静的会场:

  “同志们啊……这些人,这些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曾经并肩的战友,熟悉的同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痛惜与无奈,“我这个纪委书记,一向是愿意相信大家的。可是,看着镜头里这些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孔,如今沦落至此,我段志刚……都快没有底气站在这里告诫大家了!”

  “了”字尾音刚落,会场侧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

  三道笔挺、冷峻的身影,如同利剑出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视全场瞬间凝固的目光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大步流星,径直走上主席台!

  为首一人,在段志刚惊愕、茫然、瞬间褪尽血色的目光注视下,径直走到他面前,唰地亮出证件,声音冰冷清晰,穿透死寂:

  “段志刚同志,我们是市纪委监委工作人员。现依法对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立案审查调查,请配合我们,立即离开会场!”

  简单几句宣告,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头顶炸响!方才还在痛心疾首告诫他人“要有底气”、“快没底气”的段书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在两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地被带离了主席台,消失在侧门外的光影里。

  会场陷入一片死寂,随后是压抑不住的巨大骚动。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远比任何警示教育片都更具冲击力,给新吴区的全体干部,上了永生难忘的一课。

  两天后,官方正式发布消息:新吴区原区委常委、纪委书记、监委主任段志刚,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很快,区纪委监委内部悄然流传开一个消息:当初组织上将段志刚调来新吴区,正是为了便于深入调查他本人的问题。讽刺的是,事发之时,段志刚在新吴区纪委书记的位置上,履职刚年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