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人-《宦海的印象》

  朋友生日宴席上,火锅蒸腾的雾气裹挟着喧闹人声。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倏地聚焦到老王身上——这位刚退居二线的前清河区委副书记。月前那场组织关怀的重要职级晋升,竟因考察期间被人举报而意外落空,让他再度成为舆论漩涡的中心。席间议论鼎沸,唯有张明静默如常,唇角挂着那抹标志性的浅笑。眼前的热烈,却似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拧开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时光倒流。彼时清河区因一项省级重点工程启动大规模征地拆迁。为安抚民众,政府修建了数量可观的安置房。初始政策极尽宽松:拆迁户申购房屋不受套数限制。结算规则亦显“优惠”——原房屋面积内按远低于市场的拆迁补偿价结算,超出部分才需按市场价补齐。这看似普惠的“福利”,背后是政府规划的重大失误:安置房建设数量严重超出实际需求,导致后期债台高筑。鼓励多购,实为尽快回笼资金、填补财政窟窿的无奈之举。

  张明一家七口,四世同堂,蜗居在不足八十平米的老屋已近三十年。逼仄的空间里,局促得转个身都怕碰着人。拆迁消息传来,无异于久旱甘霖。全家彻夜商议,精打细算后,决定倾尽全力申购三套房:一套小两居给年迈的爷爷奶奶安度晚年,一套给操劳半生的父母,稍大的一套留给自己、妻子和刚上幼儿园的儿子。改善居住的曙光,终于穿透了积年的阴霾。

  递交购房申请并缴纳三套房首付款那日,全家洋溢着节日般的喜庆。妻子亮出看家本领,烹制了满桌佳肴。连滴酒不沾的爷爷也破天荒地端起张明面前的酒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随即被辣得龇牙咧嘴,做出极其夸张的痛苦表情,逗得三岁的小重孙咯咯笑个不停,清脆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挤了大半辈子的蜗居,眼看就要被宽敞明亮的新房取代,希望如同饱满的气球,在每个人心中鼓胀升腾。

  然而,喜悦的泡沫尚未持续多久,便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坏消息传来:宽松政策催生了疯狂的投机浪潮。大量并非真正拆迁需求的人,通过种种手段获取“拆迁户”身份,将购房指标当作商品倒买倒卖,炒卖牟利。更令人愤慨的是,参与其中的不乏手握权柄的公职人员及其亲属。民怨如野火燎原,舆情汹汹。迫于巨大压力,政府紧急踩下刹车,出台限购新政:以户为单位,每户依据原拆迁面积和家庭人口,最多可购三套房,超出者必须清退。张明家,正卡在这道新划的红线上。

  此举暂时平息了部分民愤,执行层面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中梗阻”——并非来自普通群众,恰恰源于本应带头执行的干部群体。许多涉事干部阳奉阴违,表面不抵触,实则抱团观望,按兵不动。“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干部的消极对抗,如同一块巨大的绊脚石,严重迟滞了政策落地的脚步。

  政府旋即祭出铁腕。一纸严令下达:凡涉及超购的干部及其直系亲属,必须无条件、率先垂范完成退房!逾期未退者,将面临最严厉的组织处理和纪律处分!号令既出,全区各乡镇街道闻风而动,对辖区内所有在册公职人员及其亲属的原住房情况、家庭人口结构、申购房屋套数及面积,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拉网式、地毯式筛查。一张张详尽到令人咋舌的清单被汇总、核实,最终如同沉甸甸的罪证,呈送至区长宽大的办公桌上。

  区长面色凝重,亲自伏案,将名单上每一个名字、每一组数据细细过目。空气仿佛凝固。审阅完毕,一场规格极高、气氛肃杀的会议被提上日程——“涉房公职人员集体约谈暨清退工作攻坚推进会”。会议由时任区委副书记老王全权牵头,组织部长、纪委书记、分管拆迁的副区长悉数到场坐镇,阵容空前。

  会议地点选在城关镇政府最大的会议室。涉事人员名单上的干部们,怀着各异的心思,如同赶赴一场未知的审判,沉默地涌入会场。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张明也在其中,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个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场所。高出地面约一米的主席台上,几位重量级领导正襟危坐,表情如同大理石雕像般冷硬、凝重,无形的威压自台上倾泻而下,笼罩着整个会场,令人呼吸都觉困难。

  九时整,会议准时开始。王副书记亲自拿起花名册,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逐一点名,核验到会情况。这种时刻,无人敢以身试法,名单上的人一个不少。台上领导轮番发言:组织部长逐条逐款剖析新政条文,字斟句酌;纪委书记引经据典,从党性原则、纪律红线的高度痛陈利害,语重心长中透着凛冽寒意;分管副区长则结合拆迁大局和眼下困境,讲道理、摆事实,剖析拖延退房的巨大危害。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将“带头退房”的责任与压力,夯土机般层层压实到台下每个人的肩头。

  压轴登场的王副书记,代表区委区政府作最后强调。他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进听众耳中:“……限令所有涉事人员,务必于今日下午三点前,亲自前往所属社区,办理完成超购房屋的清退手续!各乡镇、街道主要负责同志,务必于下午五点前,将本辖区干部及亲属退房落实情况详实名单,报送至我本人及在座各位领导案头!”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停顿片刻,一字一顿地宣告:“凡未在规定时限内执行到位者——无论涉及谁,无论什么职务,一律对事不对人,采取最顶格的组织措施!通报批评、诫勉谈话是起步,调离关键岗位、免除领导职务是常态,直至启动党纪政纪立案审查,严惩不贷!”

  会场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王副书记最后掷地有声地抛出那句标志性、极具分量的结语:“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人!在座的各位,都是组织信任的中流砥柱。希望你们,不要令组织失望!散会!”话音落处,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会议效果立竿见影。散会的人流涌出会场,脸上再无半分迟疑,退房成了压倒一切的紧急军令。

  张明丝毫不敢怠慢。尽管社区办公室距此仅步行几分钟路程,他还是冲出大门,急切地拦住一辆路过的三轮车,跳上去连声催促:“快!去平安社区!”车轮飞转,他的心也悬在嗓子眼。

  在社区那间略显嘈杂的办公室里,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推过来一叠厚厚的文件。张明机械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其中一份《廉政承诺书》的内容格外刺目,白纸黑字要求承诺人:永不利用职权或影响力干预安置房申购分配;永不采取任何形式变相规避限购政策;如有违反,甘愿接受“顶格处理,绝不姑息”。这份如山的承诺,他签了一式四份——本人、社区、区纪委、区委组织部各执一份,如同四道无形的枷锁。

  捏着属于自己那份微温的承诺书走出社区大门,张明并未感到丝毫轻松。想到自己刚刚提拔半年的副科级职务,竟因这次超购留下难以抹去的“污点”,懊恼与不安如同藤蔓缠绕心头。王副书记那句“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人”反复在耳边轰鸣,越想越觉心惊胆战。一个强烈的念头攫住了他:必须立刻、当面去向王副书记汇报!表明自己已第一时间、毫不拖延地执行了命令。或许,这亡羊补牢的积极态度,能在领导心中挽回些许印象分?

  他再次拦下一辆三轮车,目标直指区委大楼。大喜过望,王副书记的秘书竟未替公务繁忙的领导挡驾,他忐忑地敲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进来。”里面传来熟悉而威严的声音。推门而入,王副书记仍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脸上笼罩着化不开的寒霜。他正专注地审阅着那份涉房干部名单,一手握着红蓝铅笔,在纸页上重重地勾划、圈点,笔尖不时狠狠戳下,留下一个个深陷的墨点,显然是在标注需要“重点关照”的对象。张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暗自庆幸自己这步险棋走对了!主动来汇报,或许真能将自己从那份可怕的“重点名单”里剔除?

  他深吸一口气,恭敬地问好:“王书记!”随即挺直腰板,清晰快速地自报家门:“我是光明乡副乡长张明。向您汇报,我已经在会议结束后第一时间,前往平安社区办理完成了超购房屋的清退手续!特来向您报告!”汇报完毕,他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王副书记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张明只是一缕空气。直到张明说完几秒后,他才缓缓放下手中那支判官笔,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的边缘,目光依旧黏在名单上,瓮声瓮气地吐出几个字,语调冰冷依旧:“退了就对了。”短暂的停顿后,他仿佛背书般,又补上那句标志性话语:“我随时都在讲,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人!”那张威严的面孔,自始至终未曾向张明投去一瞥,更无半分笑意。在张明有限的接触印象里,这位王副书记似乎永远包裹在这层拒人千里的寒冰之中。

  退出那间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办公室,张明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然而,一种奇异的轻松感随之而来。王副书记亲口对他重复了那句“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人!”这非同寻常!一丝隐秘的、近乎侥幸的喜悦悄然爬上心头——这可是“民间组织部”所称,掌管着全区干部命运的堂堂三把手啊!

  当晚,张明将白天惊心动魄的经历,原原本本向全家人和盘托出。出乎意料,善良朴实的家人展现了极大的理解与支持。爷爷吧嗒着旱烟袋,缓缓道:“明娃子做得对!公家的事,马虎不得,不能让人戳脊梁骨。”父母也连连点头:“退了干净,咱家清清白白做人,不占那不该占的便宜。”妻子温柔地握了握他的手。家人的深明大义,如同暖流,瞬间驱散了张明心中积压的阴霾和委屈。

  一个月后,在政府多管齐下的高压态势下,所有超购房屋,无论涉及干部还是普通群众,均被彻底清退。区里召开了高规格的总结表彰大会,区委书记、区长双双出席。主席台上,王副书记作为清退工作的直接指挥者,首先作总结通报。他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在区委区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全区广大干部,尤其是涉事干部,政治站位高,大局意识强,行动迅速,态度坚决,积极主动带头退房,为政策顺利推进落实奠定了坚实基础!在此,我谨代表个人,对同志们的觉悟和付出,以及对王某人工作的大力支持,表示充分的肯定和衷心的感谢!”他接着条分缕析地总结了“行之有效”的工作举措和“显着”成效,部署了后续安置房规范申购工作。讲话临近尾声,他再次拔高声调,目光炯炯地扫视全场,掷地有声地强调:“同志们,实践再次证明,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人!我们的干部队伍,是经得起考验的!”

  时光荏苒,一年后。区委组织部例行发布一批干部任前公示。长长的名单中,“王海涛”这个名字格外引人注目——拟任某局副科级领导职务。原来,此人系区委王副书记之侄。然而,公示期尚未结束,一封措辞激烈的实名举报信便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全区机关掀起滔天巨浪。举报信直指王海涛倚仗其叔父权势,公然钻营政策空子,超额申购安置房牟利!

  舆情汹汹,事态持续发酵。在上级纪委介入和舆论压力下,真相如同剥洋葱般,一层层被无情揭开,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

  原来,王副书记本户(以其本人或妻子名义)最初利用拆迁户身份,一口气申购了多达六套安置房。当政府迫于压力出台严格限购政策后,王副书记并未如他在大会上疾言厉色要求别人那样“第一时间”行动,而是选择了和大多数普通干部一样的观望、拖延策略。直到他本人受命主持那场“雷霆万钧”的涉房干部集体约谈会,感受到巨大压力后,才于会议结束的当天下午,“雷厉风行”地指示家人前往社区办理所谓的“退房手续”。

  然而,玄机尽在“办理手续”四字之中。别人是实实在在退掉超购房屋,解除合同。王副书记家上演的却是一出精心设计的“乾坤大挪移”!他们并未真正退房,而是将名下六套房产,“合理合法”地在两个亲属户头中进行了分割和转移:其中一户正是其亲侄儿王海涛,另一户则是关系密切的远房亲戚。一番操作后,王副书记本户名下“合规”地保留了最大限度的三套房;侄儿王海涛户头两套;亲戚户头一套。三户相加,总数六套不变。

  但王副书记深谙政策漏洞,其“智慧”远不止于此。他敏锐地发现,侄儿和亲戚作为独立的“拆迁户”,对照新政规定,竟然各自都刚好有申购三套房的资格!于是,在其授意或默许下,侄儿和亲戚两户,“光明正大”地以自身名义,各自新增足额申购了安置房!这神来之笔,堪称绝妙。至此,经过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腾挪操作,王副书记家族的安置房资产,神奇地实现了“增值”:从最初的一户六套,华丽变身为三户九套!

  最终,侄儿王海涛和那位亲戚,不过是充当了名义上的“白手套”和“挡箭牌”。所有九套房屋的实际控制权、处置权乃至最终产权归属,自始至终牢牢掌握在王副书记本户手中。交房时,那九本象征着产权的红彤彤的房产证,无一例外地落入了王副书记或其配偶的名下。一场精心策划、利用规则漏洞的“魔术”,将六套“超购”房产,不仅完美规避清退,还“合规”地膨胀至九套。

  真相大白于天下,王副书记侄儿王海涛的提拔自然化为泡影。

  生日宴的喧闹声浪中,张明从那段浸透着荒诞与讽刺的往事里抽身。觥筹交错间,朋友们仍在热烈议论着老王职级晋升泡汤的种种猜测。那句曾如雷贯耳、被王副书记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对象(包括他张明)反复强调、掷地有声的“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人”,此刻仿佛带着尖利的回音,在他心底久久激荡,滋味复杂难言。他端起面前斟满的酒杯,目光掠过火锅里翻滚不息的红油汤底,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视线。恍惚间,那氤氲的热气似乎幻化成了主席台上那张威严而道貌岸然的脸孔,正对着台下芸芸众生,再次铿锵有力地重复着那句永恒的箴言。张明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间一片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