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烛痕-《宦海的印象》

  全省瞩目的“清河引水”超级工程,如同一条蛰伏已久的巨龙,终于昂首启动。作为工程咽喉要地,云岭县瞬间被推上风口浪尖。为确保这条“生命线”如期贯通,县里以战时速度组建了全新的“云岭县征地拆迁局”,专司工程红线内征地拆迁、人口搬迁安置的千钧重担。

  新局挂牌,百事待兴,首当其冲便是“招兵买马”。县委严令如山:“硬抽人,抽硬人!要能扛硬活、打硬仗的精兵强将!”一时间,全县各条战线闻风而动,骨干精英被火线征调,汇聚于这新生的征拆大旗之下。

  在这股洪流中,县水利局的技术中坚——白文清,人称“白二哥”,因其扎实的水利专业功底和在迁复建工程中的不可或缺性,被组织一纸调令,征召入局。

  白二哥的履历,浸透着汗水与坚韧。他是恢复高考后首批水工专业中专生,毕业后一头扎进工地,在钢筋水泥间摸爬滚打,实实在在地当了几年“泥水匠”。后来机缘巧合,在老家青石镇水利组谋了个临时工的差事。

  命运的转机出现在县水利局面向社会公开招考一名技术工人时,白二哥凭着这些年积累的深厚理论功底和一手过硬的实践本事,硬是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端上了令人艳羡的“铁饭碗”。

  一个农家子弟,能跳出“农门”,跻身县级机关,其中的艰辛与不易,唯有自知。白二哥视这份工作如生命,将全部热情倾注于云岭县的水利事业,从河道整治到水库除险,处处留下他勤恳的身影。

  岁月荏苒,当他被抽调到县征拆局时,早已是县内公认、小有名气的水利专家,尤其精通工程迁复建。

  地方在“清河引水”工程中承担的核心任务,远不止征地拆迁和人口搬迁安置这两座大山。城镇的整体迁建、专项设施(如电力、通信、水利枢纽)的迁移与恢复重建、以及安置点的高标准建设,这些环节环环相扣,无一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影响工程总工期的“硬骨头”。

  白二哥甫一到任,便被委以重任,担任工程建管股股长,名副其实地顶起了工程地方保障的“半壁江山”。从此,无论骄阳似火还是寒风凛冽,在星罗棋布的施工标段上,在尘土飞扬的安置点工地里,总能见到白二哥那矮小精干、步履如风的身影。

  他年逾不惑,皮肤被阳光镀上一层深沉的黝黑,脸颊却总透着劳作后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随时准备指出问题、下达指令。他做事雷厉风行,要求近乎苛刻,手下人稍有差池,便会招来他毫不留情的严厉训斥,常被骂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然而,“强将手下无弱兵”,工程建管股的一班人马,在白二哥近乎严酷的“摔打”与暗藏关切的“厚爱”交织下,个个被锤炼得业务精湛、能独当一面,成为征拆战场上攻坚克难的“尖刀班”。

  白二哥并非刻板无情的“工作机器”。他深谙张弛之道。工作之余,他最爱招呼股里的兄弟们:“走!活动活动筋骨,放松放松神经,明天才更有劲头干活!”

  他口中的“活动”,核心项目便是找个烟火气十足的腰花馆、热辣沸腾的火锅店,或是街边支着棚子的地摊,摆上几瓶本地特产的老白干。几杯烈酒下肚,气氛便热烈起来。

  若逢白二哥酒至酣处,兴致勃发,便会大手一挥:“走!嚎两嗓子去!”众人便呼啦啦涌向附近的歌厅。这时,白二哥必定当仁不让,第一个抓起话筒,忘情地献上他的保留曲目——《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他天生五音不全,歌声常如“魔音贯耳”,却唱得极其投入,紧闭双眼,整个身体仿佛与旋转的彩灯光影融为一体,尤其那圆实却不显累赘的臀部,随着节奏忘我地摇摆扭动。

  往往一曲未终,早已按捺不住的同事们便蜂拥而上,高举酒杯将他团团围住。在一片毫不吝啬、震耳欲聋的喝彩与起哄声中,白二哥满面红光,陶然沉醉于这简单而粗犷的快乐里。

  随着工程征地区内迁复建项目全面铺开,每日经县征拆局拨付的工程进度款,数额之巨令人咋舌。少则数万、数十万,动辄便是上百万、千万的款项流水般支出。局里上上下下都绷紧了神经,私下里调侃,说局长签字时手都在微微发颤。

  然而,局长那支沉甸甸的笔落下之前,最关键的并非分管领导的签字栏,而是必定要审视“白文清”三个字后面的支付建议。很多时候,局长会亲自将白二哥请到办公室,或是拨通电话详询:“老白啊,这笔款子,现场情况到底如何?进度核实了吗?质量把控点有没有风险?”

  只有得到白二哥清晰、笃定的一句“没问题,符合支付条件”或审慎的“建议暂缓,待现场复核”,局长悬着的心才能落到实处,那字签下去才有了底气。久而久之,职工们私下都感慨,白二哥俨然成了局领导决策时离不开的“定海神针”。

  工程建设行至中期,一场席卷而来的省审计风暴,给云岭县带来了不小的震动。审计报告不同程度地指出了工程管理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虽非重大原则性错误,却也如冷水浇头。

  让县里从县委政府主要领导到各环节经办人员都感到了如同泰山压顶的责任。一时间,涉及资金审签拨付的流程变得异常谨慎,甚至有些畏首畏尾,生怕再出纰漏。

  然而,在这股“寒流”中,一贯乐观自信的白二哥,却依然保持着他的节奏。该提的支付建议,他照提不误,字迹清晰,理由充分;该签的技术意见,他依然落笔如常,毫不迟疑。

  他深知工程进度的紧迫性,用自己专业判断和担当精神,推动着项目在合规的轨道上继续快马加鞭,未曾因外界的风声鹤唳而耽搁一分一秒。

  寒来暑往,两年时光飞逝。为“清河引水”工程在云岭段的顺利推进立下开创性功绩的张平龄局长,功成身退。县征拆局这艘大船的舵轮,交到了新到任的王海局长手中。

  王局长履新不久,白二哥便以其无可替代的专业能力和对工程全局的了如指掌,几乎成了王局长的“首席顾问”兼“贴身秘书”,两人形影相随。“老白,有你在,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王局长不止一次拍着白二哥的肩膀,由衷感叹。

  此时,工程建设与人口搬迁安置双双步入“深水区”,历史遗留问题、现实利益冲突、未来保障诉求,各种矛盾如同藤蔓般交织缠绕,尖锐凸显。而上级的指令如铁:工程进度只许提前,绝不允许拖后!

  与此同时,地方政府、工程设计单位、工程监理单位以及代表省政府投资的省属国企——四方力量围绕着补偿标准、迁建方案、投资额度等核心利益,展开了激烈而复杂的博弈。无休无止的评审会、协调会,常常从清晨开到深夜。

  这些会议,无不需要回到国家法律法规、省定拆迁补偿政策、行业规程规范的框架内,在情、理、法的微妙平衡点上寻找突破口,在针锋相对中艰难地求同存异。

  白二哥常常以“云岭县专家”的身份,代表地方利益,带着既讲团结协作又需据理力争的复杂姿态,端坐于各方谈判桌前。他引经据典,数据信手拈来,方案条分缕析。

  在无数轮不见硝烟却暗流汹涌的“斗智斗勇”与“唇枪舌战”中,寸土必争,寸金不让,为云岭县争取回一笔笔真金白银,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老百姓的利益。

  斗转星移,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清河引水”工程终于迎来了庄严的竣工验收交付时刻。十年磨一剑,白二哥的一头乌发早已被风霜和案牍染成花白,刚过五十的他,身形似乎更加瘦小,背脊微驼,眼角刻满细密的皱纹,俨然一副“小老头”的模样。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依然闪烁着经岁月淬炼后愈发沉静、自信与智慧的光芒。这位十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始终冲锋在征地拆迁最前沿的“老黄牛”,也因此赢得了众人口中“拼命三郎”和“不倒翁”的赞誉。

  工程圆满收官,论功行赏的时刻到来。运筹帷幄、立下赫赫战功的王海局长,得到组织高度认可,被提拔为云岭县人民政府副县长,继续分管这块他倾注了心血的土地。

  一大批奋战在工程主战场的干部,也纷纷获得提拔、重用或各种形式的嘉奖表彰,前程似锦。然而,当长长的表彰名单公布时,人们惊讶地发现,白二哥——这位公认的幕后功臣、技术脊梁,竟然榜上无名!

  并非遗漏,更非遗忘,症结在于他那无法逾越的身份——工人。干部提拔任用的“硬杠杠”,明确将“乡科级领导干部”的资格限定在干部身份(公务员或事业编)范围内。工人身份的白二哥,被这道无形的政策高墙,牢牢地挡在了晋升的门槛之外。

  县委主要领导对此深感惋惜,多次向上级党委专题汇报,极力争取对白二哥这样的特殊贡献人才予以破格任用。奈何,面对刚性的政策规定,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未能撼动分毫。

  最终,白二哥的名字,出现在一份表彰“全县重点工程建设先进个人”的冗长文件中,这份文件囊括了百余人之多。他获得的,是一本印制精美却分量难言的荣誉证书,一次县委书记象征性的亲切接见,以及一顿规格虽高却难掩形式意味的庆功晚餐。

  在单位年终总结会的聚餐上,气氛热烈。几杯酒下肚,同事们带着由衷的敬佩和几分难言的心酸,打趣道:“二哥啊,你就是咱们局里那支燃烧自己、点亮别人的蜡烛!光都照亮工程了,自己却……”话未说完,已被理解的笑声和叹息淹没。

  喝得面庞微红的白二哥,闻言“嘿嘿”地憨笑了两声,端起酒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应:“总要有人当蜡烛嘛!照亮了路,就值!”灯火通明中,有人眼尖地瞥见,白二哥那布满红丝的眼角,似有晶莹的水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酒气的氤氲。

  王县长高升履新,县征拆局的接力棒传到了第三任局长李建手中。此时,大规模的征地拆迁工作虽告一段落,但转入后期,任务更为琐碎艰难:迁复建城镇和专项工程的精细收尾、安置区全面功能恢复的验收、以及层出不穷、盘根错节的历史遗留问题处置化解……工作面宽量大,矛盾更加集中尖锐。

  白二哥,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征拆”,依然是李建局长倚重的“定盘星”和“救火队长”。他的日程依旧排得满满当当:白天驱车穿梭于各个项目现场,督促进度,协调解决施工组织中的“肠梗阻”;晚上则埋首于办公室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查阅图纸、整理数据、分析症结、拟定解决方案。

  汇集到他案头的问题,千头万绪,林林总总:有的涉及工程变更的合理性审查,有的关乎质量缺陷的整改方案,有的是补偿漏项的核实认定,还有的是施工单位撂挑子、闹纠纷的棘手麻烦……

  走进白二哥的办公室,如同置身于一个微型的工程资料库。除了挤着十几名忙碌的同事,大半间屋子都被图纸筒、报告册、专业书籍和各类工程档案资料占据,层层叠叠,直逼天花板。处理任何一个具体问题,往往都需要从这浩瀚的“纸山”中精准地“掘金”。

  白二哥端坐其间,如同一位沉稳的船长,指挥若定:“小张,查三号标段变更联系单!”“小李,找去年三季度的监理月报,重点是隐蔽工程记录!”“小王,核算一下青苗补偿的原始数据!”指令清晰,调度有序。

  一个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在他忙而不乱、抽丝剥茧般的指挥下,被逐一攻克、消化。

  时光流逝,工程建设的后续工作如同退潮的海水,量越来越小,问题也日渐稀少。当初从各单位抽调支援的大批干部,如同完成任务归巢的鸟儿,陆续回到了原单位。

  看着空荡了许多的办公室,白二哥心头也涌起一丝归意:十年漂泊,该是叶落归根,回到县水利局那个“大本营”,重拾久违的水利老本行的时候了。思虑再三,他带着真诚与恳切,向李建局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和愿望。

  不料,李局长听完,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说:“文清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征地拆迁工作,尤其是后续这些‘硬骨头’和历史遗留问题的处置,政策性强,系统性高,连续性至关重要!局里需要稳定一批像你这样懂政策、精业务的核心骨干。一下子把骨干都抽走了,这架子不就散了吗?工作还怎么衔接?你看……”

  李局长的话入情入理,白二哥望着局长恳切的目光,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将那声叹息咽了回去,默默地点了点头。归队的念头,再次搁浅。

  又过了些时日,长达十年之久的“清河引水”工程征迁工作,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啃下了最后几块“硬骨头”,争取到了省上对补偿投资的最终审定批复,县征地拆迁局的历史使命宣告完成。

  根据机构调整方案,该局正式撤销,其承担的征地拆迁后续处置工作职能,整体划入了新成立的“云岭县农业农村局”。而李建局长,也在此次调整中,转任县水利局局长职务。

  兜兜转转,白二哥这位“老征拆”,终于顺理成章地随着职能划转,回到了阔别十年的原单位——云岭县水利局,再次成为李建局长的直接下属。

  报到那天,李局长迎上来,用力握着他的手,半是感慨半是打趣地说:“文清啊,绕了一大圈,这下可算是真正‘归队’了!欢迎回家!”

  然而,命运的齿轮似乎总爱跟人开个玩笑。白二哥归队后不久,恰逢新一轮深化机构改革。原已并入县农业农村局的征地拆迁后续处置职能,又被重新调整出来,明确划归县水利局承担。

  刚刚卸下征地拆迁重担、准备专心研究水利业务的白二哥,看着局里的分工文件,不由得摇头苦笑。他拍着桌上刚领回来的、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拆迁政策汇编,对着同事们自我解嘲道:“看来啊,我白文清这辈子,是注定摆不脱‘拆迁’这顶帽子喽!这缘分,深得很呐!”

  于是,回原单位继续担任工程股股长的白二哥,肩头再次压上了那熟悉而又沉重的担子——征地拆迁后续处置。这支燃烧了自己十年光热、照亮了“清河引水”工程通途的蜡烛,仿佛注定要为这份事业,流尽最后一滴滚烫的烛泪。

  如今,距离白二哥正式退休,已不足半年光阴。组织终究没有忘记这位默默奉献了大半生的功臣,在政策允许的框架内,为他落实了应得的、能给予的一切待遇。

  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办公室。白二哥坐在略显陈旧的办公桌前,桌上摊开着那本曾象征他十年功勋的精美荣誉证书。证书的红色封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暗淡。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过扉页上烫金的名字,目光投向窗外萧瑟的枝桠。鬓角如霜,在光线里愈发刺眼,宛如岁月悄然凝结的、无声的烛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