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解释权-《宦海的印象》

  某区,一场震动官场的风暴骤起:一大批公务员集体前往省公务员局走访。他们自称“三无”干部,控诉当地区委组织部在公务员职级晋升中徇私舞弊、乱作为,直指分管干部调配工作的伍副部长(区委组织部副部长),利用公权力大做人情、乱作为,严重侵害广大干部切身利益。

  事件经媒体曝光,迅速发酵。省委震怒,当即决定对该区开展干部选人用人工作专项巡视。三个月后,省委巡视组向该区反馈了干部职级晋升中的突出问题,责令区委限期整改。同时,将涉及区委组织部部长、伍副部长等一批领导干部的问题线索,按干部管理权限正式移送纪检监察机关。

  在上访的公务员群体中,一位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他叫陈书,是该区文联一位正在办理退休手续的老同志。引起公众特别关注的,是他手中紧握、赖以支撑身体的——一副磨得发亮的拐杖。

  这副拐杖的背后,是一个浸透着委屈与不公的故事。

  几年前,时任某镇镇长的陈书,被查出罹患重疾。万般无奈下,他向组织申请退居二线,调回城区工作。调入区文联后不久,陈书接受了手术。由于病情复杂,手术过程异常艰难,最终虽保住了性命,却不幸在腿部落下永久残疾,从此只能依靠拐杖蹒跚前行。

  第二年,中央推行公务员职务与职级并行、职级与待遇挂钩制度。该区随之印发了公务员职级晋升工作的通知,文件末尾赫然注明:政策最终解释权,归口区委组织部。

  随后,区委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公务员职级晋升工作推进会。区文联代主席因公出差,委托陈书代为参会。

  会场里,组织部长亲自登台,声情并茂地解读政策。他尤其重点阐释了区委精心确定的“四条导向原则”:

  “一线”原则: 向长期扎根基层、奋战在乡镇的公务员倾斜。

  “实绩”原则: 以工作业绩和实际贡献作为晋升的重要依据。

  “实干”原则: 鼓励担当作为,为肯干事、能干事的干部撑腰。

  “关爱”原则: 对临近退休、任劳任怨的老同志给予组织关怀。

  部长的讲话铿锵有力,回荡在会场。坐在角落的陈书,紧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心中涌起巨大的鼓舞和前所未有的希望。他一条条对照着这“四条原则”:扎根乡镇多年,业绩有目共睹,实干担当直至累垮身体,如今身有残疾、临近退休……自己不正是不折不扣、完全符合这四条导向的人选吗?

  会议一结束,陈书拄着拐杖,第一时间找到代主席汇报会议精神。他言辞恳切,希望领导能关心帮助自己晋升四级调研员。“代主席,我这辈子在基层拼了大半辈子,落下一身病痛,退休前若能晋升四调,也算组织对咱这老黄牛的一点认可,对得起这些年的奉献和牺牲了。”陈书的眼中,闪烁着期盼的光。

  然而,希望很快蒙上阴影。陈书深知,自己理由再充分,最终还得靠单位主要领导出面争取。问题在于,根据区委组织部制定的职级指标分配“铁律”:各单位指标按公务员编制和比例计算后取整数。整数部分指标由单位自主使用;不足整数的零头以及编制少到算不出一个指标的单位,其人员晋升则需由区委组织部“凑整”后统筹安排。

  不幸的是,区文联公务员编制寥寥无几,计算结果连一个完整的职级指标都没有。陈书的希望,悬在了那“统筹安排”四个字上。

  代主席是一位体恤下属的领导。想到陈书长期奋战在基层一线,做出过实实在在的成绩,最终积劳成疾落下残疾,如今所求不过是一份应得的关怀,他于心不忍。很快,代主席便亲自前往区委组织部,找到了分管的伍副部长。

  办公室里,伍副部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听完代主席的陈述,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浮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他熟练地搬出一套套生硬的政策条文,像背书一样解释着“统筹指标”使用的“严格规定”和“巨大困难”,强调“区文联的职工目前不具备统筹安排解决的条件”。一番官腔打完,不等代主席再争取,他便抬手看了看表,借口“还有个重要会议”,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代主席满腔热情被一盆冷水浇透,无比失望地回到单位。他找到陈书,语气沉重地转述了伍副部长的态度,尽力疏导着陈书的情绪,让他“耐心等待机会”。陈书理解代主席的难处,苦涩地点点头,将翻腾的失望强压下去,不再主动提起此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书默默地看着区里那些大单位的干部,其中不少人的资历、业绩甚至健康状况远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却一个个顺利晋升了职级。而他,这个拄着拐杖的老兵,只能无望地守候在角落里,一遍遍咀嚼着自己的“当年勇”:

  他曾全程参与全省瞩目的某重点工程征地拆迁,事迹被郑重载入地方史册;脱贫攻坚的战场上,少不了他跋山涉水的足迹;全区遭遇百年一遇特大洪灾时,他第一时间响应号召,拖着病体奔赴抗洪抢险最前沿;中央环保督察专项整治,他也是冲锋在前的急先锋……因工作突出,他获得的各级表彰奖励多达三十余次。后来在镇上担任政府一把手,硬是将一个各项经济指标长期垫底的落后镇,发展成全区的产业重镇。工作几十年,所到之处,领导和同事无不对他竖起大拇指,称他是“老黄牛”。若不是身体彻底垮掉,他指不定真就在那个奉献了青春的镇上干到退休了。

  如今,退休的钟声日益临近,他特别渴望组织的“关爱”,得到的却是冰冷的“规则”和无情的“排队”。巨大的失落和不公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陈书的心。他决定,不再沉默等待,要亲自去叩响那扇掌握着他命运的门。

  陈书拄着拐杖,步履沉重地再次走进区委组织部,找到了伍副部长。他用低沉而带着哽咽的声音,再次诉说了自己的经历、贡献和现状,恳请组织考虑用“统筹指标”解决他的晋升问题。

  面对眼前这位一脸无助却又满含期待、依靠拐杖支撑的老同志,伍副部长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漠然。他重复着那套冰冷的逻辑:在各单位自身有指标的情况下,晋升应在单位内部解决。“统筹指标”是稀缺资源,原则上用于解决完全没有指标的小单位,或是处理一些极其特殊、极其困难的个案。他强调,全区符合“关爱”原则的老同志“太多了”,以陈书的情况,“还够不上用统筹指标解决”。

  看着陈书拄着拐杖,背影佝偻、一步一顿地缓缓转身离去,伍副部长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他赶紧起身,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口,对着那蹒跚的背影,用一种听不出多少温度的腔调喊了一句:“陈老,您慢走。”

  期间,代主席也未曾放弃努力。他甚至直接找到了组织部长。然而,部长的答复更是彻底堵死了这条路:为了“便于统一口径”、“一个口子出”,有关干部职级晋升的所有政策解释权,统一归口伍副部长负责。“有问题,还是得去找伍副部长反映。”这无异于将陈书推回了原点。

  不久,新一轮机构改革的春风吹来,区委重新核定了各单位公务员编制。好消息是,区文联幸运地增加了一个编制!计算下来,终于拥有了一个宝贵的四级调研员职级指标!

  代主席和陈书得知消息,几乎喜极而泣。多年的等待,似乎终于看到了曙光。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就在指标落定的风声刚起,区委组织部便“及时”展现了“关怀”——一位刚刚从其他岗位退居二线的老同志,被火速调入了区文联。

  紧接着,伍副部长的指示便下来了,明确无误:区文联这唯一的职级指标,必须用于解决这位新调入的老同志的晋升问题!

  面对代主席的错愕和不解,伍副部长在电话里语气显得“十分无奈”,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代主席啊,理解万岁!上面有领导打招呼了,压力实在太大,顶不住啊!请你务必做好单位职工,特别是陈书同志的思想工作。” 他“贴心”地没有忘记区文联还有陈书这位更需要“做工作”的人。

  代主席很快便辗转得知,这位让伍副部长“顶不住压力”、“必须解决”的老同志,正是伍副部长本人的亲戚!

  一场精心策划的“截胡”,就这样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完成了。陈书直到正式退休,那份期盼已久的组织“关爱”,终究还是无情地落了空。

  更令人齿冷的是这场晋升的“程序”。

  “公示期为五个工作日”的公示文件,被草草贴在区文联那面落满灰尘的党政公示墙上。工作人员举起手机,“咔嚓”一声拍照留痕。照片拍完,公示文件便被迅速取下,塞进档案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一场排练好的仪式。所谓的“公示”,不过是走个过场,应付检查的“铁证”。这一切,代主席也只能在伍副部长的“指导”下,无奈地照办。

  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陈书心中残存的忍耐。退休手续办理期间,他拄着拐杖,三天两头地前往区委组织部,执着地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这天,伍副部长再次“接待”了陈书。长达一个小时的“理论”中,伍副部长“苦口婆心”,老调重弹地向陈书解释:职级晋升工作千头万绪,有太多“特殊困难”需要“兼顾”,甚至还有一些组织上“不得不”优先“关心”的群体。为了增强说服力,他难得地“推心置腹”起来,举了两个“生动”的例子:

  例子一(“不得不平衡”): 某部门时任一把手,在干部群众中口碑极差,历年科级班子考核测评,都出现不少的反对票,“这在一个正常的班子中是绝不会发生的现象”。但这位同志资历硬、条件够。如果不对其晋升,怕引起更大的不稳定,“难以摆平”。虽然所在单位没有指标,组织上还是“克服困难”,动用了稀有的统筹指标为其解决了晋升。

  例子二(“唯一人选”): 某单位一名干部长期工作不在状态,“职工意见非常大”。但偏偏在单位有指标时,他又是唯一符合晋升条件的人选。“你说,换作任何单位的一把手,摊上这种情况,能怎么办?恐怕也只能给他办了吧?”

  最后,伍副部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摆出一副与陈书“同病相怜”的表情,语重心长地开导道:“陈老啊,您看,连我自己现在都还没晋升四调呢!”

  此话一出,陈书双眉猛地倒竖起来。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足足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身居组织部要职的副部长,表情凝重得像一块铁板。半晌,他嘴角扯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笑,一字一顿地回应道:“没错,伍部长。你们是应该优先晋升。我们,没法同你们比。”

  伍副部长显然没料到陈书会如此直白地反讽,瞬间意识到自己严重失言,一张脸涨得通红,尴尬地咳嗽两声,含糊其辞地迅速转移了话题。

  就在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接近尾声时,陈书抛出了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一个直指制度核心的问题:“伍部长,我想请教一下,组织上对选人用人的标准,比如‘实绩’、‘实干’,这些标准到底如何衡量?总得有个具体的尺子吧?”

  对此,伍副部长回答得异常“坦诚”和“务实”:“标准?标准当然可以写在文件里,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在实际操作中……(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这东西,是另外一码事啊!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对待啊,你说是不是?”

  每一次陈书的到访,伍副部长总能娴熟地搬出无数个需要“理解”和“体谅”的“难处”,并总能配备一套逻辑自洽、冠冕堂皇的“解释口径”,将冰冷的规则和赤裸的现实包裹得严丝合缝。

  从最初的满怀信心,到后来的彻底无望,陈书在与其他遭遇相似的干部交流中,逐渐拼凑出一幅令人心寒又扎心的“职级晋升潜规则图景”。那些得到伍副部长“直接关心”而顺利晋升的干部,背后都无一例外有着“充分”且“特殊”的理由:

  曾在或正在区委组织部工作的干部(近水楼台)。

  伍副部长本人及其区委组织部干部们的亲朋好友(裙带关系)。

  平日对伍副部长“尊重有加”、善于“联络感情”的干部(人情投资)。

  得到上面领导明确“关照”,伍副部长必须“讲政治”给予安排的干部(权力寻租与站队需要)。

  长期执着上访闹事,让伍副部长不胜其烦,为求“息事宁人”而被迫解决的干部(维稳压力)。

  ……

  陈书为职级晋升而持续到区委组织部“找麻烦”,在权势正盛的伍副部长心中,大概不过是一只嗡嗡乱叫却掀不起大浪的“苍蝇”。直到陈书正式退休,他的职级晋升之路,依然在“统筹安排”和“特殊困难”的重重迷雾中,遥遥无期地“在路上”。

  与此同时,为了遏制因职级晋升不公而此起彼伏的上访势头,区委组织部紧急印发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内部文件,以纸质方式、一对一送达各单位主要负责人手中。文件的核心要义是:压实一把手责任!务必做好对本单位干部的“围追堵截”工作,坚决将矛盾化解在萌芽、稳控在本地!

  最终,陈书,以及一大批和他一样,自认为完全符合“一线、实绩、实干、关爱”四条导向原则,却在现实中求助无门、被无情“统筹”掉的干部们,在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无奈地选择了一条祸福难测的集体维权之路。

  他们自称“三无”干部:在职级晋升中,单位无指标、自身无“优势”(指没有过硬的关系背景)、求助无门路。

  在联名提交的信访材料中,他们更是犀利地归纳了在伍副部长亲自操盘下,解释权经由其“一个口子出”的产物——该区干部职级晋升中令人瞠目的“三怪”现象:

  “一怪”:见者有份,突击“普惠”。 某副区长因提拔即将离任,其曾联系的某乡,自然有大批干部需要“安抚”(提拔名额有限)。在伍副部长的“鼎力支持”下,该乡干部,甚至包括已退休两三年的老同志,都无一例外、奇迹般地获得了职级晋升,上演了一场离任前的“职级盛宴”。

  “二怪”:一国两制,“岗编”红利。 许多早已实际调入区级部门工作的干部,由于其调入单位当时暂无空编,其人事关系仍保留在原工作所在的乡镇,即所谓的“岗编分离”。凭借这一“优势”,他们得以在编制富余的乡镇“轻松”获得职级晋升。相反,那些编制在区级部门而不具备“岗编分离”条件的干部,即便德才兼备、业绩突出,也只能望“级”兴叹。

  “三怪”:强行摊派,“勉为其难”。 在公务员编制多、职级指标富余的单位,干部只要符合基本条件都能正常晋升。材料中辛辣地列举了某单位一名干部的事例:此人曾多次在公开场合洋洋自得地向人炫耀:“唉,伍副部长非得强行给我晋升三级调研员!我本意是想把机会让给其他同志嘛……”据其转述,伍副部长对此的解释是:“你单位有指标,眼下就你一个人符合条件。职级不是商品,而是组织给你的机会,不能转让!”于是,这位干部只得“勉为其难”地“服从组织安排”。而众人眼中此人的现实表现呢?除了工龄长、履历表上勉强过得去,对标组织部长在大会上信誓旦旦宣讲的“四条导向原则”——尤其是“实绩”、“实干”——实无任何过人之处。更讽刺的是,自从晋升了三级调研员(据传是区委组织部内部掌握的“潜规则”:区级部门和乡镇党政一把手退休前职级“天花板”),这位干部便彻底开启了“躺平”模式,工作能推则推,能躲则躲,心安理得地等待着退休。显然,他已提前抵达了“终点站”,可以彻底“歇气”了。

  这“三怪”现象,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四条导向原则”在权力与关系面前的苍白无力,成为陈书们心中最深的痛,也是他们集体走向省城、发出呐喊最直接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