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壮大学毕业后，顺利通过了公务员考试，成功进入体制内工作，成为许多人羡慕的青年公务员。他考入的单位是桐岭县团委。上班后壮壮才发现，整个单位仅有三位正式员工：除了他自己，便是王书记和另一位王书记介绍自己管叫“博哥”的同事李博。
壮壮本姓鲁。从小到大，乃至工作以后，身边人都习惯省去他的姓氏，亲切地叫他名——“壮壮”。如今能够端上“铁饭碗”，壮壮总算没有辜负在农村辛劳一生的父母的期望。
作为家中的独子，壮壮自述出生时身体十分瘦弱，中年得子的父母为他取名“鲁壮壮”，这个名字无疑承载着父母深厚的期盼和美好的祝愿。
记得离家赴县城上班的那天清晨，双手布满老茧、脸上刻满岁月痕迹的父亲，紧紧握住壮壮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眼中闪着泪光，语重心长地嘱咐儿子：“到了单位一定要本本分分做人，勤勤恳恳做事，千万不要想着走捷径、占便宜！”
入职团县委后，壮壮凭着勤奋踏实的工作态度，很快赢得了领导和同事的认可与喜爱。然而，这个对工作极其认真负责的年轻人，不久便发现单位里存在着一些令他难以理解的惯例和现象，内心由此生出迷雾一般的困惑。
五月的一天，壮壮首次随王书记下乡走访困难群众。一行人颠簸了近三个小时，终于抵达联系村的群众家中。热情的主人刚招呼大家落座，王书记便向驾驶员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驾驶员立刻举起手机，“咔嚓、咔嚓”地从不同角度连续拍摄了好几张照片，随后提醒刚干完农活还光着膀子的男主人：“老赵，去把衣服穿上。”
壮壮起初还以为驾驶员是讲究礼仪，觉得光着膀子拍照有失体统。男主人迅速披上衣服出来后，驾驶员又快步上前，细心替他抚平衣领、拉正下摆，接着继续调整角度进行拍摄。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壮壮彻底愣住了——只见驾驶员像是导演调度演员一般，接连要求男主人更换了三套截然不同的衣服，每一套都搭配着不一样的拍摄场景和姿势，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驾驶员满意地喊“好”为止。最让壮壮想不通的是，男主人非但没有流露半点不耐烦，反而始终憨厚地咧嘴笑着，动作熟练、配合默契，仿佛这一切早已是司空见惯、心照不宣的固定流程。
回程的路上，壮壮终于忍不住向驾驶员打听拍照的缘由。直性子的驾驶员没有遮掩，道出了实情。
原来上级要求各单位在特定时期每周必须入户走访，并需要附上照片作为佐证。先不说团县委这样人手和经费都十分有限的小单位，即便是大单位，执行起来也相当吃力。加之频繁入户未必有实际工作内容，反而可能打扰群众生活。
但每周都必须报送能证明开展了工作的报表，否则就会受到通报批评。于是各个单位在交流中“学习”到了这样的“经验”：每次下乡尽量多拍几组照片，以备每周交账时使用。这已成为较为普遍的做法。
听完驾驶员的解释，壮壮一时怔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没等壮壮理清思绪，王书记便郑重地接过话头，对壮壮正色道：“壮壮，你现在也是单位的正式一员了，慢慢就会了解体制内工作的特点。你要学会适应。”壮壮连连点头称是，嘴上应着“好的，王书记，我明白”，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汛期来临，县里要求各单位必须派出一半以上职工脱产驻村，协助联系村开展防汛工作，脱产时长一个月。团县委三人就需派出两位，王书记便安排壮壮和博哥前往。
当天，驾驶员先送二人至镇政府报到。壮壮随博哥直接来到镇长办公室。忙碌的镇长见到他们，十分客气地说道：“王书记已经和我通过气了，你们直接下村开展工作就行，感谢你们的支持！”说完，正要开职工会的镇长便匆匆送客，拿起笔记本和茶杯离开了办公室。
随后，驾驶员送他们至联系村。到达村公所后，二人向村委报到，接待他们的是村专干。热情的村专干说道：“镇长已经和我们村领导交代过了，辛苦你们了！”随即带领二人走出办公室，一同上车前往目的地。
在村专干的指引下，驾驶员开车将三人送至村里的防汛值守点。
下车后，壮壮看到博哥利索地从后备箱取出一个大行李包放在地上，然后示意壮壮一起在值守点附近巡视。他们走走停停，博哥偶尔坐下拿起值班记录本写写划划。驾驶员则前前后后忙碌着，不断变换角度为二人拍摄照片。
几分钟后，博哥示意壮壮一起打开行李包。原来里面装满了各种衣服，博哥告诉壮壮这是单位特备的“工作服”，随手挑了几件递给壮壮换上身，自己也跟着更换外套。就这样，两人连续换了好几套服装，驾驶员配合着拍摄了整整半小时。
拍摄结束后，村专干从文件夹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表册，指导二人填写为期一个月脱产工作的日志。大约一小时后，所有流程进行完毕，一路人上车返回村公所。驾驶员又为壮壮和博哥拍摄了在村公所“开展工作”的照片，随后三人告别村专干离开村庄。
这次壮壮没有再追问，但心里的困惑却愈发深重。果然，第二年上半年的森林草原防灭火期，同样的流程再次重演。此时的壮壮渐渐悟出一个道理：在体制内，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之后，团县委联合几个单位共同组织单身青年联谊活动。根据王书记的安排，活动当天壮壮负责嘉宾签到和拍摄会标照片。壮壮心想，这任务还算轻松。
没想到活动开始前，王书记拿来八份签到册，要求每位嘉宾在全部八份上签名。壮壮注意到，每份签到册的格式都不相同。王书记特别嘱咐：“请嘉宾只签姓名、单位和职务，会议名称和日期栏先空着，以后备用。”他还特别强调：“每位嘉宾在八份签到册上的签名顺序要有变化，不能完全一致。”
更让壮壮意外的是，王书记要求拍摄的会标多达二十几幅，每幅内容各不相同。除了当天的主题联谊活动，还包括专题学习、重点工作部署，以及共同承办单位开出的需求清单。所有这些会标都需在两小时内拍摄完成，王书记还特意叮嘱：“除了保证照片质量，每幅会标的背景要尽量差异化，多角度拍摄，尽量丰富些。”
活动结束后，壮壮总算圆满完成了任务。后来他才明白，王书记安排的签到和会标拍摄，都是各家单位的规定动作或应对上级考核所需。由于人力和财力有限，无法逐一开展这些活动，于是大家学会了“互相搭车、资源共享”。得知真相后，壮壮心中的困惑又加深了一层。
国庆长假前夕，根据上级规定，每个单位都必须安排正式职工参与假期值班。期间，上级会通过电话抽查和实地暗访等方式进行检查，一旦发现脱岗，将对相关单位通报批评，甚至追究领导和当事人的责任。
团县委三名正式职工，原本每人值班两天并不困难。但就在放假前两日，突发情况出现了：博哥的爷爷突然病逝，王书记两岁的孩子因高烧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这意味着整个假期只有壮壮一人能值班，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为此，考虑周到的王书记立即联系电信公司，更换了单位里那部老旧的座机。其实座机陈旧并不是主要问题，关键在于其铃声太小，隔间几乎听不见。王书记的实际用意，是请隔壁友好单位的值班同事帮忙留意几天电话，这样壮壮就不必七天全程守在单位了。
在壮壮实际值班的三天里，没有接到任何电话，也没有遇到来访人员，这一情况与友好单位同事反馈的信息完全一致。
节后上班，县政府下发了一份节间抽查值班情况的通报批评文件。壮壮注意到，被通报的单位除了党政机关和乡镇，竟然还包括县教育局下属的一所偏远农村学校。这时壮壮才恍然大悟，原来连假期没有学生的学校，也必须要安排专人值班。这个发现，让壮壮内心的困惑更加深重了。
就这样，壮壮带着不断堆积、难以排解的困惑，在团县委工作了一年又一年，重复经历着一件又一件“只能做，不能说”的事情。
直到后来，上级印发专项通知，部署开展基层减负工作，要求坚决整治“四风”顽疾。治理重点明确包括了过度留痕的检查考核、缺乏实际意义的扎堆值班和无效值班等问题。
读到这份文件时，壮壮心中积压多年的困惑，终于找到了答案。
壮壮本姓鲁。从小到大，乃至工作以后，身边人都习惯省去他的姓氏，亲切地叫他名——“壮壮”。如今能够端上“铁饭碗”，壮壮总算没有辜负在农村辛劳一生的父母的期望。
作为家中的独子，壮壮自述出生时身体十分瘦弱，中年得子的父母为他取名“鲁壮壮”，这个名字无疑承载着父母深厚的期盼和美好的祝愿。
记得离家赴县城上班的那天清晨，双手布满老茧、脸上刻满岁月痕迹的父亲，紧紧握住壮壮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眼中闪着泪光，语重心长地嘱咐儿子：“到了单位一定要本本分分做人，勤勤恳恳做事，千万不要想着走捷径、占便宜！”
入职团县委后，壮壮凭着勤奋踏实的工作态度，很快赢得了领导和同事的认可与喜爱。然而，这个对工作极其认真负责的年轻人，不久便发现单位里存在着一些令他难以理解的惯例和现象，内心由此生出迷雾一般的困惑。
五月的一天，壮壮首次随王书记下乡走访困难群众。一行人颠簸了近三个小时，终于抵达联系村的群众家中。热情的主人刚招呼大家落座，王书记便向驾驶员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驾驶员立刻举起手机，“咔嚓、咔嚓”地从不同角度连续拍摄了好几张照片，随后提醒刚干完农活还光着膀子的男主人：“老赵，去把衣服穿上。”
壮壮起初还以为驾驶员是讲究礼仪，觉得光着膀子拍照有失体统。男主人迅速披上衣服出来后，驾驶员又快步上前，细心替他抚平衣领、拉正下摆，接着继续调整角度进行拍摄。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壮壮彻底愣住了——只见驾驶员像是导演调度演员一般，接连要求男主人更换了三套截然不同的衣服，每一套都搭配着不一样的拍摄场景和姿势，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驾驶员满意地喊“好”为止。最让壮壮想不通的是，男主人非但没有流露半点不耐烦，反而始终憨厚地咧嘴笑着，动作熟练、配合默契，仿佛这一切早已是司空见惯、心照不宣的固定流程。
回程的路上，壮壮终于忍不住向驾驶员打听拍照的缘由。直性子的驾驶员没有遮掩，道出了实情。
原来上级要求各单位在特定时期每周必须入户走访，并需要附上照片作为佐证。先不说团县委这样人手和经费都十分有限的小单位，即便是大单位，执行起来也相当吃力。加之频繁入户未必有实际工作内容，反而可能打扰群众生活。
但每周都必须报送能证明开展了工作的报表，否则就会受到通报批评。于是各个单位在交流中“学习”到了这样的“经验”：每次下乡尽量多拍几组照片，以备每周交账时使用。这已成为较为普遍的做法。
听完驾驶员的解释，壮壮一时怔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没等壮壮理清思绪，王书记便郑重地接过话头，对壮壮正色道：“壮壮，你现在也是单位的正式一员了，慢慢就会了解体制内工作的特点。你要学会适应。”壮壮连连点头称是，嘴上应着“好的，王书记，我明白”，心里却是一片茫然。
汛期来临，县里要求各单位必须派出一半以上职工脱产驻村，协助联系村开展防汛工作，脱产时长一个月。团县委三人就需派出两位，王书记便安排壮壮和博哥前往。
当天，驾驶员先送二人至镇政府报到。壮壮随博哥直接来到镇长办公室。忙碌的镇长见到他们，十分客气地说道：“王书记已经和我通过气了，你们直接下村开展工作就行，感谢你们的支持！”说完，正要开职工会的镇长便匆匆送客，拿起笔记本和茶杯离开了办公室。
随后，驾驶员送他们至联系村。到达村公所后，二人向村委报到，接待他们的是村专干。热情的村专干说道：“镇长已经和我们村领导交代过了，辛苦你们了！”随即带领二人走出办公室，一同上车前往目的地。
在村专干的指引下，驾驶员开车将三人送至村里的防汛值守点。
下车后，壮壮看到博哥利索地从后备箱取出一个大行李包放在地上，然后示意壮壮一起在值守点附近巡视。他们走走停停，博哥偶尔坐下拿起值班记录本写写划划。驾驶员则前前后后忙碌着，不断变换角度为二人拍摄照片。
几分钟后，博哥示意壮壮一起打开行李包。原来里面装满了各种衣服，博哥告诉壮壮这是单位特备的“工作服”，随手挑了几件递给壮壮换上身，自己也跟着更换外套。就这样，两人连续换了好几套服装，驾驶员配合着拍摄了整整半小时。
拍摄结束后，村专干从文件夹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表册，指导二人填写为期一个月脱产工作的日志。大约一小时后，所有流程进行完毕，一路人上车返回村公所。驾驶员又为壮壮和博哥拍摄了在村公所“开展工作”的照片，随后三人告别村专干离开村庄。
这次壮壮没有再追问，但心里的困惑却愈发深重。果然，第二年上半年的森林草原防灭火期，同样的流程再次重演。此时的壮壮渐渐悟出一个道理：在体制内，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之后，团县委联合几个单位共同组织单身青年联谊活动。根据王书记的安排，活动当天壮壮负责嘉宾签到和拍摄会标照片。壮壮心想，这任务还算轻松。
没想到活动开始前，王书记拿来八份签到册，要求每位嘉宾在全部八份上签名。壮壮注意到，每份签到册的格式都不相同。王书记特别嘱咐：“请嘉宾只签姓名、单位和职务，会议名称和日期栏先空着，以后备用。”他还特别强调：“每位嘉宾在八份签到册上的签名顺序要有变化，不能完全一致。”
更让壮壮意外的是，王书记要求拍摄的会标多达二十几幅，每幅内容各不相同。除了当天的主题联谊活动，还包括专题学习、重点工作部署，以及共同承办单位开出的需求清单。所有这些会标都需在两小时内拍摄完成，王书记还特意叮嘱：“除了保证照片质量，每幅会标的背景要尽量差异化，多角度拍摄，尽量丰富些。”
活动结束后，壮壮总算圆满完成了任务。后来他才明白，王书记安排的签到和会标拍摄，都是各家单位的规定动作或应对上级考核所需。由于人力和财力有限，无法逐一开展这些活动，于是大家学会了“互相搭车、资源共享”。得知真相后，壮壮心中的困惑又加深了一层。
国庆长假前夕，根据上级规定，每个单位都必须安排正式职工参与假期值班。期间，上级会通过电话抽查和实地暗访等方式进行检查，一旦发现脱岗，将对相关单位通报批评，甚至追究领导和当事人的责任。
团县委三名正式职工，原本每人值班两天并不困难。但就在放假前两日，突发情况出现了：博哥的爷爷突然病逝，王书记两岁的孩子因高烧住进了重症监护室。这意味着整个假期只有壮壮一人能值班，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为此，考虑周到的王书记立即联系电信公司，更换了单位里那部老旧的座机。其实座机陈旧并不是主要问题，关键在于其铃声太小，隔间几乎听不见。王书记的实际用意，是请隔壁友好单位的值班同事帮忙留意几天电话，这样壮壮就不必七天全程守在单位了。
在壮壮实际值班的三天里，没有接到任何电话，也没有遇到来访人员，这一情况与友好单位同事反馈的信息完全一致。
节后上班，县政府下发了一份节间抽查值班情况的通报批评文件。壮壮注意到，被通报的单位除了党政机关和乡镇，竟然还包括县教育局下属的一所偏远农村学校。这时壮壮才恍然大悟，原来连假期没有学生的学校，也必须要安排专人值班。这个发现，让壮壮内心的困惑更加深重了。
就这样，壮壮带着不断堆积、难以排解的困惑，在团县委工作了一年又一年，重复经历着一件又一件“只能做，不能说”的事情。
直到后来，上级印发专项通知，部署开展基层减负工作，要求坚决整治“四风”顽疾。治理重点明确包括了过度留痕的检查考核、缺乏实际意义的扎堆值班和无效值班等问题。
读到这份文件时，壮壮心中积压多年的困惑，终于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