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门后-《宦海的印象》

  王芸卸任了岚川县人民政府副县长职务,转任县人大副主任。

  调令下达,她脸上那副挂了多年的“官相”也随之卸下。昔日身居高位时,调令下达,她脸上那副挂了多年的“官相”也随之卸下。昔日身居高位时,她的面孔截然两分:对下属,是惯常的威严与冷硬;对上级,则是竭尽的奉承与热络。

  如今,告别了副县长的光环,王芸似乎从里到外透出了几分真实的底色,开始向周遭展露那个被权力外衣包裹太久的“本我”。

  这位曾风光无限的女强人,在岚川县官场是出了名的“铁娘子”。坊间甚至流传,王副县长在其威势最盛时,行事近乎“六亲不认”。个中之味,最是那些曾在她权力半径内小心行走的“身边人”自知。

  一日,林薇参加一个朋友的饭局。

  酒过三巡,席间一人许是酒意上头,突然没头没脑却又情绪激昂地爆了句粗口:“嘿!王副县长那会儿,每次屁股一沾上主席台,就跟点着的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开骂,真他妈怨妇一个!”

  那人骂完,余怒未消,转头冲着林薇,带着几分探寻和确认的口气问道:“哎,林主任,她……还是你老同学?”

  林薇不语,只是嘴角牵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迅速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开。

  然而,那声“老同学”的询问,却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尘封的、带着复杂况味的往事瞬间奔涌而出,历历在目。

  王芸刚提拔为副县长不久,林薇与她的第一次“重逢”,是在县城熙攘的步行街。

  冬日的午后,难得的几缕阳光慵懒地洒在街面上。林薇正从书店出来,手里拎着几本刚买的书。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王芸穿着一身深色套装,身后跟着秘书和一个局里的干部,正一边走一边比比划划地交代着什么。

  林薇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种单纯的喜悦压倒了一切。她快步迎上前,高高地扬起手:“王芸!王芸!”

  响亮的声音,划破喧嚣的街市,显得格外清晰。

  两人已近在咫尺。林薇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精致的妆容。然而,对面走来的王副县长,脚步没有丝毫迟滞,目光径直越过林薇,投向虚无的前方。林薇于她,已形同陌路。

  王芸就那样,带着一种高不可攀的漠然,与她擦肩而过。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渐行渐远,留给她一个模糊的、冰冷的背影。

  林薇僵立原地,双腿似乎被灌满了铅。旁边投来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背上。她本能地低头假装整理书袋,脸上早已火辣辣的。

  随后,类似的场景又上演了几次。

  有时是在政府大院,有时是在某个会议的间隙。每次林薇试图以老同学的身份打招呼,得到的永远是那种视若无睹的回避。王芸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时,没有任何温度,就像扫射一扇透明的玻璃门。

  就这样,林薇心中那点残存的同窗情谊,被一次次冰棱刮过皮肤般的漠视,磨损殆尽。她从此收起了那份熟稔,一改多年直呼其名的习惯,代之以恭敬却疏离的称谓——“王县长”。

  对于林薇这迟来的“开悟”,王副县长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冷冷的,如同覆着一层薄霜。听到尊重的问候声响起,她最多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似有若无,便匆匆离去。

  然而,讽刺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次,应林薇的顶头上司——县工商联主席的邀请,王副县长出席一场企业家商务交流活动。会场设在县城最好的酒店宴会厅,水晶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红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主席台。

  席间,她代表县委、县政府,端着酒杯逐桌敬酒,亲切慰问。行至林薇所在的席面,与众人碰杯寒暄过后,王副县长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的林薇,忽然眼睛一亮。

  她脸上瞬间堆起一种刻意放大的笑容,转向满桌宾客,用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发出爽朗却明显夸张的笑声:“哈哈,你们知道吗?林主任,林薇!可是我初中老同学!”

  她顿了顿,努力调动情绪,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几乎要让邻桌的人也听见:“想当年读书那会儿,人家林薇成绩可拔尖了!回回受老师表扬!我呢?笨得跟头猪似的,老师那嘴啊,恨不得天天搁我身上!”

  企业家们纷纷附和奉承:“王县长太谦虚了!”“王县长真幽默!”“笨得跟猪还当副县长!”有的则用羡慕的眼神看向林薇。

  林薇端着酒杯,脸上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心底却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滋味。她敏锐地察觉到,王芸说这话时,眼神里充满着明显的炫耀,亦或十足的优越感。

  她垂眉望着杯中透明的液体,举杯的手有些颤抖。

  自此之后,王副县长似乎特别热衷在各种公众场合,像背台词一样,广而告之她们这层“同学”关系。

  招商推介会上,她会在介绍完项目后,忽然将话锋转向众人,笑意盈盈:“对了,坐在那边的林薇主任——我这位老同学……” 说着,她顺势侧身,将头偏向林薇的方向,甚至用手轻轻支着下颌,目光“热切”地投来,整套姿态像一个虚心请教的学生:“你们县工商联,有没有什么意见要补充呢?”此时,整个会场的焦点只剩下她们这“一对老同学”。

  企业家座谈会上,她会适时地打断代表的发言,手掌向林薇的方向一展:“这个问题,我想听听我老同学——林薇主任的看法。”话一出口,全场目光如探照灯般射向林薇,会场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甚至在县委书记和县长的调研现场,她作为分管县领导发言时,也不忘“不经意地”露出一句:“人家林薇——我初中时的同学,可是当年出了名的学霸……”

  每一次宣告,都显得那么“慷慨大方”,毫不吝啬。这份“同学”关系,已然成为她可以随时取用、随意展示的装饰品。

  然而,一旦离开众人的视线,在走廊、电梯或停车场“不期而遇”时,这层关系便瞬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王副县长脸上那拒人千里的寒霜。她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去,只当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她似乎只愿在聚光灯下和觥筹交错的明处,消费这份“同学”身份带来的某种满足。而在二人“狭路相逢”的暗处,这位“同学”便失去了所有价值。

  终于,在一次招商引资答谢晚宴上,王副县长再次高调炫耀起林薇的学霸往事与自己的“笨拙”。话音刚落,那位由她亲自从沿海引进、极善察言观色的陈姓客商,立刻逮住这个话头,急于证明自己领会了领导意图,或许是酒意加持,竟脱口而出:

  “哎呀!王县长您太自谦了!这不正说明嘛,读书时成绩顶呱呱的,毕业后啊,未必就比那些成绩平平的混得好!您看,这不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嘛!”

  这句自以为是的大实话,给热烈进行之中的宴席猛地按下了静音键。场面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这时才意识到失言的陈老板,霎时臊得满面通红,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大家无疑都心照不宣地觉得这话未免太过直白、刺耳,甚至有些伤人。然而,内心深处,却又不得不认同这残酷的现实逻辑——

  出身官宦之家的王芸,父亲是退下来的老领导,母亲是县一中卸任的老校长。她的每一步——从乡镇到县直部门,直至领导岗位,迎来副县长的高光——哪一步下,没有父母精心铺就的基石与人脉的托举?

  而林薇,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那个物质与机遇都极度匮乏的年代,能供她念完中专已耗尽心力。毕业后分到偏远乡工作,一步步靠着自己,用了整整二十年才调回县城,担任了县工商联办公室主任。

  起点悬殊,路径迥异,如何能简单以“成绩”论高下?

  林薇从短暂的思绪翻涌中迅速抽离。

  她意识到,眼前的难堪局面,根源似乎在自己身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笑容显得自然、豁达。

  她端起酒杯,朝着那位窘迫的陈老板,也向着满桌人,顺势自嘲解围:“是是是,陈总说得在理!在理!我这人就是书呆子,只会死读书,哪像王县长这样有魄力、有能力!”

  说完,她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灼烧着喉咙。

  王芸脸上的笑容倏然凝滞,但只那么短短数秒。随即,一阵爆发式大笑炸开了席间的沉寂:“陈总真会开玩笑!来,大家喝酒!”杯盏轻撞,度间谈笑再起,仿佛刚才的事从未发生。

  宴会继续,但气氛已悄然变得微妙。

  此事过后不久,林薇无意中发现,就在那天主动要求互加微信、显得过分热情的陈老板,不知何时,竟已将自己从好友列表中删除了。

  林薇不由得鼻中发出一声轻“哼”。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当然,这已是题外之话了。

  有人用闻风丧胆来形容王芸的“铁娘子”作风。她训斥下属从不留情面,尤其是在公开场合和上级面前,言辞越是犀利、刻薄。

  县里召开一次重点工作推进会。主席台上,王副县长正襟危坐。轮到发言时,她突然将矛头对准台下一位局长,厉声道:

  “有些部门,工作推进慢如蜗牛!汇报起来头头是道,落实起来拖拖拉拉!我说的就是你们县商务局!杨万同志,请问你这个局长是怎么当的?”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被点名的局长,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子,深深地埋下了头。

  这位局长不是别人,正是王芸和林薇二人初中时的班主任——杨万老师。

  杨万老师成长的故事,在小城也堪称佳话了。

  他当年从一名乡村教师公考转行,调任县教育局科员,历任乡镇副镇长、党委书记,五年前提拔为县商务局局长。为人正直,工作踏实,所历岗位口碑均好。

  说来令人唏嘘,这次被自己昔日的学生当众训斥,在杨万老师的“挨批”经历中,其实还算不上一回事。

  真正让杨老师下不到台的,是另一次招商工作会。

  那天,王副县长在听取各部门汇报时,忽然发现她早前安排制作的招商宣传手册,竟无一人提及。她顿时火冒三丈,猛地一拍桌子!

  “砰”的一声巨响,茶杯震动,会场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只见她目光如刀,直刺向杨万老师,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疾风骤雨般的斥骂:“杨局长!你们县商务局都在干些什么了?我安排下去多久了?连个单单片片都没给我拿出来!你这个局长的效率何在?执行力何在?”

  这突如其来的无名之火,砸得杨万老师一脸愕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定了定神,翻开笔记本确认了一下,刚想开口解释:“王县长,这个事情……”

  “我不听任何解释!”话才开了个头,就被王副县长粗暴地打断。她的手指直指杨老师,“我只要结果!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今晚!就今晚!给我加班加点搞出来!明天一早,我要看到成熟的东西摆在我桌上!听清楚没有?”

  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辩。

  杨万老师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他心中一片冰凉,王副县长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就在上一次的专题会议上,是她本人亲自将制作招商宣传手册的任务,明确布置给了县文化集团公司!县商务局根本未曾接手!

  然而,在官场,上级的记性不好,下级的记性就不能太好。面对领导的雷霆之怒和下达的死令,杨万老师别无选择。当晚便组织全局职工,通宵达旦,硬是赶制出了一份招商宣传手册。凌晨四点,修改完最后一稿校样;早晨八点半,这份还带着油墨味的册子,准时送到了王副县长的案头。

  王芸翻看着手册,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这就对了嘛。”语气轻快,如同吩咐完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杨万老师默默退了出去。

  门外,路过的林薇恰好看见老师带上门转过身。两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林薇的耳畔仿佛卷过一阵山风,那风里满是王副县长尖利的呼啸与怒吼,它盘旋着,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久久不散。

  这位霸气的“铁娘子”,也并非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同样有遭遇难堪的时候。

  一次,王副县长主持召开分管部门的党风廉政建设工作会。县农业局局长——也是王芸私下关系甚笃的闺蜜——不知何故,竟缺席了会议。

  或许是为了严明会风会纪,也或许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不容挑战的权威,王副县长没有让工作人员去通知,而是当着全体与会者的面,亲自拔打了电话,按下了免提键。

  众人屏神凝气配合着领导的重要时刻,“嘟…嘟…”的等待音在寂静的会场里响起、一声、两声……

  电话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中,终于接通了。

  王副县长不等对方开口,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咆哮开来,声音穿过话筒传遍会场每一个角落:“李梅!你知道现在在开什么会吗?你的大局观呢?你的组织纪律性呢?都丢到哪里去了?啊?”

  她的语气凌厉,带着满腔的愠怒和颐指气使的训斥。

  电话那头,除了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回应,连一声轻微的辩解都没有。

  王副县长被这无声的抵抗激得更怒,对着话筒继续下达最后通牒:“我限你!五分钟之内!必须给我赶到会场!立刻!马上!”

  她的话音未落,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刺耳的“嘀嘀”声!

  对方竟然直接挂断了电话!

  王副县长显然完全没料到闺蜜会拿这种态度对待自己。她眼睁睁看着手机屏幕熄灭,脸上如同打翻了的权力调色盘,震惊、暴怒与不堪浑浊地交织在一起。她精心维持的威严被这忙音刺得七零八碎。会场的气压降至极点。

  她双唇微启,那点挽回颜面的言辞似乎已到嘴边,却终究徒劳地闭合。最后,她只能重重地将手机推到一旁。

  “继续开会!”她咬紧牙重重地吐出这四个字。

  然而,更让王副县长颜面扫地的是,直到会议结束,散场的人流涌出会议室,那位闺蜜局长李梅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在会场门口。

  这场“缺席”,比任何顶撞都更有力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后来有知情人透露,那天李梅局长正在市里参加一个紧急培训,事先已通过秘书向王芸告假,但她显然贵人多忘事——或者说,她的骨子里所有人都必须围绕她的日程运转。

  这次事件后,王芸和李梅的关系明显冷淡了许多。遇见时,两人也只是点头之交,再没有从前那种闺蜜间的亲热。

  若论王副县长官场生涯中最失控的场面,恐怕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

  在牵头筹办一年一度的招商引资推介会期间,接连两次调度会上,县招商局的张局长都成了王副县长宣泄怒火的对象,被其不问缘由地臭骂。

  第一次是因为客商名单有个职务错误,王芸手指“咚咚咚”地戳到桌面上,足足骂了十分钟:“这种低级错误都敢犯?客商一看,觉得我们县里做事就这么马虎,还敢来投资吗?你们这分明是在砸全县的招牌啊!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我看有的人就得考虑考虑,到底还能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

  第二次,是认为会议议程“乱七八糟”。 王芸将那份议程文件卷成纸筒,不偏不倚地掷向张局长面前,声音如铁鞭抽下:“张局长,你是在办会,还是在玩儿戏?我就说这进度为什么总提不起来!原来问题出在你们的环节!连这基本的会务都组织不好,我看你不是能力问题,是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张局长心中憋屈万分,却又敢怒不敢言。心有余悸之下,在后续的调度会上,他索性选择了闭嘴,不再主动发言汇报。他觉得,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然而,在王副县长看来,张局长的“安静”远比公然的顶撞更难以忍受。

  终于,在第四次调度会上,张局长的持续冷战彻底点燃了火药筒。一声巨响惊四座,王副县长腾地而起,双手撑桌,怒目直刺张局长:

  “张建国!你是哑了吗?我问你话呢!你这局长要是干不了,趁早自己打报告!占着位子不拉屎,你后头排着队想干的人多的是!”

  唾沫星子横飞,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直到她自己觉得胸中那口恶气出得差不多了才罢休。

  此时此刻的张局长,再难保持克制。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责任,那些明眼人都看得清的问题根源,这位王副县长却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硬是把他当成出气筒来反复敲打。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张局长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就在王副县长骂声刚落、余音未消之际,张局长缓缓地站了起来。

  “吱嘎——!”

  一声尖锐的拖拽声,像刀子划破了会场的沉闷。全场所有人不明就里,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不再低头,也再无顾忌,目光直视主席台,努力让自己尽量平静,声音洪亮而清晰:“王县长,有些情况我必须说明!”

  王芸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更加阴沉:“你要说明什么?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她双手缓缓抱胸,整个身子向后靠进椅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关于会议议程杂乱和进度缓慢的问题,”张局长一字一顿地说,“主要责任并不在我们县招商局!”

  他翻开面前的一份文件:“这是第一次调度会的会议纪要,写得分明:由县工业局牵头负责统筹会务!我们县招商局负责客商邀请,客商的名单已第一时间提交县商务局!”

  会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有些人偷偷瞟向坐在另一侧的县工业局李局长。

  李局长的脸色也变了,慌乱地翻起了自己的笔记本。

  张局长继续言之凿凿道:“至于客商名单错误的问题,我们是照县工业局提供的名册通知,并反馈的参会名单!”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会场里回荡:“王县长,您可以查记录、问其余参会同志!这些问题,我们县招商局早在第一次调度会时就提出来了!”

  最后,他掷地有声地总结道:“所以,王县长,工作推进不力的问题,恐怕得请李局长亲自向您汇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场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先前尚有的一些纸笔摩擦声、轻声咳嗽,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王副县长、张局长以及被点名的李局长三人之间游移,却又不敢在任何一人脸上过久停留。有人慌忙垂下头,死死盯着笔记本,手中的笔无意识地点划;有人捧起茶杯,凑到唇边久久不饮,只为遮住自己难以控制的表情。每一只耳朵却都不约而同地竖起,竭力捕捉着接下来可能发出的每一丝声响。这凝固的寂静里,正在酝酿一场无人敢先打破的僵持。

  被当众戳穿的王副县长,脸色从铁青转为涨红,又从涨红转为煞白。她已入下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抿成了扭曲的弧度。

  时间似乎被拉长成一个世纪。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勉强:“县工业局……也确实有问题。”

  她转向李局长,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李局长,你们的工作也要抓紧啊。”

  这轻描淡写的批评,与方才对张局长的狂风暴雨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李局长是县委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红人,是典型的“身边人”。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王副县长对李局长,自然心存忌惮,不得不“敬”上三分。

  李局长连忙站起来,态度诚恳:“是是是,我们一定整改!马上整改!”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

  但张局长当天的这招“玉石俱焚”,固然是将责任甩了出去,把自己从无妄之灾中解脱了出来,却也彻底开罪了王副县长这位顶头上司和李局长。

  散会后,王芸经过张局长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冷地说:“张局长,好口才啊。”

  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张局长脊背发凉。

  果然,之后几个月,县招商局的经费审批开始变得异常困难,局里提报的多个项目在王副县长那里都被“暂缓研究”,反馈回来的理由一次比一次“充分”。无奈之下,张局长只得寻到办公室门外,踱步徘徊守候。 然而,足足一个上午,等来的是秘书毫无表情的逐客令:“抱歉,王县长临时有事需外出,改天吧。”

  官场之上,快意恩仇,往往意味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张局长后来在一次酒后对朋友感叹道:“那一仗是打赢了,但打赢的代价,是以后的路更难走了。”

  时光流转,官场的人事更迭如季节轮换。

  因上面不妙的风声传来,王芸不得已提前退出了领导岗位的角逐。她从副县长的位置平调到县人大,明升暗降。

  权力舞台的幕布,在她身后缓缓落下。

  消息传开那天,岚川官场许多人的心情复杂。有人松了口气,有人暗自唏嘘,也有人波澜不惊——官场沉浮,见得太多了。

  林薇听到消息时,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她稍作停顿,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于她,不过听到了一个寻常的人事变动。

  几天后,市委组织部派人到岚川县考察干部。林薇以党代表身份,被列入谈话对象。她例行公事般完成了问答,刚走出那间气氛肃穆的谈话室,差点与一个急急赶来的人影撞个满怀。

  两人同时刹住脚步,抬起头——是王芸。

  林薇心头一紧,一时有些无措。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林薇清晰地看见王芸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那种久居人上者的镇定,此刻已薄脆了许多。她手里攥着一份文件,下意识地捏得更紧了,似乎担心随时掉落地上。

  林薇的心脏没来由地抽了一下。条件反射般快毕恭毕敬地喊出那声“王县长”,但话到舌尖,又被理智硬生生摁了回去。她现在是王主任,县人大副主任。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间,王芸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努力想营造出些许熟络,却好不容易刚刚拼凑起来,又开始松动。笑容里混杂着示好,还有一丝不便言明的、对过往姿态的轻微修正,一切是那么的清晰可见。

  “谈完了?”她开口,那声音失去了往日刀锋般的清亮与力度,显得有些疲软。

  林薇几乎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迅速侧身让出通道,微微欠身,以一个标准的下级让请上级的姿势,语气周全而流利:“是的,刚谈完。您请进!”

  话音落地,她自己都怔了一瞬。这个动作,这套语气,早已融入骨髓,成为面对“领导王芸”时的标配。唯一的不同,是称谓从确指的“王县长”,变成了一个更泛化、也更显距离的“您”。

  王芸显然也捕捉到了这微妙却根本的差异。她脸上艰难维持的笑容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肌肉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却又极快地收缩。随即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便从她让出的通道风一般走过,推开了谈话室的门,身影转瞬消失在厚重的实木门后。

  她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扉上,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那个已然不同的王芸。方才惊鸿一瞥的细节此刻翻涌上来:她眼角的纹路比记忆中深了,像是被时间或是什么别的东西骤然镌刻;鬓角钻出的几缕白发,并未被仔细掩藏;那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套装依旧,却似乎再也撑不起昔日劈山断海般的气场,只余下公事公办的板正。

  林薇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叹息声轻轻逸出,又悄然沉落。她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什么,又像是终于将什么放下。随后,她转过身,步履沉稳而决绝,沿着来时的路走去,将那一片光晕中的浮尘,连同那扇门所界定的一切过往与重量,都坚定地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