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说来话长-《宦海的印象》

  六月十三日下午,盛安区纪委的一纸紧急通知如石子投入静水,在机关激起层层涟漪。通知要求:当晚八点,准时收看市纪委重磅推出的《典型案例》直播节目。区四大班子领导、法检两院副县处级以上干部、各部门及乡镇党政“一把手”,须前往区上集中会场统一收看;其余副科级及以下干部职工,则由各单位自行组织,确保全员覆盖。

  盛安区委群工部办公室内,气氛骤然紧张。办公室主任与常务副部长王建明二人,指尖在键盘上飞快移动,通过机关办公群迅速转发通知,并附上安排提示:王建明常务因故无法参加区上大会,由编外人员赵小磊代为参加;其余人员则自行在家收看,事后拍照反馈。消息刚发出,赵小磊和不少职工便迅速响应,“收到”的回复如潮水般在群里刷屏。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多久。区委常委、群工部长周正刚冷峻的质问紧随而至,在群里显得格外突兀:“区纪委的通知要求,你们是怎么理解的?”王建明常务反应迅速:“报告部长!我因出差在外,且在家班子成员均另有安排,经与区纪委紧急沟通,获准安排工作人员代为参加区上大会!”字里行间透着解释,却未能平息部长的怒火。

  “出差?去哪里?为何没向我报告?班子成员都有事?中层干部、正式职工也统统有事?”周正刚连珠炮般的追问,带着不容置疑的凛冽。群里王建明的头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无回应。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原来,这位被安排代会的赵小磊,仅仅是单位一名编外聘用人员。而这场直播,是市委、市政府在极其重要且特殊的背景下作出的部署,要求全市干部务必全员收看——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都将亲临节目现场,其分量不言而喻。

  机关办公群的沉寂很快被办公室主任的新消息打破:“接部长最新指示:今晚所有在家干部职工,请于八点前到单位会议室,集中收看直播!”原定的“在家收看”方案被瞬间推翻,代之以严肃的集体行动。直播开始后,区上集中收视会场里,区委群工部的位置上,不再是赵小磊的身影,而是那位“出差在外”的常务副部长王建明本人。单位会议室里,那些“均有要务”的班子成员和职工,此刻也一个不少,整整齐齐地端坐其中,神情肃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办公室主任就被周正刚的电话惊醒。电话那头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冷硬的力道:上午九点,召开全体职工大会。

  九点未到,周正刚已端坐于会议室主席台中央。他面色铁青,眉头紧锁,仿佛凝聚着化不开的寒霜,正埋头疾书,为会议做着最后的准备。整个会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会议准时开始,周正刚那张阴沉得可怕的脸,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王建明低垂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椅子里;其余班子成员则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台下,干部职工们密密匝匝地坐着,人人表情凝重,整个会场被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

  没有寒暄,没有开场白。周正刚单刀直入,矛头直指王建明,对其草率安排重要学习活动的行为进行了极其严肃的批评。言辞犀利,句句如鞭。随后,他话锋一转,开始逐一梳理、深刻剖析单位内部管理长期积累的种种沉疴痼疾。最后,周正刚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布:即日起,在单位内部开展为期三个月的作风纪律大整顿,由他本人亲自挂帅,一抓到底!

  散会后,职工们私下议论纷纷。这是周正刚任期内,第一次如此旗帜鲜明地狠抓单位管理,亲自部署并召开全体大会,主题竟还是关乎政治生态的作风整顿。很快,一个在“民间组织部”早已流传的消息,被大家敏锐地联系到了一起:周正刚即将提拔。换言之,他正面临仕途上又一次关键的跃升机会。这看似突兀的整顿风暴,其背后盘根错节的缘由,还得追溯到两年之前。

  彼时,盛安区委群工部迎来了一位新任常务副部长王建明,主持日常事务。初来乍到,职工们无不寄予厚望——他可是从一个举足轻重的大镇党委书记岗位上交流过来的实力派。然而,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没过多久,这位常务副部长的真面目便逐渐显露:私心之重,令人咋舌。

  单位决定公开招聘一名编外人员。王建明履新后,竟悍然撕毁了此前已经班子会集体研究通过的招考公告。紧接着,他绕开班子会,直接将一位铁杆朋友的儿子——赵小磊——聘入单位。不久,单位需外聘一名财务人员。他却一律漠视众人的把关推荐,执意安排了自己的远房亲戚上岗。

  年底,区委组织部按惯例开展科级班子年度考核。谁都没想到,这位“神通广大”的常务副部长王建明,竟能将触角伸进组织部门的核心环节——当正式考核文件印发到单位时,原本白纸黑字写明的考核组长、区委组织部某副部长,竟在临考前摇身一变,换成了他在区委组织部工作的亲侄儿。

  由亲侄儿带队来考核自己的叔叔,干部回避的铁律被王建明明目张胆地踏在脚下。一对一谈话时,职工们心照不宣,个个“顾全大局”,对单位工作“高唱赞歌”。结果毫无悬念,王建明顺理成章地成了当年班子考核唯一的“优秀”人选。

  次年,一项全区性重点工作圆满收官,区委拟表彰先进。区委群工部获得了一个宝贵的表彰名额。王建明未经任何班子成员通气,便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名字报送。如此这般,私利与好处仿佛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屡试不爽,权力运用已然达到随心所欲之境。

  王建明的能力水平,更是让全体职工“大开眼界”。一个几分钟即可传达清晰的会议精神,到了他那里,往往要耗费半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传达过程更是天马行空,东拉西扯,听得人云里雾里,关键要点淹没在冗长的废话之中。

  关于他传达会议精神闹出的笑话,俯拾皆是。某日上午,他召集职工开会,一开便是两小时。不巧,某副区长临时需借用县委群工部会议室。领导推门而入时,王建明仍在口若悬河地“传达精神”,而他计划布置的具体工作,在会议进行了整整两小时后,竟还未开始!领导的会议安排自然得照计划,王建明的职工会只得在一片尴尬中草草收场。

  另一次职工会,议程本有两项:先是王建明讲专题党课,然后是包括他在内的班子成员布置分管工作。谁知,王建明的党课从上午讲到中午,眼看已过下班时间许久,他仍无收尾之意。台下的职工如坐针毡,终于有人忍不住起身离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会议室的门被一次次推开又合上,人影渐稀,终至冷清。

  按照区委组织部要求,各单位需及时报送领导讲党课情况。党课“圆满”结束后,党支部组织委员第一时间在两百余人的区党建工作交流群里报送了信息。附带的照片清晰显示:区委群工部偌大的会议室里,王建明的专题党课,听众竟只有稀稀拉拉三人!更戏剧性的是,几分钟后,便有眼尖者在群里发表了“观后感”,即刻引爆围观,众人七嘴八舌,调侃嬉笑,好不热闹。意识到捅了马蜂窝的组织委员,却因超时无法撤回信息。此事在全区干部中传为笑谈,可怜的组织委员自此被王建明视为眼中钉,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职工们私下评价这位常务副部长“无德无能”。有职工实在看不过眼,壮着胆子在周正刚面前委婉抱怨。不料,部长只是轻描淡写,仿佛无事发生,甚至对“多事”的职工流露出明显的厌烦。自此,再无人敢置喙。大家心知肚明,王建明“上面有人”,这样的角色一旦坐稳,便如同焊在了位置上。他到任不到半年,便威信扫地,全凭“自己人”赵小磊鞍前马后地艰难支撑,否则真成了孤家寡人。他最大的苦恼,便是指挥不动手下的人。

  某晚,区委召开紧急会议,部署脱贫攻坚迎检重任。点名道姓的通知名单上,明确显示参会人员“王建明”。他却如法炮制,依次联系第一副部长、第二副部长、第三副部长,乃至中层干部和所有正式职工,得到的回复竟如出一辙——“抱歉,我这边有急事”、“家里有事”、“身体不适”……。万般无奈,他再次祭出法宝:安排赵小磊代会。

  八点,正是紧急会议开始之时,王建明却如常踏入一家他每日必至的麻将馆。刚掀帘进去,习惯性地环顾四周,猛然发现第一副部长孙强早已端坐其中,正“哗啦啦”搓得忘乎所以!孙强也同时看到了他,惊愕之下脱口而出:“你不是说出差了,让我替你代会吗?”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让王建明猝不及防,他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尴尬地抓耳挠腮,茫然无措,最后下意识地提提裤子,拍拍屁股,像只受惊的乌龟,仓惶转身,狼狈逃离。

  窝着一肚子火的王建明,漫无目的地在灯火阑珊的步行街游荡。他垂头丧气,闷声走着,冷不防差点与迎面一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竟是第二副部长李伟!说时迟那时快,王建明强压心虚,决定先发制人:“你不是说回老家了吗?”谁知这李伟也不是善茬,立刻反唇相讥:“你不是说出差了,让我替你代会吗?”这熟悉得刺耳的台词,噎得王建明支吾半晌,终究无言以对,只得气咻咻地拂袖而去,消失在人群中。

  如同无头苍蝇般又瞎撞了几分钟,一位朋友的电话送来及时雨:“出来吃点烧烤消消夜,怎么样?”正为没搓上麻将心痒难耐,又接连碰壁讨了没趣,这邀请简直雪中送炭。接完电话,王建明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三步并作两步急速赶到烧烤店。叩开包间的门,仿佛中了邪——第三副部长张华赫然在座!两人目光交汇的刹那,王建明连张口的力气都没了。倒是张华,在众人目光注视下,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语调高声问道:“哟!王常务!你不是说出差了,让我替你代会吗?”这一日,王建明真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

  安排赵小磊代会,也有玩脱的时候。区委召开的又一次重要加班会议。当区委书记讲到群工相关工作时,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区委群工部的座席。竟然发现位置上坐着一个满脸稚气、局促不安的小年轻,领导勃然大怒,指着赵小磊厉声喝问:“你是谁?谁让你来代会的!你们常务副部长干什么去了?”随即责令区委目标督查办立即通知王建明,限其十分钟之内务必赶到会场参会领任务!

  此刻,主席台上就座的周正刚,脸色瞬间由青转紫,恨不得把头埋进桌子底下。不多时,王建明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冲进会场,顾不上擦汗,一把拽开赵小磊,自己一屁股坐下,迅速摊开手中的笔记本,“刷刷刷”地写起来,一副全神贯注、认真记录的模样。

  自周正刚和王建明一前一后到任以来,区委群工部的工作江河日下,在全市考核评价体系中的排名连年滑坡,最终竟跌至垫底。单位运转几近瘫痪,内部管理混乱不堪,甚至连职工基本的工会福利政策也长期得不到落实。

  面对积重难返的败局,王建明干脆选择了“躺平”。他暗自思忖:凭自己的“过硬背景”和“深厚资源”,组织上又能奈我何?过往的经历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组织确实未曾亏待过他。而周正刚对单位的乱象更是视若无睹,偶尔露面时,其秘书总会代为解释:部长正全力投入区委安排的重点工作,日理万机,分身乏术。久而久之,便有风声传出:周正刚即将荣升区政协主席。于是,便有了本文开篇那场因收视安排引发的整顿风暴。

  然而,区委群工部为期三个月的作风整顿鸣金收兵时,众人对周正刚提拔的拭目以待,没有换来任何佳音,倒是等来了一连串的坏消息。先是周正刚分管的另一个重要部门,“一把手”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调查。不久,盛安区委群工部又接受了市委提级巡察,传出有不少关键问题线索被移交至纪检监察部门,其中便包括了王建明常务连续三年偷税漏税,个别年度甚至“零”纳税——而这,据说还只是冰山一角。

  人们很快注意到,周正刚,仿佛一夜之间熬白了头,憔悴不堪;而王建明往日的嚣张气焰也明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愁云惨雾。更巧的是,几乎与此同时,小道消息疯传:王建明倚仗的那位“上面的人”,也已开始配合组织的“重要工作”了。

  真可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盛安区委群工部的天空,如同秋日阴云密布,晦暗不明。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低语着这官场沉浮的莫测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