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通道尽头-《宦海的印象》

  梅江县委组织部的一通电话通知,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各机关单位一把手中间激起了层层涟漪。通知要领,当天下午在县司法大楼会议室召开领导干部大会,会议内容却仅含糊其辞地提及“市委来县上开展重要工作”。

  对于这些深谙官场规则的一把手们而言,此类措辞背后的含义几乎不言自明——十有八九,又是有人要提拔了。或许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避免节外生枝,不知从何时起,县委组织部对这类敏感会议的通知方式作出了重大调整:不到临头绝不透露具体内容,更不会提前泄露任何可能获得推荐的干部信息。

  若有胆大好奇者试图打听,得到的答复总是那几句练就的“太极拳”:“暂时不便透露,请理解”、“我们也不清楚具体内容”、“按时参会就行了”、“到时就知道了”。通知发出后,一些原本有其他会议或出差安排的一把手,都按规矩小心翼翼地向县委书记请假,静待这个“重要会议”的召开。

  然而,中午时分,又一则通知打破了平静:会议临时取消,暂不召开。会议推迟本属正常,以往也发生过因市委考察组行程临时冲突而调整的情况。但这次取消,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气息。原因在于县委组织部工作人员此次的措辞格外引人遐想——“会议因故取消,大家听候通知”。更关键的是,此后这个会议竟再也未被提起,仿佛从未存在过。

  干部们除了偶尔私下交换几句猜测,忙碌起来也就渐渐淡忘了。但有一位身处重要岗位的局长,日子却变得异常难熬。他正是传言中那次被取消会议拟推荐提拔的干部。而后来急转直下的事态,更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至此,他耗费心血、为自己精心铺设的一条升迁通道,终于走到了尽头——只是,并非以他期待的方式。

  故事的主角,是县交通局的局长——万鹏程。两年前,他曾无限接近人生的高光时刻。得益于时任县委书记的赏识和力荐,他已被列为副县长人选,程序甚至已走到市委组织部,即将上部长办公会审议。

  然而,就在临门一脚之际,风云突变。据说省里突然出了一份重要文件,明确规定提拔担任县区政府班子副职的干部,必须具备乡镇党委书记的任职经历。这条硬杠杠,对于一直在县级机关成长、从未主政一方的万鹏程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一次唾手可及的晋升机会,就这样瞬间化为泡影。

  最终,副县长人选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落在了一位业绩平平的乡党委书记头上。据传,县委拿到“省里文件”后,对照全县正科级干部名单逐一筛选,这位书记成了“矮子里的将军”。干部们私下调侃,说这位书记真是“走了狗屎运”,“烧了高香”。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位“幸运”的党委书记走马上任副县长还不到两个月,一个惊人的消息开始悄然流传:那份据称是“省委出台”的关键文件,其实当时根本还没来得及正式印发,只是内部的风吹了出来!它是在整整半年之后才真正下发执行的。这意味着,那位书记取代万鹏程上位,背后必定另有玄机。

  得知这一重大隐情后,万鹏程感到自己被组织彻底愚弄了。想当年,自己好歹是前任书记身边的“红人”,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内心翻腾的屈辱与不甘再也无法平息,他决定豁出去,也要把事情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功夫不负有心人,凭借多年积累的人脉,万鹏程很快便挖出了真相:那位最终上位的党委书记,其实是县长的人。而一个公开的秘密是,县委书记和县长搭班子三年多来,长期明争暗斗,关系势同水火。万鹏程作为时任县委书记力荐的人,自然成了县长眼中的“敌方阵营”。

  按照干部选拔任用规定,推荐区政府班子副职,必须由县委书记和县长同时签字画押。问题的死结正在于此——县长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政敌的“爱将”签字呢?不久,县委书记交流到市里某部门任职,县长顺理成章地转正为县委书记。一朝天子一朝臣,县长(现书记)的人自然随之“得道升天”。

  弄清原委后,万鹏程越想越憋屈,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生:既然我升不上去,那你也别想好过!大家鱼死网破!

  这天,失魂落魄的万鹏程约来了自己的铁杆好友——一位曾一起共事、如今下海经商的亲密战友。二人选了一家常去的烤肉店,借酒浇愁,更密谋大事。

  推杯换盏间,万鹏程猛然想起战友曾无意中透露的一个秘密:时任县委宣传部某副部长,因并非县委书记的人,却又急于提拔,便削尖脑袋另辟蹊径。经人“点拨”,他搭上了时任县长(即现任书记)的司机——赵贵强,通过这条“秘密通道”,并在最后一次“重拳出击”、通过赵贵强向县长奉上十万元“心意”后,终于如愿调任某乡担任党委书记。

  而这位彼时的副部长不是别人,正是后来挤掉他、坐上副县长宝座的“仇家”!

  万鹏程找来战友,就是想详细打听“仇家”当初如何通过赵贵强贿赂县长的细节。他自知提拔无望,便决心“血债血还”,只要拿到扎实把柄,不信搞不垮对方。

  然而,当万鹏程激动地阐述完自己的“复仇大计”后,却遭到了战友的断然否决。凭借二人过命的交情,战友推心置腹,完全站在他的角度分析利弊,并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完美”的解决方案。

  战友精辟地分析道:事已至此,胳膊拗不过大腿。你如今好歹还在新书记手下干活,冲动举报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且不说能否成功,就算侥幸把仇家搞下去了,你除了出口恶气,还能得到什么?只会落得个“告密小人”的恶名,自断后路。

  既然举报的路走不通,不如换个思路,化干戈为玉帛,说不定还能实现双赢。接着,战友压低声音,道出了他的“锦囊妙计”……听着战友周密的分析和指点,万鹏程如同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当晚,二人尽释前嫌,一醉方休。

  不久之后,在神通广大的战友全力牵线下,万鹏程做东,在县城最豪华的酒店设下盛宴,郑重宴请现任县委书记的司机赵贵强。

  如此重要的宴请,自然安排了最高档的菜肴和酒水。况且,以他一把手的身份,这笔开销自有办法处理,无需自掏腰包。那位赵贵强显然对此类场面早已“身经百战”,深谙“天下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对自己所处位置的“价值”心知肚明,乐得赴约。

  怀揣着明确目标的万鹏程,使出浑身解数,将赵贵强伺候得舒舒服服,宾主尽欢。有了这“破冰”的第一步,万鹏程与赵贵强的关系迅速熟络起来。他对战友满怀感激,仿佛真的看到了一条通往权力核心的“绿色通道”。

  从此,逢年过节,万鹏程都会备上两份厚礼:一份直接孝敬赵贵强,另一份则托其转呈县委书记,以表“心意”。一来二去,赵贵强早已不拿万鹏程当外人,有时甚至会在万鹏程没想到时,主动“提示”他哪些地方需要“打点”。

  一个周末,难得在家陪老婆孩子的万鹏程,突然接到赵贵强的电话。对方告知,县委书记的一位外地朋友远道而来,但书记本人在北京出差无法赶回,特委托他代为安排接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万鹏程岂能不明白?他没等赵贵强说完,便立刻慷慨表态:“兄弟,你说怎么安排,哥哥我全听你的!保证让领导的朋友宾至如归!”

  电话那头的赵贵强闻言大喜。当晚,在赵贵强的主导下,一行人在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吃喝玩乐,彻夜狂欢。最后由万鹏程安排手下心腹,默默买下了一张金额高达十万元的账单。

  始终保持着必要清醒的万鹏程,没有忘记自己的“大事”。在赵贵强喝得东倒西歪、兴致高涨之时,他不失时机地凑近耳边,低声叮咛:“兄弟,哥哥我的那件事……你懂的哦?”“放心!包在兄弟身上!绝对给你办得妥妥的!”赵贵强拍着胸脯的豪言壮语,让万鹏程心花怒放,觉得一切投入都值了。

  隆重接待了书记的“朋友”后,万鹏程内心更加笃定。眼看距离换届已不足半年,这次提拔副县级的事,想必不会再横生枝节了。

  这时,他想到一件事:尽管已多次通过赵贵强表达“愿望”,前前后后也投入了不少,赵贵强想必都已转达。但在如此关键节点,自己是否很有必要当面向县委书记汇报一次思想,再表忠心?

  不料,他刚把这个想法委婉地向赵贵强提出后,对方立刻面露不悦:“哥哥,你这就是不相信兄弟我啊!领导那边啥情况,我比你清楚!你现在去找他,反而显得冒失,会坏事的!”

  万鹏程一听,立刻识趣地打住,连声道歉:“是是是,兄弟说得对!是哥哥我糊涂了,欠考虑!一切全仰仗兄弟操心了!”两人伸出手,紧紧一握,再次确认了彼此的“默契”与“信任”。

  换届前夕,赵贵强向万鹏程报喜的频率越来越高,内容无外乎是“书记又在某某场合力荐你了”、“书记说你是难得的好干部”之类的“内部消息”。自觉胜利在望的万鹏程按捺不住内心喜悦,以各种方式向赵贵强表达“感谢”,赵贵强自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

  就在这时,坊间果然开始流传万鹏程即将高升的消息。第一个向他“报喜”的,正是赵贵强。后来,万鹏程本人也从不同渠道陆续听到了这些“鼓舞人心”的传闻。

  眼看换届日益迫近,万鹏程的提拔似乎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关键时刻。这天,赵贵强特地约见他,神色“凝重”地告知:目前看来一切顺利,但两年前的“意外”是否重演,谁也不敢打包票,人事问题错综复杂。最终成败,仍取决于县委书记的决心。

  看到万鹏程神色紧张起来,赵贵强不再绕弯子,直言眼下有一个“巩固筹码、确保万无一失”的绝佳机会。原来,县委书记的一位远房亲戚有意来县里投资建设加油站项目,书记本人自然不便直接插手。若此事能办成,提拔之事必将“畅通无阻”。

  这还有何难?万鹏程一听,哈哈大笑,随即爽朗表态:“我以为多大个事,兄弟你就放心好了!我一定办得漂亮利索,绝对让你在领导面前有个圆满的交代!”

  果然,不出两个月,以县委书记远房亲戚名义投资的加油站项目,便在各项手续“一路绿灯”的快车道上前期上马,迅速推进。

  这时,关于万鹏程即将提拔的呼声也达到顶点。他终于如愿以偿,等来了那个梦寐以求的“领导干部大会”的通知。

  然而,就在此时,一封装载着尖锐举报材料的信件,被送到了有关部门。举报人是一名原本也对加油站项目志在必得、却最终希望落空的商人,据称其前期“投入”也已打了水漂。人们纷纷猜测,干部考察事宜突然被搁置,十有八九与此举报有关。

  于是,便发生了本文开头那戏剧性的一幕——会议在临召开前被神秘取消。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态的发展远超想象。不到一个月,一则爆炸性消息彻底击碎了万鹏程的全部幻想:县委书记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上级纪检监察机关带离调查!

  不久,官方通报的部分案情显示,落马书记在担任县长、县委书记期间,“对身边工作人员严重失管失察,致使其利用职务影响打着领导旗号招摇撞骗,从事买官卖官、利益输送等非法活动”。

  与此同时,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消息传出并很快被证实:那次被取消的领导干部大会,其真实内容根本不是什么干部推荐,而是市委开展的一项临时性涉密调研,后来因故调整到其他县进行了。

  可悲的是,面对这残酷的真相,万鹏程还来不及懊悔、反思,他本人也因深度卷入其中,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被加速推到了人生和仕途的“通道尽头”,再无回转可能。所有的精心算计、巨额投入、乃至扭曲的信念,最终只换来一场空,和一条真正走到尽头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