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舌尖上的会长-《宦海的印象》

  郑武此人,生就一副富态相。他五短身材,矮矮胖胖,墩墩实实,年纪尚轻之时,便已早早挺起了一个弧度惊人、引人注目的大将军肚。走起路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一双厚实的手掌时常在那滚圆如鼓的肚皮上交替摩挲,仿佛在安抚一件珍贵的宝贝。他浑身那丰腴的肌肉似乎总在协调运动,而最显眼的,莫过于他那“绝顶聪明”、光亮如镜、几乎能反光的大脑门,被同事们戏称为“免洗头式”。郑武得大家赐给“会长”之称,这绰号的由来,还得追溯到多年前他在乡镇工作的那段岁月。

  那时,郑武还在一个偏远的乡政府工作。单位里超过一半的干部家都安在县城,工作日便成了集体宿舍里的“临时单身汉”。某日中午在机关食堂用餐,不知是谁半开玩笑地提议:“咱们这群离家在外的游子,同是天涯沦落人,干脆组建一个‘单身汉协会’算了!”当时郑武在众人中年纪最长,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不约而同地推举他出任“会长”。

  起初,有人带头喊郑武“会长”时,他还略显尴尬,摆手不答,只以一笑了之。后来,叫的人越来越多,郑武在半推半就、扭捏作态之中,也就渐渐默许了。再到后来,竟是随喊随应,无比自然。“会长”这个带着戏谑意味的雅号,便由此固定下来,伴随他多年,直至今日。

  乡里工作之余,业余生活枯燥乏味,极大地考验着干部们的耐力。会长郑武有一项众所周知的嗜好,那便是热衷于吃喝。用同事们的话说,他是“天生有吃福”。那些年,上级尚未出台严苛的“禁酒令”,会长的业余日程总是排得满满当当,总有赴不完的饭局、吃不遍的美味和喝不尽的美酒。他的生活,从不缺少“热闹”。

  每逢乡里赶集的日子,会长的中午基本都是在推杯换盏中度过。他常常顶着一张通红发亮的脸庞,浑身酒气地晃回办公室,不消一会儿,便趴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鼾声大作。有时干脆直接溜回单身宿舍,蒙头大睡,直到酒气散尽,人亦清醒,晚上便又精神抖擞地“再度出山”,寻觅新的场合。会长这“无酒不欢”的鲜明个性,乡、村干部无人不知。而村干部们的宴请,恰恰成了他“吃福”的重要来源。以至于私下里,大家都调侃说,村干部快成了会长的“衣食父母”。

  会长时任乡经济发展办公室主任,在这个位子上一干就是多年,直至调离。这个岗位手握不小的实权,负责项目的初步审核和上报。而村干部们领着微薄的补贴,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多向乡政府争取项目落到本村,指望能从中获取些微好处,哪怕只是一条香烟的实惠。因此,村干部们纷纷投其所好,变着法儿拉近与这位关键人物的感情。

  他们三天两头往乡里跑,挤进会长那间不大的办公室,煞有介事地“汇报工作”。眼见时机成熟,便热情地邀请会长下馆子,“边吃边谈”。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心照不宣。后来,上级对项目的管理日趋规范严格,明确要求不再配套任何工作经费,项目实施的必要成本需由乡镇自行筹措。这一政策的收紧,使得各乡镇争取项目的积极性大打折扣,能落到村里的项目自然也大幅减少。

  政策的调整,让会长这个经发办主任的实权急剧“缩水”。村干部们跑乡政府的腿不再勤快,来会长办公室“汇报工作”的次数也断崖式下降。偶尔有必须当面沟通的事,也是直截了当说完正事,便即刻起身走人,绝不多留片刻。

  会长内心涌起巨大的失落感。吃喝的机会锐减,生活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乐趣。于是,他开始变被动为主动。每逢赶集日,便会找些由头,约上两三名村干部来办公室“听取汇报”、“研究商量工作”,而且每次的时间都“恰好”安排在饭点前半个来小时。

  然而,应约前来的村干部,并非人人都那么“懂事”和“上道”。遇到这种情况,会长也不再客气,有时甚至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直接“安排”起来:“老王,我看今天天气不错,正好饭点了,咱们就近找个地方边吃边聊?”久而久之,这些村干部开始有意识地躲避会长,以各种五花八门的理由推托不见,或特意错开饭点才来乡里办事。这些在会长看来“势利”又“吝啬”的村干部,在他心中的分量渐渐减轻,他也不再主动联系他们。

  当然,村干部中也不乏“开窍”的,自然得到了会长的“倍加青睐”和“重点关照”。不过,即便是这些“开窍”的,也并非人人都心甘情愿。其中不少人只是碍于情面,怕得罪这位曾经手握实权的主任,背地里难免有些抱怨之词。但“大气”的会长对此并不在意,他只在乎是否有人陪他举杯。

  会长的“吃福”除了来源于村干部,另一大来源便是同事间的私人请客。会长对此类邀请总是来者不拒,但他本人却从未主动回请过。同事们无不知晓他的做派,表面上不说什么,毕竟只是多一副碗筷的小事,但内心实则颇为不齿。

  在一次同事做东的饭局上,会长喝得满面红光,无比自豪地对满桌人吹嘘:“我老婆总骂我,说我天天醉醺醺地回家!我就告诉她:‘你老公我能天天有酒喝,这说明你老公优秀!人缘好!’”这番洋洋自得的“高论”出口,席间众人只能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内心厌恶感倍增。

  张副镇长是乡里最常私人请客的领导。终于,有与张副镇长关系要好的同事看不下去了,私下提醒他:“老张,你请客也得注意点范围,有些人吧……”原来,这位同事有天上午亲耳听见会长在办公室接待村干部时,公然宣称:“张副镇长嘛,随时请我喝酒!反正他们当领导的都是吃公款,不喝白不喝!请客吃饭,不也就是为了笼络下面的人,好多给他卖力干活嘛!”

  闻听此言,张副镇长顿时火冒三丈。自己好心私人掏腰包请客,竟被如此曲解,反倒成了“公款吃喝”、“收买人心”。自此之后,张副镇长组局,再也不招呼会长了。然而,会长似乎并未意识到问题所在,只是隐约感觉到大家对他的疏远,尤其是“大东家”张副镇长。但他的口福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收不到邀请,他便开始“不请自到”,闻着饭香就能精准定位。

  几年后,上级明确规定工作日中午严禁饮酒。这对会长来说,无疑是一记重击。中午的乐子被剥夺了,他便决不肯放过晚上的任何机会。于是,会长开始更加积极地在下班后“到处转悠”。除了对单位同事间的吃请活动保持高度灵敏的“嗅觉”,街头巷尾、附近村落,随处可见他寻觅“机会”的身影。总之,每天下班铃声一响,会长便开始全力运作,为当夜的饭局而奔走。

  再后来,会长时来运转,调进了县城,被安排到县工业局担任办公室主任。不得不说,这简直是组织上为他“量身定做”的绝佳岗位。县工业局主要联系和服务对象是各路企业家,与企业家打交道,接待应酬自然是少不了的“工作内容”,而安排好接待,正是办公室主任的“天职”。

  这个岗位,将会长的“吃福”推向了前所未有的历史高峰。他几乎天天都有推杯换盏的场合,以至于经常需要婉拒一些私人聚会邀请。此时的会长,以“工作”之名的吃喝都应接不暇,自然不必再“主动找吃”了。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中央八项规定精神深入贯彻落实,各地开始狠刹公款吃喝之风,会长的“吃福”骤然跌至冰点。各地频频曝光的典型案例,也让会长不得不暂时“忍嘴克制”,有所收敛。

  但聪明过人的会长很快发现了“新大陆”:他所在的县工业局有其特殊性,许多接待面向的是企业家,属于“商务宴请”。而商务宴请按规定是可以安排工作餐和适量酒水的。更重要的是,中央鼓励构建“亲清”政商关系,与企业家进行必要的联谊联络还被列入正面清单,甚至受到提倡和鼓励。会长的“悟性”果然极强,立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但新的困扰随之而来:单位的“三公”经费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和使用流程,超支或违规使用根本过不了巡视巡察和审计检查的关,局主要领导自然也对此严加管控。会长虽有“充分”的吃喝理由,却无法随心所欲地动用公款。

  于是,会长再次祭出了在乡镇工作时屡试不爽的法宝:主动“约见”企业家。若是企业家没空,他便“主动下访”、“上门服务”,每次“工作”时间都碰巧地撞在饭点之前。工作谈完该做什么,久经商场的企业家们自然心领神会,立刻做出“妥善”安排。

  就这样,会长的“吃福”得以维系,甚至呈现出“持续向好”的旺象。后来,上级进一步严明纪律,严禁“靠企吃企”、接受管理服务对象的宴请。但这些规定在“经验丰富”的会长看来,总有“变通”之法,一切尽在掌握。

  终于,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天,会长如常未能“约”到计划中的企业家,便直接“主动走访”了过去相熟的一家企业。当晚,在该企业的内部食堂,他再次尽兴而归。几天后,会长被人实名举报,指控其在企业内部食堂接受吃请,席间饮酒,并且饭后还收受了企业赠送的高档香烟。

  事发后,局领导爱惜羽毛,出于种种考虑,还是想办法出面“关心解难”,会长总算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但自然也免不了被领导叫去,换来一顿极其严厉的批评教育。按理说,经历如此风波,足以给嗜吃如命的会长敲响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然而,众人注意到,会长仅仅“安静”了不到一个月,便又开始蠢蠢欲动,四处“寻摸”机会,企图“重出江湖”。

  就在这时,组织上或许是出于真正的“关心”和“爱护”,对会长的工作岗位进行了调整。他被交流到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对外接待职能的“清水衙门”,工作上也失去了以往那些“优势明显”的联系服务对象。

  此时的会长,内心充满了对原岗位的深切怀念,无时无刻不思念着那些“豪爽大方”的企业家朋友们。于是,他再次变被动为主动,经常在临近下班时在各种工作群、社交群里闲“逛”、刷“存在感”,分享些文章、发布些消息。一旦有人回应,他便立刻“主动出击”,热情搭讪,一来二去,总能“恰到好处”地促成晚上的饭局。

  有一次,一位在外地发展的知名乡贤企业家返乡探亲。这位企业家以往每次回来,都是直接联系会长,由其代为安排聚餐,而最终由企业家本人掏钱买单。自从会长调离县工业局后,这位企业家觉得不便再打扰,转而委托圈内另一位朋友作为联络人。巧的是,这位新联络人曾与会长在县工业局共事过,深知其为人做派,打心眼里不欣赏,因此,当晚的接风宴,并未将会长列入邀请名单。

  不料,消息灵通的会长还是第一时间得知了此事。他立刻主动给那位企业家打去电话,热情问候之余,直白地表达了自己也想一聚的愿望。于是,当晚他准时“意外”现身,自然无比地加入了宴席。

  随着岗位调整,会长与企业家们的直接工作往来锐减,响应他“号召”的企业家也越来越少。此时,会长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县工业局“风光无限”时,曾推掉过无数饭局邀请。他开始翻找通讯录,重新对那些“旧相识”嘘寒问暖,加强“感情联络”。倘若碰到对方刚好有饭局,他也就“正好赶上了趟”。

  一位曾在乡政府共事过的老同事过生日,为人低调的寿星原本将庆祝范围控制得很小,计划邀请的名单里并没有会长。但会长很快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了这一安排,便主动打电话去“贺喜”。这一举动让老同事颇为尴尬,内心实在不情愿,只好在电话里含糊其辞,客套一番后便想结束通话。

  不料,会长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步步紧逼地追问:“这么重要的大喜日子,你晚上难道不安排庆祝一下?这不像你的风格啊!”老同事被逼无奈,只得故作恍然大悟状,找了个借口:“哎呀,你看我这记性!忘了问你,县里的运动会不是今晚还要继续吗?我记得你好像报了项目?要是没比赛,那就一定过来聚聚!”话已至此,会长似乎再也找不到坚持的理由了。或许是为了挽回面子,他告诉老同事,自己晚上虽然没有比赛项目,但“已经答应了其他朋友的邀约”,只得遗憾错过。

  然而,事实的真相是,老同事在第二天上午便无意中得知,会长当晚其实根本没有任何饭局。有人早早看见他难得地陪着夫人在街上闲逛,神情落寞,一副无所事事、无精打采的模样。

  调离县工业局后的会长,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努力地维持着他那已日渐凋零的“吃福”。他到新岗位履职半年后的一天,终于遇上一次领导安排他下乡检查工作的机会,而所去之地,恰好是他曾经工作过的那个乡。

  难得故地重游,回到自己的“娘家”,会长欣然接受了乡里的“盛情安排”。虽然县里有明确规定,县级部门干部到乡镇出差,工作用餐费用需由本人从差旅费中自行支付,但在会长看来,这些规定根本没必要执行得那么“机械死板”。

  当晚,乡里为“老领导”准备的接风宴颇为丰盛,一大桌子美味佳肴,甚至还让饭店把当地珍贵的山野货也搬上了桌。酒,自然也是拿出了窖藏多年的最好的那一批。席间气氛热烈,欢声笑语不断。

  万万没想到,正当会长在一众乡领导和旧部属的簇拥陪同下,满面红光地划拳行令、开怀畅饮、吆喝声震天之时,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群面色冷峻的不速之客迅疾涌入,不由分说,举起设备对着杯盘狼藉的餐桌和错愕的人群“啪啪啪”一阵拍摄,取证工作干脆利落。那盘尤为扎眼的昂贵山货被特意拍了特写,之后更是作为重要物证直接被收缴。这行人动作麻利,训练有素,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不等桌上的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已如旋风般拂袖而去,留下满屋的死寂和狼藉。

  第二天,消息传来,昨晚那群人是市里作风纪律暗访组的成员。这一次,幸运之神没有再眷顾会长。后来听说,他虽在事后第一时间惊慌失措地向单位领导报告,并试图进行一系列“善后”工作,但终究未能逃脱严厉的党纪政务处分。不仅如此,县里也因此事被市里作为顶风违纪的反面典型,全县通报批评。

  就这样,一场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意外”,最终为会长持续多年的“吃福”画上了一个戛然而止的句号。自此之后,这位“舌尖上”的会长不得已深居简出,性情也变得沉默了许多。坊间有传言称,失去酒桌、下班后百无聊赖的会长,时常会让老婆简单炒上一盘花生米,独自一人坐在桌前,默默地斟上二两白酒,慢慢地啜饮,既为解闷,也为提神,或许,还在回味那曾经喧嚣无比、如今却一去不返的“美味”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