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无常人生-《宦海的印象》

  安南县商务局主持常务工作的副局长郑得志,是个品行修养差、能力素质低下的人物。他在单位极其不得人心,对上阿谀奉承,对下专横跋扈,处处树敌,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境地。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副局长沈怀瑾工作能力突出,为人正直谦和,深受职工爱戴和一把手赏识。他善于团结同事,处事公允,在单位口碑极佳。正因如此,优秀的沈副局长被郑得志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常常恨得咬牙切齿。郑得志时常在背后散播谣言,刻意诋毁沈副局长的声誉,二人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成了不折不扣的死对头。

  这一年,县委决定选派一批优秀干部到沿海发达地区挂职学习。沈怀瑾副局长凭借过硬的能力和出色的表现,当之无愧地获得了一把手的推荐。这个消息让郑得志又急又气,整日坐立不安——他十分担心,镀金归来的沈怀瑾不仅会直接威胁到自己晋升三级调研员的机会,更有可能取代自己常务副局长的位置。

  郑得志不敢再往深处想,更不甘坐以待毙。一个阴沉的下午,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神阴鸷。经过反复思量,他下定决心要彻底消除这个心头大患。于是,趁沈怀瑾副局长在外学习期间,郑得志开始暗中运作。他四处活动,上下打点,甚至不惜歪曲事实,编造谎言,最终成功将沈副局长调到了一个闲职部门。

  郑得志施展瞒天过海的手段,成功欺骗了所有人,实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直到沈怀瑾副局长的调动文件正式下达,一把手才得知此事,对此大为震惊,但木已成舟,回天乏术。

  学成归来的沈副局长满怀憧憬,却不仅未能获得组织重用,反而遭到“发配”。在接受离任谈话时,县委组织部领导虽然措辞委婉,但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因其挂职期间表现“差强人意”,故被组织调整岗位。

  原本长期忍气吞声的沈怀瑾副局长万万没想到,郑得志竟会如此心狠手辣。走出县委组织部大门时,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内心波涛汹涌。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沈怀瑾既感到愤懑不平。迈着沉重的脚步,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寻找机会,出了这口恶气。

  不久后,分管的白副县长带队下乡检查工作。冤家路窄,郑、沈二人分别代表各自单位随同检查。检查途中,郑得志故意对沈副局长视而不见,态度傲慢至极。而沈怀瑾则强压怒火,表面上保持平静,内心却在等待时机。

  午餐时,郑得志在白副县长面前大倒苦水,直言自己在单位分管工作过多,已多次向一把手请求将部分工作调整给赵兴乾副局长,但未获同意。显然,郑得志是想请白副县长出面说情,为自己减轻负担。

  白副县长并未直接回应,而是若有所思后,突然话锋一转:“怀瑾之前在县商务局不是干得很好吗?怎么突然就调整了?空出的岗位由谁来接替呢?”这一连串提问直指要害,让郑得志顿时语塞。

  此时,正盘算着调任亲信填补空缺的郑得志,面对白副县长的询问低头不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白副县长将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沈怀瑾,从二人异常的表情中已然察觉端倪,便不再追问,但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

  两天后,在一场朋友的私人聚会上,沈怀瑾偶遇了原单位同事——县商务局副局长赵兴乾。席间,赵兴乾关切地询问他在新单位的工作情况。几杯酒下肚,二人的话题自然转到了共同厌恶的郑得志身上。

  见时机成熟,沈怀瑾义愤填膺地添油加醋道:“那天和白副县长下乡时,郑得志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他这个常务副局长累死累活,倒是你赵兴乾副局长整天闲得炒股网购,一把手却睁只眼闭只眼。他还想让白副县长过问此事,说什么县商务局不养闲人!这人简直坏透了!”一吐为快后,沈怀瑾顿感舒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他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了。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事实上,副局长赵兴乾非但不是郑得志口中的“闲人”,反而近期工作格外卖力,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听闻此言,赵兴乾气得脸色铁青,手中的酒杯重重顿在桌上。联想到郑得志的一贯为人,他对这番话深信不疑。

  原来,赵兴乾心中早有盘算:自己这副科一干就是几年,眼看县乡换届在即,必须抓住机会争取转正。在这节骨眼上,他本就不指望郑得志帮忙,只求其别添乱就好。自沈怀瑾副局长被排挤后,单位全体职工都谨言慎行,生怕被郑得志抓住把柄。没想到,郑得志竟在背后如此中伤自己。

  愤怒之余,赵兴乾强压怒火,突然想起一事,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冷笑,想必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

  不久,郑得志接到了来自家乡所在镇陈镇长的电话——这位陈镇长正是赵兴乾副局长的妻子。电话中,陈镇长语气急切却又故作关切地转达了一个重要消息。

  原来,近一年来,郑得志同村群众持续集体反映:郑家违规占用两处宅基地。按照现行政策,农村一户只能拥有一处宅基地。群众强烈要求政府收回多占的宅基地,否则将逐级上访。

  陈镇长在电话中表示,她每次接待群众时都竭力安抚,却反被群众指责“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眼下正值省里召开重要会议,消息灵通的群众已有赴省上访的苗头。镇上虽会全力稳控,但因该问题积怨已久、矛盾尖锐,很难确保能做通群众工作。因此,陈镇长特意提前向郑得志通气,希望他能心中有数,共同妥善应对。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郑得志顿时陷入紧张。对陈镇长如此关心自己的家事自然感激不尽,随即又心急如焚。眼下正值自己晋升三级调研员的关键时期——据私下了解,县委组织部已作出考察安排。若此时群众将自家宅基地问题举报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但向来刚愎自用的郑得志很快镇定下来,自我安慰道:“这么多年来,我想要的不都得到了吗?就连清除异己沈怀瑾这么难的事,我沈某人都干得如此漂亮,还能有什么更难的事?”想到这里,自诩神通广大的郑得志,内心的忧虑瞬间烟消云散。

  万万没想到,陈镇长“友情提示”后不到一周,郑得志就接到了县纪委的函询通知。事情来得如此之快,让郑得志措手不及。当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惶恐不安地踏入县纪委大门,面对神情严肃的纪检监察干部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想象。

  调查显示,郑得志作为党的领导干部,自家多年来违规占用宅基地且拒不整改,对群众监督置若罔闻。更严重的是,其家人还在多占的宅基地上修建了显眼的小洋楼。县纪委在深入调查中,还发现了郑得志其他违纪问题。

  最终,郑得志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被免去领导职务。不可一世的郑得志,最终栽在了他曾经轻视的“小老百姓”手中。不仅梦寐以求的三级调研员晋升化为泡影,更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场。面对残酷现实,郑得志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处分决定下达后,陈镇长再次打来电话“关心”。此时的郑得志竟感动得热泪盈眶,全然不知这番“关心”背后的真相。

  一个月后,郑得志的妻子带着儿子回老家探亲。一向讲究排场的他,即便已被免去职务,却依然放不下往日的做派——总觉得自家作为县里下去的领导家属,到了乡镇理当有人接待,这样才能显示出自己的身份不同寻常。虽未在位,他仍自信余威犹存。

  完全忘记当前处境的郑得志,照例给陈镇长打去电话。不料电话那头的陈镇长连声道歉,称自己正在出差。又以“近期各级严查吃喝风、狠抓作风建设”为由,表示不便安排下面的人接待,以免对郑得志造成不良影响。最后还特意承诺:“下次嫂子回来,我一定私人设宴赔罪。”

  虽然无比失望,郑得志也只能表示理解。当天中午,母子二人抵达镇上时正值饭点。妻子习惯性地带着儿子走进以往政府常接待他们的餐馆。就在二人站在大厅四处张望寻找座位时,妻子突然发现角落包间里,陈镇长正端坐主位,一桌用餐的人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场面甚欢。

  这一意外发现让妻子瞬间脸色煞白,心头一紧——原来陈镇长根本就在镇里,所谓的“出差”不过是推脱的借口!她既惊又怕,更涌起一种被戏耍的屈辱感,慌忙拉着儿子逃离餐馆,活像做了亏心事般,生怕被对方察觉。

  被母亲踉踉跄跄拖出餐馆的儿子,一路上睁大困惑的双眼,高声质问为何要走。这复杂的人情世故,又怎能向年幼的孩子解释清楚?妻子紧握儿子的小手一路小跑,仿佛身后有人追赶,直到躲进另一家餐馆时,早已气喘吁吁。儿子更是呛得咳嗽不止,委屈得嚎啕大哭。

  热情的老板迎上来告知只剩大厅座位。料想不会倒霉到再碰上熟人,妻子边哄儿子边在角落的小条桌旁坐下。这时她才注意到,空旷的大厅里唯有一桌十余个农民打扮的顾客,桌上杯盘狼藉。

  起初妻子并未在意。正当母子低头用餐时,突然听见那桌人提起了自家宅基地的事。这个话题瞬间点燃了众人的情绪,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醉醺醺的食客们全然没发现近在咫尺的母子。

  突然有人爆出粗口:“妈的!多亏陈镇长出主意让咱们去县纪委举报那龟孙子,要不现在还解决不了!”这话引得满桌哄笑。妻子偷眼望去,说话者竟是当年的仇家——两家曾因土地纠纷对簿公堂,丈夫当年硬是靠着关系打赢了这场本无胜算的官司。除了这张印象深刻的面孔外,由于平日很少随丈夫回乡,对其余面孔都颇为陌生,但从言谈举止中能看出,无疑都是同村群众。

  就在妻子出神之际,那桌响起一片碰杯声。东道主举杯高呼:“来!干杯庆祝咱们大功告成,大获全胜!”这刺耳的欢呼,让妻子如坐针毡,终于全然明白了一切。

  郑得志的妻子顿感脑中一片空白,恍惚间已不知是如何带着儿子离开餐馆的。在她心目中,那个向来呼风唤雨、备受尊重的丈夫,如今竟沦落到这般狼狈境地。

  得知真相的郑得志如遭雷击,只觉得老天爷给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直至此刻,他仍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何时得罪了陈镇长,竟招致对方突然翻脸,施此暗箭?

  身心俱疲的郑得志很快一病不起。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变故,职工们明显察觉到,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仿佛脱胎换骨般,完全变了一个人。往日的神气活现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与谨小慎微。

  得知郑得志被组织调查处理后,一生清白做人的沈怀瑾副局长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与自责。虽然郑得志犯错理应受到惩处,但以这样的方式落幕,还是让他难以释怀。他开始反思自己的报复行为是否太过火,整夜辗转难侧,内心备受煎熬。

  尽管无法确定此事是否与自己有关,但结合种种迹象和一段时间来发生的一切,沈怀瑾心里已然明了。回首这些年的宦海沉浮,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经过深刻反思,他作出了人生重大抉择——辞去公职,下海经商。

  转换人生赛道后,沈怀瑾的事业很快风生水起。凭借在体制内积累的经验和人脉,以及一贯的拼劲,他在商界如鱼得水。短短几年间,他便成长为一名小有影响力的民营企业家。怀着对家乡的深厚感情,他积极投身公益事业,认真履行企业家的社会责任。

  期间,县里多次有意宣传报道沈怀瑾的公益事迹,都被他婉言谢绝。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尽己所能的本分之事。每当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成功后的沈怀瑾总会感慨人生的无常与命运的转折。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他独自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静静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与远处连绵的楼宇。忽然间,那些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了身败名裂、终遭处分的郑得志,想起了苦熬多年仍未能晋升正科、郁郁不得志的赵兴乾,更想起了那些年里彼此算计、明争暗斗的沉沉往事。他不由得闭上双眼,深深一叹。这段跌宕起伏的岁月,终让他尝尽人生百味,也悟出了几分真谛:人世荣辱,从来无常;唯有持守本心,方能不负自己、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