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此起彼伏的求情电话-《宦途》

  督查室333办公室的门被裴文辉轻轻带上,隔绝了身后那片弥漫着烟草味与沉木气息的肃杀空间。

  他手里还残留着玻璃杯壁的冰凉触感,以及最后倒上那杯开水时,指尖被微微烫到的灼热。

  他深吸了一口外面办公室相对“正常”的空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点因自作主张而残留的、带着期待与忐忑交织的悸动。

  刚走到自己那张靠门的办公桌前,还没来得及坐下——

  “叮铃铃——!叮铃铃——!”

  办公室那部老式座机毫无预兆地、急促地嘶鸣起来,尖锐的铃声在相对安静的室内骤然炸响,惊得裴文辉心脏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看向电话机,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在行政科那一个月被沈东耳提面命的“规矩”瞬间浮上心头——接电话,不能太快,显得轻浮不稳重;也不能太慢,显得人不在岗或者怠慢。

  三声铃响,刚刚好。

  他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那部黑色电话机,听着那刺耳的铃声一遍遍冲击着耳膜,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第三声铃响的尾音刚落,他迅速伸出手,稳稳地拿起听筒,贴在耳边,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感:“喂,您好,泽川区委督查室。”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略显低沉、带着明显谦恭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中年男声:“您好!请问是……区委督查室的同志吧?”

  “是的。”裴文辉的声音依旧平稳,“请问您找谁?”

  “哦哦,您好您好。”对方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几分热切和熟稔,“那个……麻烦问一下,崇超在不在?任崇超在吗?”

  崇超?直接叫名字?听起来关系不一般,裴文辉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想问对方是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行政科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指名道姓找人的电话,尤其是语气熟络的,不宜多问,直接转接更稳妥。

  “在的,您稍等。”裴文辉简洁地回答,随即用手捂住话筒下端,转头看向斜对面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的任崇超,“任哥,找你的电话。”

  任崇超闻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工作的不悦和疑惑,他放下鼠标,起身走过来,从裴文辉手里接过听筒:“喂?哪位?”

  裴文辉没有立刻走开,他放慢脚步,装作整理桌面的样子,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虽然听不清电话那头具体说什么,但任崇超这边的回应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嗯……嗯……”任崇超一开始只是听着,眉头微蹙,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很快,他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略显疏离的平稳:“哦,这事啊……嗯,对,今天早晨是去查岗了……嗯,就查了你们城关街道一家……”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城关街道?早晨查岗?这电话……是来求情的?

  果然,任崇超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个……这事我真解决不了,我们下去就是执行任务,拿到结果,回来第一时间就交给裴主任了。

  后续怎么处理,是通报还是怎么着,那都是裴主任定夺,我们下面的人插不上手啊……”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急切地说着什么,任崇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推脱:

  “……你要不……直接跟裴主任沟通沟通?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或者……让你们街道的书记出面,跟裴主任打个招呼?这事……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嗯……嗯……行,好,我知道了……再见。”

  任崇超放下电话,听筒落在机座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种“又来了”的无奈。

  他转过身,对着正看着他的裴文辉和徐薇雪,苦笑着摇了摇头:“看看,早晨才刚查完,屁股还没坐热呢,求情的电话就追过来了。这效率,比咱们督查还高!”

  裴文辉看着任崇超那副“深受其扰”的表情,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刚才电话里那个声音……那个带着谦卑和急切的声音……他越想越觉得耳熟。

  一个身影瞬间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城关街道党政办公室里,那个穿着深色夹克、眼神锐利、在自己拍照后快步走过来的纪工委书记。

  “任哥,”裴文辉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确认,“刚才打电话的……是城关街道的苗文超书记?”

  任崇超有些意外地看了裴文辉一眼,随即无奈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更苦涩的弧度:“可不就是他么,唉……这就是我早晨跟你说的,我们本地人的烦恼,躲都躲不开。”

  裴文辉更加疑惑了:“可是……任哥,早晨签到的时候,苗书记他明明就在现场啊,我亲眼看见他签了到的,名字和时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他有什么好求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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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记得苗文超签到时动作利落,神情自若,完全不像迟到或缺勤的样子。

  任崇超叹了口气,走到自己座位旁,端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了一口,才解释道:“他本人当然没问题,签到在岗,规规矩矩,问题是……他是昨晚城关街道的值班带班领导!”

  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他们那个值班组,有两个人今天早晨……没起来,没赶上在8点前签到,这责任,带班领导能跑得了?

  通报下来,板子第一个就得打在他这个带班领导身上,他能不着急?这不就赶紧打电话,想看看能不能把这事儿……压一压,或者……至少别通报得那么难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感慨:“我跟他是高中同学,关系一直还行,他一看是督查室下去查岗,还拍了照留了证据,知道这事捂不住了,这不就赶紧找我这个‘老同学’探探口风,看能不能走走关系……唉,夹在中间,难做啊!”

  裴文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带班领导的责任,难怪苗文超那么着急。

  他想起早晨在城关街道,苗文超认出自己后那审视和疑惑的目光,以及后来快步走来的压迫感……原来背后还有这层原因。

  这督查工作,果然是一查一串,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简单的签到查岗,背后牵扯的是责任、是考核、甚至是人际关系。

  他正消化着这层复杂的关系网,任崇超放在桌上的手机也毫无预兆地、急促地振动并响起了铃声。

  任崇超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那无奈的表情几乎要溢出来。

  他拿起手机,对着裴文辉和徐薇雪做了个“又来了”的口型,然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李主任啊?你好你好!……哦,你说早晨督查室查岗那事啊?……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急,听我说……”

  任崇超的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极其熟练的、带着恭敬又透着疏离的腔调,和刚才回复苗文超时如出一辙。

  “……这事吧,真不是兄弟我不帮忙,你也知道我们督查室的规矩,下去就是拿结果,回来第一时间就呈报裴主任了。

  名单、情况,都在裴主任手里攥着呢……对对对,通报肯定是全区通报,板上钉钉了……您想活动活动?

  ……哎呀,李主任,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我一个小兵,在裴主任面前说不上话啊……对对对,你说得对,这事啊,您最好还是直接找裴主任沟通或者……让你们一把手,亲自给裴主任打个电话?……

  哎!好嘞好嘞,理解理解,……行,再见李主任!”

  任崇超这边电话还没完全挂断,徐薇雪放在桌上的手机也紧跟着不甘寂寞地“嗡嗡”震动起来。

  徐薇雪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原本恬静的脸上瞬间也布满了无奈和一丝……哭笑不得?

  她对着看过来的任崇超和裴文辉,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我的也来了……”随即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王姐?……嗯,嗯,我在听……您说……哦,城关街道签到的事啊?……是,督查室今天早晨是去查了……名单?名单已经报给裴主任了呀……

  后续怎么处理?这得等裴主任批示……我们下面的人真的不清楚……您别急……要不您直接问问裴主任?或者……让街道那边跟裴主任汇报一下具体情况?……嗯嗯,好的王姐,我知道您着急……再见……”

  小小的督查室办公室里,一时间充满了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和任崇超、徐薇雪那几乎如出一辙的、带着公式化推脱和无奈的解释声。

  任崇超的声音沉稳中带着疲惫的应付,徐薇雪的声音温和里透着力不从心的疏离。

  两人像是两台被设定好程序的应答机器,对着不同来电者,重复着大同小异的台词——结果已报裴主任,通报板上钉钉,想疏通请直接找裴主任或更高层领导……

  裴文辉僵在自己的座位上,手里还捏着一支没来得及放下的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荒诞而忙碌的一幕。

  早晨那场如同突击作战般紧张高效的查岗行动还历历在目,那冰冷的快门声、签到表上一个个名字带来的压力感尚未消散,转眼间,这压力就如同汹涌的回潮,以另一种更复杂、更黏稠的方式——人情与关系的纠缠——反扑回了这间小小的督查室。

  求情!

  四面八方、拐弯抹角的求情!

  通过同学、朋友、老领导、甚至拐弯抹角的熟人关系网,如同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瞬间缠绕上来,试图捆住督查室这把刚刚挥出的利刃。

  这场景,与他想象中的督查工作——铁面无私、令行禁止、一查到底——形成了何等强烈的反差。

  这哪里是督查室?简直成了人情关系的集散地和压力传导的中转站,裴文辉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股强烈的魔幻现实主义感扑面而来。

  权力的冰冷规则与人情的温热藤蔓,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上演着一场无声却激烈的角力。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桌上那本摊开的、记录着早晨查岗情况的笔记本。那上面一个个名字,此刻仿佛都活了过来,带着各自背后的关系网和求情电话,沉甸甸地压在纸页上。

  他又想起自己刚才在裴少锋主任办公室里,自作主张倒上的那杯开水……那杯试图在冰冷规则中注入一丝温度的水,此刻在眼前这纷乱嘈杂的求情声浪中,显得如此幼稚而……不合时宜。

  裴文辉缓缓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杆,督查室的门槛内外,果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内是执行规则的冰冷齿轮,门外是盘根错节的人情藤蔓。

  而他这只刚刚被卷入齿轮的新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被藤蔓缠绕、试图拖慢甚至改变齿轮转速时,那令人窒息的粘滞和……无处不在的拉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