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副总监周婷的“三把火”
周婷到岗那天，是正月十八。她二十八岁，短发，戴黑框眼镜，穿米色风衣，拎着个帆布包，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但一开口，就知道不是。
“沈总好，林总监好。”她声音清脆，语速快，“这是我的简历和资格证书。另外，这是文华创投的派驻函和授权书。”
沈国梁接过，扫了一眼——注册会计师，中级会计师，五年审计经验。很专业。
“欢迎周总监。”他说，“办公室给你安排好了，在林总监隔壁。”
“谢谢。”周婷没坐，“我想先看一下公司账目和阳光里项目的预算。”
林静看了沈国梁一眼，点点头：“可以。跟我来。”
财务室里，周婷一坐就是四个小时。她看账很快，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不时在本子上记录。林静在旁边看着，表情越来越严肃。
下午三点，周婷抬起头：“问题不少。”
“你说。”林静很平静。
“第一，成本核算混乱。”周婷调出表格，“比如手艺角，原材料和人工成本混在一起，无法准确计算单品毛利。第二，预算执行松散，阳光里项目已经支出三十万，但大部分没有对应的验收单据。第三，资金使用效率低，账上趴着两百万贷款，但活期存款利息几乎为零。”
句句在理，刀刀见血。
沈国梁心里发沉：“那周总监的建议是？”
“三点。”周婷推了推眼镜，“第一，建立标准成本核算体系，三天内我要看到手艺角、服务队、数字化三个板块的成本明细表。第二，规范预算执行流程，所有支出必须事前审批、事中控制、事后验收。第三，优化资金配置，两百万贷款，至少一百万要做七天通知存款或购买低风险理财。”
林静点头：“我同意。沈总呢？”
沈国梁能说什么？只能点头：“按周总监说的办。”
消息传开，公司炸了锅。
手艺角里，李婶对着成本核算表发愁：“盐多少钱，菜多少钱，这我能记。但‘人工成本’怎么算？我腌一天菜，该算多少钱？”
王奶奶更不懂：“我这剪纸，纸多少钱，剪刀折旧怎么算？还有我这双眼睛，看一天累得很，这算不算成本？”
沈秀娟来帮忙，算了一下午，头都大了：“周总监，这太细了吧？咱们小本经营，差不多就行了。”
周婷摇头：“沈副总，公司化了，就要按公司规矩来。不把成本算清楚，怎么定价？怎么控制利润？”
服务队那边更麻烦。沈国栋拿着施工日志，一项项对支出：“这根钢管，用了三天，折旧怎么算？这桶油漆，用了半桶，剩下半桶算库存还是算损耗？”
刘强拄着拐杖，看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眼前发黑：“栋哥，我……我干不了这个。我还是去扛钢管吧。”
沈国栋咬牙：“干不了也得干！这是规矩！”
最头疼的是数字化团队。陈默看着“研发费用分摊表”，皱眉：“周总监，软件开发是创意工作，不能完全按工时核算。有时候想一个算法，想三天想不出来，这怎么算成本？”
周婷很坚持：“陈总，研发费用必须资本化或费用化，这是会计准则。您可以按项目里程碑分摊，但不能没有依据。”
争论持续了三天。最后，在沈国梁的协调下，勉强达成妥协——手艺角按“简易成本法”，服务队按“项目核算法”，数字化按“里程碑分摊法”。
但周婷的火，才烧了第一把。
第二把火，烧在报销上。
以前合作社时期，报销很简单——发票，签字，拿钱。现在，周婷要求：所有报销必须附“费用申请单”“审批流程单”“验收确认单”，三单齐全，缺一不可。
手艺角买包装材料，李婶跑了三趟财务室，才把手续办全。
“我就是买个纸袋子，用得着这么麻烦吗？”她抱怨。
周婷耐心解释：“李师傅，这不是麻烦，是规范。今天您买纸袋子不办手续，明天别人买电脑也不办手续，公司就乱了。”
理是这个理，但伤感情。
第三把火，最猛——周婷提出，要重新审计合作社转公司过程中的资产交接。
“根据协议，合作社以全部资产入股，作价两千万。”她在董事会上说，“但我看了交接清单，很多资产没有评估报告，没有权属证明。比如手艺角的配方，服务队的技术，数字化平台的代码，这些无形资产，怎么作价的？依据是什么？”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沈国梁看向林静，林静看向孙正明（视频参会）。孙正明沉默了几秒，说：“周总监提得对。当时为了赶时间，有些程序简化了。现在应该补上。”
补上？怎么补？
李婶的配方，能评估吗？王奶奶的手艺，能估值吗？服务队小伙子们的经验，能计价吗？
这是要把人心，放在秤上秤啊。
会后，沈国梁把周婷叫到办公室。
“周总监，你的工作，我很认可。”他尽量语气平和，“但有些事，不能完全按财务准则来。咱们公司，根在胡同，情义很重要。”
周婷抬起头：“沈总，我理解。但公司要发展，要融资，要上市，就必须规范。情义不能当饭吃，规范才能走远。”
这话没错，但太冷酷。
“那配方评估的事……”
“我已经联系了无形资产评估机构。”周婷说，“他们下周来，会对李师傅的配方、王奶奶的手艺、服务队的技术、数字化平台的代码，做专业评估。评估结果，会作为公司资产入账的依据。”
沈国梁无话可说。
评估机构来的那天，手艺角像在受刑。一个戴眼镜的评估师，拿着本子，问李婶：
“李师傅，您这个配方，传承了几代？”
“三代。”
“有文字记录吗？”
“没有，口传。”
“那怎么证明是您的独创？”
李婶愣了：“这……这还用证明？胡同里谁不知道？”
评估师摇头：“口说无凭。我们需要书面证据，或者至少两个人证。”
王奶奶那边更荒唐。评估师问她剪纸的“独创性”，王奶奶说：“我这剪纸，跟我爹学的，我爹跟他爹学的。你说独创不独创？”
“那有专利吗？”
“什么专利？”
评估师叹气。
服务队那边，评估师要小伙子们把“技术”写成文档，量化、标准化。刘强憋了半天，写了一句：“爬高要系安全带。”被评估师打回来：“这太简单，要写具体操作步骤、安全要点、风险控制。”
小伙子们崩溃了：“我们就是干活的，哪会写这个！”
只有数字化团队相对顺利——代码都在电脑里，有版本记录，有开发文档。评估师给了个不错的估值。
一周后，评估报告出来了。结果让所有人心里发凉：
手艺角配方，因为无法证明独创性，估值十万；
剪纸手艺，因为没有专利，估值八万；
服务队技术，因为没有标准化文档，估值十五万；
数字化平台代码，估值八十万。
加起来，一百一十三万。距离当初作价的两千万，差了十八倍。
报告送到董事会，孙正明当场发火（视频里）：“胡闹！当初作价两千万，是看中模式和团队！现在评估出一百多万，这不是打脸吗？”
周婷很平静：“孙总，财务准则只看可计量、可验证的资产。模式和团队是无形资产，但需要未来收益来体现。目前公司没有持续盈利，这些无形资产估值就是低。”
这话把孙正明噎住了。
沈国梁看着报告，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他庆幸公司资产没有被高估，负债率好看；另一方面，他心疼李婶王奶奶——她们一辈子的手艺，在账上就值十万八万。
晚上，他去手艺角。李婶和王奶奶还在，对着评估报告发呆。
“国梁，我们这手艺……就这么不值钱？”李婶声音哽咽。
“不是不值钱，是账上没法体现。”沈国梁解释，“就像您腌的咸菜，吃的人知道好，但账上只能记成本、卖价。那中间的‘好’，记不了。”
“那怎么办？”
“把‘好’变成钱。”沈国梁说，“把您的咸菜，卖出高价；把王奶奶的剪纸，卖出艺术品的价。到时候，不用评估，市场会给价。”
这话给了两位老人一点安慰。
从手艺角出来，沈国梁遇见周婷。她站在胡同里，看着夜色中的老房子。
“周总监，还没回？”
“走走。”周婷转过头，“沈总，我今天……是不是太过分了？”
沈国梁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你是按规矩办事，没错。”
“但伤了人心。”周婷轻声说，“我来之前，孙总跟我说，这家公司不一样，根在胡同，情义重。我当时不理解，现在……有点懂了。”
她顿了顿：“可我是财务，我的职责是守住公司的钱，规范公司的账。情义和规范，有时候就是冲突的。”
沈国梁点头：“是啊，冲突。但咱们得找平衡。”
“怎么找？”
“慢慢找。”沈国梁说，“周总监，你做的没错，但方法可以柔和点。比如评估的事，可以先跟老人们沟通，解释为什么需要评估，评估了有什么好处。而不是直接带人来，像查账一样。”
周婷想了想：“我懂了。谢谢沈总。”
“该我谢谢你。”沈国梁诚恳地说，“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来立规矩，来守底线。”
周婷笑了，第一次笑：“沈总，您是个好人。”
“好人难当啊。”
两人都笑了。
月光下，胡同很安静。家家户户的灯光，像星星。
沈国梁想，这就是他的战场——在人情与制度之间，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找到那个平衡点。
很难。
但必须找到。
因为这是他的胡同。
他的公司。
他的责任。
周婷到岗那天，是正月十八。她二十八岁，短发，戴黑框眼镜，穿米色风衣，拎着个帆布包，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但一开口，就知道不是。
“沈总好，林总监好。”她声音清脆，语速快，“这是我的简历和资格证书。另外，这是文华创投的派驻函和授权书。”
沈国梁接过，扫了一眼——注册会计师，中级会计师，五年审计经验。很专业。
“欢迎周总监。”他说，“办公室给你安排好了，在林总监隔壁。”
“谢谢。”周婷没坐，“我想先看一下公司账目和阳光里项目的预算。”
林静看了沈国梁一眼，点点头：“可以。跟我来。”
财务室里，周婷一坐就是四个小时。她看账很快，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不时在本子上记录。林静在旁边看着，表情越来越严肃。
下午三点，周婷抬起头：“问题不少。”
“你说。”林静很平静。
“第一，成本核算混乱。”周婷调出表格，“比如手艺角，原材料和人工成本混在一起，无法准确计算单品毛利。第二，预算执行松散，阳光里项目已经支出三十万，但大部分没有对应的验收单据。第三，资金使用效率低，账上趴着两百万贷款，但活期存款利息几乎为零。”
句句在理，刀刀见血。
沈国梁心里发沉：“那周总监的建议是？”
“三点。”周婷推了推眼镜，“第一，建立标准成本核算体系，三天内我要看到手艺角、服务队、数字化三个板块的成本明细表。第二，规范预算执行流程，所有支出必须事前审批、事中控制、事后验收。第三，优化资金配置，两百万贷款，至少一百万要做七天通知存款或购买低风险理财。”
林静点头：“我同意。沈总呢？”
沈国梁能说什么？只能点头：“按周总监说的办。”
消息传开，公司炸了锅。
手艺角里，李婶对着成本核算表发愁：“盐多少钱，菜多少钱，这我能记。但‘人工成本’怎么算？我腌一天菜，该算多少钱？”
王奶奶更不懂：“我这剪纸，纸多少钱，剪刀折旧怎么算？还有我这双眼睛，看一天累得很，这算不算成本？”
沈秀娟来帮忙，算了一下午，头都大了：“周总监，这太细了吧？咱们小本经营，差不多就行了。”
周婷摇头：“沈副总，公司化了，就要按公司规矩来。不把成本算清楚，怎么定价？怎么控制利润？”
服务队那边更麻烦。沈国栋拿着施工日志，一项项对支出：“这根钢管，用了三天，折旧怎么算？这桶油漆，用了半桶，剩下半桶算库存还是算损耗？”
刘强拄着拐杖，看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眼前发黑：“栋哥，我……我干不了这个。我还是去扛钢管吧。”
沈国栋咬牙：“干不了也得干！这是规矩！”
最头疼的是数字化团队。陈默看着“研发费用分摊表”，皱眉：“周总监，软件开发是创意工作，不能完全按工时核算。有时候想一个算法，想三天想不出来，这怎么算成本？”
周婷很坚持：“陈总，研发费用必须资本化或费用化，这是会计准则。您可以按项目里程碑分摊，但不能没有依据。”
争论持续了三天。最后，在沈国梁的协调下，勉强达成妥协——手艺角按“简易成本法”，服务队按“项目核算法”，数字化按“里程碑分摊法”。
但周婷的火，才烧了第一把。
第二把火，烧在报销上。
以前合作社时期，报销很简单——发票，签字，拿钱。现在，周婷要求：所有报销必须附“费用申请单”“审批流程单”“验收确认单”，三单齐全，缺一不可。
手艺角买包装材料，李婶跑了三趟财务室，才把手续办全。
“我就是买个纸袋子，用得着这么麻烦吗？”她抱怨。
周婷耐心解释：“李师傅，这不是麻烦，是规范。今天您买纸袋子不办手续，明天别人买电脑也不办手续，公司就乱了。”
理是这个理，但伤感情。
第三把火，最猛——周婷提出，要重新审计合作社转公司过程中的资产交接。
“根据协议，合作社以全部资产入股，作价两千万。”她在董事会上说，“但我看了交接清单，很多资产没有评估报告，没有权属证明。比如手艺角的配方，服务队的技术，数字化平台的代码，这些无形资产，怎么作价的？依据是什么？”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沈国梁看向林静，林静看向孙正明（视频参会）。孙正明沉默了几秒，说：“周总监提得对。当时为了赶时间，有些程序简化了。现在应该补上。”
补上？怎么补？
李婶的配方，能评估吗？王奶奶的手艺，能估值吗？服务队小伙子们的经验，能计价吗？
这是要把人心，放在秤上秤啊。
会后，沈国梁把周婷叫到办公室。
“周总监，你的工作，我很认可。”他尽量语气平和，“但有些事，不能完全按财务准则来。咱们公司，根在胡同，情义很重要。”
周婷抬起头：“沈总，我理解。但公司要发展，要融资，要上市，就必须规范。情义不能当饭吃，规范才能走远。”
这话没错，但太冷酷。
“那配方评估的事……”
“我已经联系了无形资产评估机构。”周婷说，“他们下周来，会对李师傅的配方、王奶奶的手艺、服务队的技术、数字化平台的代码，做专业评估。评估结果，会作为公司资产入账的依据。”
沈国梁无话可说。
评估机构来的那天，手艺角像在受刑。一个戴眼镜的评估师，拿着本子，问李婶：
“李师傅，您这个配方，传承了几代？”
“三代。”
“有文字记录吗？”
“没有，口传。”
“那怎么证明是您的独创？”
李婶愣了：“这……这还用证明？胡同里谁不知道？”
评估师摇头：“口说无凭。我们需要书面证据，或者至少两个人证。”
王奶奶那边更荒唐。评估师问她剪纸的“独创性”，王奶奶说：“我这剪纸，跟我爹学的，我爹跟他爹学的。你说独创不独创？”
“那有专利吗？”
“什么专利？”
评估师叹气。
服务队那边，评估师要小伙子们把“技术”写成文档，量化、标准化。刘强憋了半天，写了一句：“爬高要系安全带。”被评估师打回来：“这太简单，要写具体操作步骤、安全要点、风险控制。”
小伙子们崩溃了：“我们就是干活的，哪会写这个！”
只有数字化团队相对顺利——代码都在电脑里，有版本记录，有开发文档。评估师给了个不错的估值。
一周后，评估报告出来了。结果让所有人心里发凉：
手艺角配方，因为无法证明独创性，估值十万；
剪纸手艺，因为没有专利，估值八万；
服务队技术，因为没有标准化文档，估值十五万；
数字化平台代码，估值八十万。
加起来，一百一十三万。距离当初作价的两千万，差了十八倍。
报告送到董事会，孙正明当场发火（视频里）：“胡闹！当初作价两千万，是看中模式和团队！现在评估出一百多万，这不是打脸吗？”
周婷很平静：“孙总，财务准则只看可计量、可验证的资产。模式和团队是无形资产，但需要未来收益来体现。目前公司没有持续盈利，这些无形资产估值就是低。”
这话把孙正明噎住了。
沈国梁看着报告，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他庆幸公司资产没有被高估，负债率好看；另一方面，他心疼李婶王奶奶——她们一辈子的手艺，在账上就值十万八万。
晚上，他去手艺角。李婶和王奶奶还在，对着评估报告发呆。
“国梁，我们这手艺……就这么不值钱？”李婶声音哽咽。
“不是不值钱，是账上没法体现。”沈国梁解释，“就像您腌的咸菜，吃的人知道好，但账上只能记成本、卖价。那中间的‘好’，记不了。”
“那怎么办？”
“把‘好’变成钱。”沈国梁说，“把您的咸菜，卖出高价；把王奶奶的剪纸，卖出艺术品的价。到时候，不用评估，市场会给价。”
这话给了两位老人一点安慰。
从手艺角出来，沈国梁遇见周婷。她站在胡同里，看着夜色中的老房子。
“周总监，还没回？”
“走走。”周婷转过头，“沈总，我今天……是不是太过分了？”
沈国梁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你是按规矩办事，没错。”
“但伤了人心。”周婷轻声说，“我来之前，孙总跟我说，这家公司不一样，根在胡同，情义重。我当时不理解，现在……有点懂了。”
她顿了顿：“可我是财务，我的职责是守住公司的钱，规范公司的账。情义和规范，有时候就是冲突的。”
沈国梁点头：“是啊，冲突。但咱们得找平衡。”
“怎么找？”
“慢慢找。”沈国梁说，“周总监，你做的没错，但方法可以柔和点。比如评估的事，可以先跟老人们沟通，解释为什么需要评估，评估了有什么好处。而不是直接带人来，像查账一样。”
周婷想了想：“我懂了。谢谢沈总。”
“该我谢谢你。”沈国梁诚恳地说，“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来立规矩，来守底线。”
周婷笑了，第一次笑：“沈总，您是个好人。”
“好人难当啊。”
两人都笑了。
月光下，胡同很安静。家家户户的灯光，像星星。
沈国梁想，这就是他的战场——在人情与制度之间，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找到那个平衡点。
很难。
但必须找到。
因为这是他的胡同。
他的公司。
他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