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卦二幽谷兰生-《易经中的象》

  幽谷兰生

  一

  卯时的露水总带着三分执拗,非要在兰叶的褶皱里积成透明的珠串,才肯顺着叶尖坠落。沈砚之蹲在青石旁已有半个时辰,晨雾在他肩头凝成细珠,混着鬓角的霜气,让他看起来像崖边一块浸了水的墨石。

  他指尖悬在离花瓣半寸的地方,那抹嫩白的兰瓣上凝着颗露水,晨光穿过露水,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碎钻。三年前他初到这幽谷,就是被这株兰勾住了脚——周遭都是横生的荆棘,唯独它从石缝里钻出来,歪着颈朝崖顶那道唯一的光隙舒展,花瓣上的露水总比别处的亮,仿佛攒了整夜的星子,就等晨光来熔。

  “先生,该下山了。”

  老管家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山涧的湿意。沈砚之没回头,指腹轻轻蹭过兰叶边缘的细齿,叶上的绒毛扫过皮肤,痒得像那年周砚山在他手背上画兰时,笔尖扫过的触感。

  “再等等。”他声音轻得像怕吹落了花瓣上的露,“等这颗露坠了。”

  老管家叹了口气,将带来的棉袍搭在他肩上。这袍子是沈砚之逃家时穿的那件,袖口磨出了毛边,却还留着当年母亲亲手绣的兰,针脚被露水浸得发乌,倒像是墨笔晕染的。“山下的信堆了半桌,账房先生说,京里那间‘墨韵斋’让人砸了,掌柜的被堵在后门,连账本都被抢了去。”

  沈砚之终于动了动,兰叶在他袖口扫过,带起一串露水,打湿了棉袍上的兰绣。他望着谷外盘旋的晨雾,那雾像极了二十年前宗祠里的香灰,父亲把他按在香案前,檀木的香味呛得他喘不过气,耳边是族老们的议论:“沈家的独苗,怎能不接那桩盐商的亲事?”他当时攥着衣襟上的兰绣,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直到听见周砚山在外头喊:“砚之,我带了新得的徽墨!”

  “告诉账房,”沈砚之扯了扯棉袍,转身往竹屋走,石阶上的青苔被露水浸得发滑,他走得却稳,像早已把这路刻进了骨头里,“铺子烧了也无妨,账本……让他们拿去糊墙。”

  老管家在他身后跺脚:“先生!那可是您当年亲手盘下的铺子,周先生还在里头题过字呢!”

  沈砚之的脚步顿了顿,竹屋的轮廓在雾里渐渐清晰。窗棂上挂着的竹帘,还是周砚山陪他编的,当时周砚山的手指被竹篾划出血,滴在竹条上,他慌忙去捂,周砚山却笑:“正好,给这帘子添点朱砂色。”

  二

  竹屋的窗棂糊着两层宣纸,晨光透进来,在案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谁把月色裁成了小块。沈砚之坐在案前,指尖捻着那方松烟墨——是去年托人从徽州带的,墨面上刻着“云岫”二字,和周砚山书房里那方一模一样。

  他往砚台里倒了点山泉水,墨锭刚要落下,忽然停在半空。那年在京中,周砚山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墨锭在砚台上打着圈,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磨墨要匀,心才能静。你看这墨,急了就会出渣,像你现在这样,笔还没提,气先乱了。”

  那时他正为父亲逼婚的事烦乱,墨锭在砚台里乱蹭,磨出的墨汁里满是碎屑。周砚山没多说,只把他的手往自己掌心按了按,圈住他的指节慢慢转:“你看这兰,生在石缝里都能稳住,你比它还差些火候。”

  沈砚之把墨锭放回砚台,起身走到屋后的药圃。新种的当归刚冒芽,嫩绿的茎秆撑着两片子叶,歪歪扭扭的,像极了周砚山书房里那盆总也养不活的文竹。周砚山说:“这文竹跟你似的,脾气倔,非要朝着窗缝的光长,结果把自己憋得黄了叶。”

  “先生,周先生的信。”老管家掀开竹帘走进来,手里的信笺叠得方方正正,边角留着刻意避开的折痕——周砚山总怕墨染了他的手,每次写信都要在信封里垫张油纸。

  沈砚之拆开信,宣纸上的字迹遒劲,却在收尾处收了锋,像怕笔尖戳破纸。信里说京中的玉兰开了,白得像雪,风一吹就落满青石板,还说他书房的文竹又黄了几片叶,问他谷里的兰何时能开。

  “傻气。”沈砚之指尖扫过“安好”二字,忽然笑了。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幽谷无玉兰花”,写到“兰”字时,笔尖顿了顿——那笔画弯弯曲曲的,倒像是谷里那株兰的茎。写了半句又觉得不妥,团了纸扔到竹篓里,篓里已经堆了七八团废纸,都是写了一半的回信。

  入夜时起了风,谷里的兰大概又要被吹得歪倒。沈砚之披衣出门,山风卷着潮气扑在脸上,像浸了冰水的布。他借着月光摸到兰草旁,果然见花瓣被吹得卷了边,嫩黄的蕊歪在一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脱下棉袍,小心翼翼地罩在兰上,袍角用石块压住,又折了几根坚韧的荆棘支在周围,像给兰搭了个小棚子。做完这一切,他蹲在石旁看了会儿,兰被棉袍裹着,只露出半片花瓣,在风里轻轻颤,倒像是在跟他道谢。

  回到竹屋时,案上的信又多了一封,是妹妹寄来的。信封上画着个小小的兰草,那是他们小时候约定的记号。沈砚之拆开信,妹妹的字迹还是那么潦草:“母亲病了,总念叨你那件带兰绣的棉袍,说当年该让你自己选亲事的。她总对着窗外的兰草发呆,说你就像那兰,看着柔,其实倔得很……”

  沈砚之摸着袖口——当年逃家时匆忙,只来得及扯下这截绣着兰的袍角,如今布料磨得发脆,针脚却依旧挺括,母亲的手艺总是这样,针脚里藏着不肯说的疼惜。他把信纸凑近灯烛,火光舔舐着纸边,妹妹的字迹在火光里渐渐模糊,像母亲鬓边的白发。

  三

  谷雨那天,沈砚之是被香气拽醒的。

  那香清得很,带着点山露的凉,从窗缝里钻进来,绕着他的鼻尖打了个转。他跌跌撞撞冲出竹屋,晨雾还没散,深谷的晨光却像被谁泼了进来,金晃晃的一片。那株兰就立在石缝里,六片花瓣全舒展开了,嫩黄的蕊顶着金粉,花瓣上的露水被阳光照得像燃着的星,连周围的荆棘都像是镀了层金边。

  他蹲在兰旁,看了足足一个时辰。露水从花瓣上坠下来,打在青石上,发出“嗒嗒”的响,像谁在数着时光。忽然想起周砚山说的,“兰生幽谷无人识,是它不愿让人识”。当时他正为躲着父亲的眼线,在周砚山的书房里发脾气,听了这话只哼了一声:“它是没遇见识它的人。”现在却觉得,或许不是不愿,是在等那个能看懂它朝光而生的执着的人。

  老管家捧着新采的春茶进来时,看见沈砚之正用竹片小心翼翼地挖兰根周围的土。竹篮里放着叠好的行李,棉袍搭在篮沿,露出衣襟上磨白的兰绣,连他常用的那方砚台都裹在软布里,放在篮角。

  “先生这是……”老管家的声音里带着惊喜,手里的茶盏都晃了晃。

  “去京里。”沈砚之将兰连土挖起,放进早就备好的紫砂盆里,动作轻得像托着易碎的瓷,“告诉周砚山,他书房的文竹,我来养。”

  老管家手忙脚乱地去收拾东西,嘴里念叨着:“早该回去了!周先生每个月都差人送东西来,那罐山泉水,说是从您常去的那处涧里灌的,怕您舍不得用……”

  下山的路比来时好走,晨光把石阶上的青苔照得发亮,像铺了层翡翠。沈砚之走得急,棉袍的下摆扫过草叶,惊起一串露水,打湿了裤脚也不在意。路过当年避雨的山洞时,他停了停——洞里还留着他刻的字,“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是当年读《孔子家语》时记下的,字迹被风雨蚀得浅了,却依旧能看出笔锋里的执拗,像他当年非要在周砚山的诗集里夹片兰叶做书签。

  山脚下停着辆乌木马车,车帘是月白色的,绣着细密的兰草纹,一看就知是周砚山的手笔。车帘掀开时,周砚山的脸露出来,鬓角比三年前多了些白,眼神却亮得像晨光。他没等沈砚之上前,就先一步跳下车,袍子下摆沾着泥,显然是等了许久。

  “我就说,它该开了。”周砚山接过竹篮里的兰,手指轻轻碰了碰花瓣,像是怕碰碎了那层光。

  沈砚之看着他小心护着花盆的样子,忽然笑了。晨雾在他们脚边散开,露出通往外界的路,石板上的露水反射着光,像铺了一路的碎钻。他想起三年前周砚山送他到这山口,说:“想回来时,就看谷里的兰,它开了,我就来接你。”

  四

  周砚山的书房果然有盆文竹,叶子黄了大半,却被剪得整整齐齐,花盆是沈砚之当年送的那只,上面刻着“岁寒”二字,边角磕掉了一块,用金漆补过,像道显眼的疤。

  沈砚之把兰放在文竹旁的花架上,刚要去院里舀井水,就被周砚山按住手。“别用井水,我备了山泉水。”他转身从柜里端出个陶罐,陶口用布塞着,揭开时带着草木香,“去年去你说的那处深谷,灌了满满一罐,本想给你送去,又怕扰了你清静。”

  沈砚之没说话,看着他往兰盆里添土。周砚山的袖口沾着青苔,指甲缝里还有泥,定是自己去采的山泉水。他忽然想起那年周砚山为了给他找一块适合刻砚的石料,在山里转了三天,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却举着块青灰色的石头笑:“你看这石纹,像不像谷里的云?”

  夜里沈砚之被雨声惊醒,窗外的芭蕉叶被打得噼啪响。他披衣起身,看见周砚山披着衣坐在案前,就着烛火给他那株兰画写生。宣纸上的兰沾着雨,花瓣微微蜷着,却偏有一片花瓣朝着窗棂,像在追那点漏进来的街灯。

  “画错了。”沈砚之走过去,指尖点在花瓣上,“它要朝着光,再挺一点,你看这叶,即便是弯的,根也是直的。”

  周砚山握住他的手,笔尖在纸上拖出浅淡的墨痕:“是我画得不好,该让你自己来。”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墨香,和当年在京中握着他磨墨时一模一样。

  沈砚之挣了挣,没挣开。窗外的雨敲着芭蕉,屋里的兰在案上静静立着,花瓣上的露水不知何时干了,只留下淡淡的白痕,像谁用指尖轻轻划过。烛火在宣纸上投下两人的影子,头挨着头,像当年在周砚山的书房里,他趴在旁边看周砚山写字,影子也是这样叠在一起。

  “‘墨韵斋’的事,”沈砚之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那株兰上,“是我父亲做的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周砚山的笔顿了顿,墨滴落在纸上,晕成个小小的圈。“他也是急了,听说你母亲病了,想逼你回来。”他把笔放下,转身看着沈砚之,“我已经让掌柜的重新盘了铺子,还在原来的地方,门匾上的字掉了块,等你来补。”

  沈砚之笑了,指尖划过兰的花瓣:“补什么?换块新的,写‘兰居’如何?”

  周砚山也笑,烛火在他眼里跳:“好,就叫‘兰居’,门口种满兰草,让你天天看。”

  五

  入夏时,京里的兰开得正盛。沈砚之在周砚山的书房辟了个花架,最高层摆着从谷里移来的兰,如今又抽出了片新叶,朝着窗外的光;下面是渐渐转绿的文竹,周砚山说:“你看,它也知道有人疼了,就肯好好长了。”

  老管家来送书信时,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母亲亲手做的点心,形状都捏成了兰草的样子。他看着花架上的兰直笑:“先生当年说,这兰要在深谷里才开得好,离了那石缝就活不成,如今看来,在哪都一样。”

  沈砚之正在给兰浇水,山泉水顺着叶尖滴落,打在花盆里的陶粒上,发出清脆的响。“它不是为深谷开的,”他伸手拂去一片黄叶,“是为光。有光的地方,在哪都能扎根。”

  周砚山恰好走进来,手里拿着新得的墨锭,墨香混着他身上的皂角味,清清爽爽的。“磨墨吗?我教你。”他把墨锭放在砚台上,倒了点水。

  沈砚之点头,坐在他对面。周砚山的手覆上来,握住他的,墨锭在砚台上转着圈,磨出的墨香混着兰的清气,在屋里漫开来。他忽然想起深谷里的晨光,想起花瓣上的露水,想起那些独自守着兰的夜晚——原来所谓循道,不是困于幽谷,而是无论在哪,都朝着光生长。

  就像那株兰,曾在深谷里攒了整夜的露,把石缝里的贫瘠酿成清芳;如今在窗明几净的书房,依旧能把晨光吸进花瓣里,酿出更绵长的香。

  磨好的墨汁黑得发亮,沈砚之提笔蘸墨,在宣纸上画下一株兰。根扎在土里,叶朝着窗,花瓣上沾着点墨,像留着的露水。周砚山在一旁看着,忽然说:“添只蝴蝶吧,就像那年在谷口,停在你肩头的那只。”

  沈砚之笑了,笔尖转了个弯,添了只小小的蝶,翅膀朝着兰的方向,像在追逐那缕清芳。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宣纸上,把墨色染得温暖,连空气里都飘着兰草与墨汁交融的香,不浓,却缠缠绵绵的,像一段说不尽的时光。

  履之无妄,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兑,泽也,悦也,现也。震,雷也,起也,动也。乾,天也,刚也。

  泽变成雷于天下,雨也。

  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

  《履》之《无妄》

  履之无妄,幽人贞吉。

  (幽兰生谷,含露吐芳,静对晴光)

  子默之裔,将隐于邙。

  心迹澄朗,幽居自康。

  注:以“幽兰生谷”对“凤凰于飞”,应《履》“履道坦坦”之平顺与《无妄》“幽人守贞”之静顺义。“子默之裔”仿“某某之后”,“隐于邙”代“育于姜”,明幽居之地。“三世循道”合“履道坦坦”,言行于正途故心无滞碍;“五世守贞,幽居自康”应“幽人贞吉”,显处静不扰而自得安宁之象。融兑泽变震雷、天下雨润之意,喻守道如草木得雨滋养,虽幽隐而贞正自吉,契两卦“道坦则无险、心定则不妄”之理。

  《履》之《无妄》解

  《履》之变《无妄》,卦辞曰“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幽兰生于深谷,含着清露吐纳芬芳,静静对着晴光舒展枝叶,既显《履》卦“履道坦坦”的平顺无滞,亦含《无妄》卦“幽人守贞”的静笃自安。这般循道守真之象,恰契两卦深意。

  子默之裔,将幽居于邙山之中。心迹澄澈明朗,虽幽居独处而自得安康。

  《履》者,践行之象,“履道坦坦”为行于正道而坦荡无阻,不涉歧途、不陷迷障,故前路平顺;《无妄》者,守真之征,“幽人贞吉”喻处静而不妄动,如草木得雨润而自然生长,不违本性则吉庆自至。幽兰生谷,恰似“履道坦坦”的写照——虽居幽隐而根扎正途,不媚世、不妄求,故能含露吐芳;邙山幽居,正应《无妄》之“无妄之灾”(反言)——心无妄念则外扰不侵,如震雷虽动而雨润万物,顺其天然而不伤其真。

  “履道坦坦”者,如行于康庄大道,虽无人喝彩而方向笃定,故能致远;“幽人贞吉”者,似璞玉藏于深山,虽不见雕琢而本质自美,故能安身。子默之裔的幽居之道,正在于明《履》之“循道为坦途之基”,悟《无妄》之“守贞为安宁之本”。三世循道,是“履”之行正如兑泽澄明,行于坦途而心无滞碍;五世守贞,是“无妄”之静笃如草木承雨,处幽不扰而自得安康。其脉络恰契“道坦则无险、心定则不妄”之理——道正则步履从容,心定则欲念不生,终能于邙山幽隐之中,得贞正之吉,全本真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