讼卦二掇讼-《易经中的象》

  掇讼

  暮春的雨丝裹着料峭寒意,斜斜地织在雍州府衙的青灰瓦檐上。苏砚之捏着那卷摊开的账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宣纸上“盐铁司亏欠库银三千两”的朱批,像一道渗血的伤口,灼得他眼睛发疼。

  “苏推官,”书吏老周端着盏温茶进来,瓷杯在案上磕出轻响,“这账册您都翻了三日了,再看……也变不了数啊。”

  苏砚之抬眼,眼底是掩不住的红丝。他今年二十五岁,三年前以二甲第七名的成绩入仕,被分到雍州做推官,原想着凭一身才学整肃吏治,却没料到上任不过半年,就撞破了盐铁司与知州张承业勾结贪墨的铁证。账册上每一笔涂改的墨迹,每一处模糊的签章,都指向这位在雍州一手遮天的父母官。

  “变不了?”苏砚之声音发哑,指尖划过账册上的墨痕,“三千两白银,够雍州百姓缴三年赋税,够边关将士买两千匹战马,怎么就变不了?”

  老周叹了口气,往门外望了望,压低声音:“苏大人,您是京城来的,不知雍州的水有多深。张知州是吏部李尚书的门生,去年蝗灾,他上报的赈灾粮款比实际多了一倍,还不是没人敢查?您这时候要参他,可不是以卵击石吗?”

  “以卵击石”四个字,像重锤砸在苏砚之心上。他想起赴任前父亲的叮嘱:“为官者,当守本心,但亦要知进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那时他只当是父亲太过保守,如今才明白,这官场的暗礁,远比书本上写的更凶险。

  雨还在下,苏砚之走到窗边,望着院外那棵老槐树。新抽的槐叶被雨水打湿,蔫蔫地垂着,像极了此刻他的心境。他想起刚到雍州时,百姓夹道相迎,有个白发老妪握着他的手,颤巍巍地说:“苏大人,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的温度却烫得他心口发暖。

  “我不能让他们失望。”苏砚之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老周,帮我备文房四宝,我要写弹劾奏折。”

  老周急得直跺脚:“苏大人!您糊涂啊!张知州在雍州经营五年,府衙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您这奏折能不能送出雍州都难说,就算送出去,李尚书一句话,您就可能落个‘诬告上官’的罪名,到时候……”

  “到时候我一人承担。”苏砚之打断他,“我既然穿着这身官服,就不能看着百姓被盘剥,看着国法被践踏。”

  老周见劝不动他,只能摇头叹气地去备笔墨。苏砚之铺开宣纸,提笔时手却微微发颤。他想起少年时读《韩非子》,里面有句话:“自下讼上,息至掇也。”那时先生解释,说下属控告上级,很难有胜算,及时停止才能免除灾祸。可此刻,他却觉得,有些事,就算明知是输,也必须去做。

  奏折写得很顺利,苏砚之将账册上的疑点一一列出,附上自己核查到的人证物证,字字句句都透着决绝。写完后,他仔细核对了三遍,确认无误,才将奏折折好,放进一个锦盒里。

  “这奏折,得想办法直接送到都察院。”苏砚之对老周说,“张知州肯定会盯着驿站,寻常途径走不通。”

  老周想了想,说:“我有个远房侄子,在驿站做驿卒,为人可靠。今晚我让他悄悄把奏折带出城,走小路去京城,应该能避开耳目。”

  苏砚之点点头,将锦盒递给老周:“此事就拜托你了。若有不测,你……就推说不知情,我不会连累你。”

  老周接过锦盒,眼眶有些发红:“苏大人,您放心,我老周虽然胆小,但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事成不成,我都跟您一起担着。”

  当晚,老周的侄子趁着夜色,带着奏折离开了雍州城。苏砚之坐在府衙的书房里,一夜未眠。他知道,从奏折送出的那一刻起,他就站在了悬崖边上,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后一步是苟且偷生。可他不后悔,他想起那些期盼的眼神,想起自己为官的初心,觉得就算粉身碎骨,也值了。

  然而,苏砚之没等到京城的回音,却等来了张承业的“宴请”。

  三日后的傍晚,张承业的管家来到府衙,恭敬地递上请柬:“苏大人,我家老爷说,近来您为盐铁司的事操劳,特意备了薄宴,请您到府中一叙。”

  苏砚之看着请柬上“张承业”三个字,心里冷笑。他知道,张承业肯定已经察觉了什么,这宴根本不是什么“薄宴”,而是鸿门宴。

  “告诉张知州,我准时到。”苏砚之平静地说。

  管家走后,老周急匆匆地跑进来:“苏大人,您不能去啊!张承业没安好心,您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我必须去。”苏砚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官服,“若我不去,他会以为我心虚,说不定会立刻对我下手。去了,至少还能拖延些时间,等京城的消息。”

  老周还想再劝,苏砚之却摆了摆手:“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了。你帮我看好府衙,若我三日不回,就想办法把盐铁司的账册送到京城,交给都察院的王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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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周含泪点头:“苏大人,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苏砚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出了府衙。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道倔强的印记。

  张承业的府邸很气派,朱红的大门,高高的门槛,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护卫。苏砚之跟着管家走进府里,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个宽敞的客厅。张承业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个紫砂壶,见苏砚之进来,脸上露出虚伪的笑容:“苏推官,可算把你盼来了。快请坐。”

  苏砚之在客座上坐下,开门见山:“张知州,您找我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吃饭吧?”

  张承业笑了笑,放下紫砂壶:“苏推官果然爽快。那我就直说了,听说你最近在查盐铁司的账册?”

  “不错。”苏砚之坦然承认,“盐铁司是国家重地,库银亏损,我身为推官,自然要查清楚。”

  “查清楚?”张承业的脸色沉了下来,“苏推官,你初到雍州,有些事可能还不清楚。盐铁司的账册,牵扯甚广,不是你一个小小的推官能查的。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多管闲事?”苏砚之站起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张承业,“库银亏损,百姓遭殃,这是闲事吗?张知州,您身为雍州知州,不思为国分忧,为民解难,反而与盐铁司勾结,贪墨库银,您就不怕国法难容吗?”

  张承业没想到苏砚之竟敢如此顶撞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苏砚之!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好言相劝,你却不知好歹。你以为你写的那封奏折,能送到京城吗?告诉你,你的人刚出雍州城,就被我的人拦下了,奏折也已经到了我手里!”

  苏砚之心里一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但他表面上依旧镇定:“就算奏折被你拦下,我还有账册,还有人证物证,我可以再写,直到将你绳之以法!”

  “绳之以法?”张承业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是不屑,“苏砚之,你太天真了。在雍州,我说的话就是法!你以为你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能奈何得了我吗?我告诉你,明天一早,就会有人告发你‘贪赃枉法’,到时候,你不仅官帽保不住,还要身败名裂,关进大牢!”

  苏砚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来。他知道,张承业说到做到,以他的权势,想要捏造一个罪名陷害自己,易如反掌。

  “怎么?怕了?”张承业看着苏砚之的样子,得意地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把盐铁司的账册交出来,再写一封认罪书,承认自己是诬告,我可以饶你一命,让你离开雍州,回老家当个平民百姓。”

  苏砚之抬起头,看着张承业那张丑恶的嘴脸,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屈辱感。他想起父亲的叮嘱,想起《韩非子》里的那句话,想起百姓期盼的眼神,陷入了深深的挣扎。

  如果他屈服了,交出账册,写下认罪书,他就能保住性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那样一来,他就成了一个懦夫,一个背叛初心的人,那些被盘剥的百姓,永远也得不到公正。

  如果他不屈服,等待他的,将是身败名裂,牢狱之灾,甚至可能丢掉性命。他的父母会为他伤心,他多年的寒窗苦读,也将付诸东流。

  雨又开始下了,敲打着客厅的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苏砚之望着窗外的雨幕,思绪万千。他想起少年时,父亲带他去看黄河,黄河水奔腾咆哮,撞击着岸边的岩石,却始终勇往直前,从未退缩。那时父亲对他说:“做人就要像黄河水一样,有一股子韧劲,就算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能轻易放弃。”

  “我不能放弃。”苏砚之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看着张承业,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张知州,你休想让我屈服。就算我身败名裂,就算我死,我也要把你的罪行公之于众!”

  张承业没想到苏砚之如此冥顽不灵,气得一拍桌子:“好!好一个苏砚之!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就成全你!来人啊,把苏砚之给我拿下,关进大牢!”

  门外的护卫立刻冲了进来,将苏砚之团团围住。苏砚之没有反抗,他知道,反抗也无济于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承业,眼神里满是轻蔑和不屈。

  就在护卫要动手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驿卒模样的人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书,大声喊道:“张知州!京城急报!都察院王御史亲自带人来了,已经到城外了!”

  张承业脸色一变,他没想到,苏砚之的奏折竟然还是送出去了。他慌乱地站起身:“怎么可能?我的人明明拦下了他的人……”

  “您拦下的是假的。”苏砚之淡淡地说,“我早就料到你会盯着驿站,所以让老周的侄子故意带着假奏折出城,引开你的人。真正的奏折,我让另一个可靠的人,从水路走了,三天前就到了京城。”

  张承业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像丢了魂一样。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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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过多久,都察院的人就进了张府。王御史拿着苏砚之写的奏折,当场宣读了张承业的罪状。张承业试图狡辩,但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他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张承业被戴上枷锁,押了起来。

  看着张承业被押走的背影,苏砚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走到门口,望着雨后初晴的天空,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大地上,温暖而明亮。

  老周跑了过来,激动地说:“苏大人,您赢了!您真的赢了!”

  苏砚之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轻松:“不是我赢了,是公道赢了。”

  几天后,苏砚之收到了京城的圣旨。圣旨上表彰了他的正直和勇敢,升他为都察院御史,即刻进京赴任。

  离开雍州那天,百姓们夹道相送,像他刚来时一样。那个白发老妪又握着他的手,颤巍巍地说:“苏大人,谢谢您为我们做主。”

  苏砚之看着眼前的百姓,心里充满了感动。他想起《韩非子》里的那句话,突然有了新的理解。“自下讼上,息至掇也”,并非是说下属控告上级一定没有胜算,而是说,在面对强权时,不能盲目冲动,要懂得策略,懂得坚持。只要心怀正义,坚守初心,就算道路再艰难,也终会迎来光明。

  马车缓缓驶离雍州城,苏砚之掀开窗帘,望着渐渐远去的城池,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到了哪里,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他都会坚守自己的初心,为百姓谋福祉,为国家尽忠职守,做一个正直、勇敢的好官。

  夕阳下,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沿着笔直的官道,向着京城的方向驶去,也向着充满希望的未来驶去。

  讼之否

  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

  讼,不亲也,否,反其类也,

  不克讼,归逋窜也,自下讼上,息至掇也。

  《讼》之《否》解

  《讼》之变《否》,卦辞载“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

  孤鸿失群,敛翅低翔于旷野,哀鸣声声绕莽原,似诉隐忍退藏之意。这般离群蛰伏之象,正合此卦情状。

  某氏宗族,将隐于邙山之间。三世深居避迹,门庭自敛锋芒。

  《讼》者,乖离不和之兆,故“不亲”;《否》者,阴阳不交之征,故“反其类”。“不克讼,归而逋”,是知争讼不胜而退避,非怯懦而实乃存身之智;“自下讼上,息至掇也”,言以下争上难有胜算,及时止息方得免祸。其邑人三百户皆无灾眚,更显退藏之智可庇一方。

  某氏之隐,正在于明《讼》之不可强争,顺《否》之潜藏时运。暂敛锋芒而不坠其志,深耕本业而厚积其力,故能于困顿中守全,于沉寂后复起,终成绵远之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