讼卦一止讼-《易经中的象》

  止讼

  暮春的雨丝像扯不断的银线,斜斜地织着,把徽州府黟县的青石板路润得油亮。沈砚之站在自家纸坊的飞檐下,望着巷口那抹靛蓝色的身影由远及近,眉头不自觉地蹙成个川字。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混着雨打芭蕉的淅沥声,倒像是在为来人敲着提醒的节拍。

  来的是隔壁胡记纸坊的账房先生胡三,此人素以精于算计闻名,此刻却故意拿捏着几分愠怒,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宣纸,仿佛捏着天大的证据。沈东家,他把纸往沈砚之面前一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瞧瞧这是什么!今早从你家纸坊运去县里书铺的货,边缘竟有三道裂口,书铺掌柜当场就把货退了,说这等残次品坏了咱们黟县纸坊的名声!

  沈砚之接过宣纸,指尖拂过那几道整齐的裂口,心里已透亮如镜。自家纸坊的工匠都是做了十几年的老手,每张纸出库前都要经过:先看纤维是否匀净,再验边缘是否齐整,最后还要用松烟墨轻试吸墨性,断不会出现这样的瑕疵。再细瞧裂口处的纤维,分明是被人用细竹片顺着纹理刮过的痕迹——这哪里是残次品,分明是有人故意找茬。

  胡先生,沈砚之将宣纸轻轻叠好,语气依旧平和如春日湖水,这纸确实有问题,但绝非我家出库时的模样。不如这样,我随你去书铺一趟,当着掌柜的面查验所有货物。若真是我家的疏漏,我不仅双倍赔偿书铺的损失,还愿在县城的布告栏上贴文致歉。

  胡三没料到沈砚之如此痛快,一时倒噎住了,愣了愣才梗着脖子道:查验自然要查验!可若是你家的问题,光赔偿可不够,还得让书铺掌柜给我们胡记赔礼——毕竟是你们坏了名声,连累得我们胡记的纸也被盘问了半日!

  沈砚之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心里冷笑。上个月县里最大的书铺文渊阁招标,自家的云纹纸以质地细腻、吸墨性好拔得头筹,胡记的粗麻纸落了选。胡家掌柜胡万山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怕是打那时起就憋着气,想借这事搅黄自家的生意。

  两人一前一后往书铺走,雨丝打湿了沈砚之的青布长衫,却没沾湿他攥在袖中的那方砚台——那是父亲留下的端砚,背面刻着二字,是他每日摩挲的物件。路过巷口的茶摊时,摊主王阿婆往他手里塞了杯热茶,低声提醒:沈东家,胡家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前儿个我还见胡三鬼鬼祟祟地在你家纸坊后巷转悠,你可得跟他们辩清楚,别让人当软柿子捏了去!

  沈砚之冲王阿婆拱了拱手,没接话。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病榻上,枯瘦的手指抚着那方端砚说:纸如做人,需得平整干净,不可有半分褶皱。与人相处,若遇纷争,先思己过,再辨是非,切勿轻易争讼——讼则终凶,伤了和气,断了生路,赢了道理又如何?那时他才十六岁,不懂父亲为何如此看重,直到三年前接手纸坊,见过太多商户为了蝇头小利闹上公堂,最终两败俱伤,才渐渐品出其中的深意。

  到了文渊阁,掌柜的见沈砚之来了,脸上堆着尴尬的笑,连忙将两人让进后堂。打开装纸的樟木箱,沈砚之戴上细布手套,仔细检查了每一刀纸——除了胡三带来的那张,其余的都完好无损,连边缘的裁痕都整整齐齐。他指着木箱角落的一个小缺口说:掌柜的,你看这木箱边缘有新的磨损,铜锁的锁芯还有撬动的痕迹,想必是运输途中有人打开过,换了这张坏纸进去。

  掌柜的凑近一看,果然如沈砚之所说,顿时面露愧色:都怪我没仔细查验......胡三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别人换的......沈砚之却没再追究,只是对掌柜的道:今日让掌柜受了惊吓,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让人从纸坊再送一批纸来,额外多送二十刀,弥补今日的耽误。

  出了书铺,胡三低着头想溜,却被沈砚之叫住。胡先生,沈砚之从袖中取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递过去,这是赔偿你今日来回奔波的辛苦费。回去告诉胡掌柜,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二字。我家云纹纸能中标,靠的是二十一道工序的精细,绝非旁门左道。若他觉得我家有哪里做得不妥,尽可以来跟我说,不必用这样的法子。

  胡三接过银子,脸涨得像庙里的关公,讷讷地说了声谢谢沈东家,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雨巷。沈砚之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胡万山既已动了心思,这事恐怕不会就这么结束。

  果然,三日后的清晨,沈砚之刚到纸坊,就见几个穿皂衣的衙役站在门口,腰间的铁尺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为首的衙役手里拿着传票,见了沈砚之便道:沈东家,有人告你家纸坊偷用胡记的造纸秘方,县太爷请你即刻过堂。

  沈砚之心里一沉。胡万山这是要把事情闹大,想用官司拖垮自己。纸坊最近正忙着赶制一批送往杭州的货,若是官司缠身,耽误了交货日期,光是违约金就够纸坊喝一壶的。他吩咐账房先生好生照看作坊,又叮嘱老师傅们按工序造纸,不可懈怠,然后跟着衙役往县衙去了。

  县衙大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胡万山跪在原告席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县太爷明鉴!沈砚之的父亲当年曾在我家纸坊当学徒,偷偷学了我家的造纸秘方!如今沈砚之靠着这秘方造出的云纹纸抢占市场,断了我胡记的活路啊!求县太爷为小民做主!

  沈砚之站在被告席上,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县太爷,胡掌柜所言不实。我家的云纹纸是用青檀皮、楮树皮按七三比例混合制成,需经日光漂白、石灰浆浸泡、草木灰蒸煮共十二道工序;而胡记的粗麻纸是用黄麻、破布制成,工艺只有七道。两者的原料、工艺截然不同,何来偷用秘方之说?

  县太爷皱了皱眉,拿起惊堂木在案上轻轻一拍:你可有证据证明你的话?

  沈砚之从袖中取出两张纸,一张是自家的云纹纸,色如白雪,纹理细腻;一张是胡记的粗麻纸,色呈微黄,质地粗糙,他将两张纸一并递到县太爷面前:县太爷请看,这两张纸的颜色、质地、纹理都有天壤之别。若不信,可传黟县所有纸坊的掌柜来辨认,他们都能证明两者的区别。

  胡万山忙道:县太爷,他这是狡辩!秘方的关键在于制浆的火候和添加剂,光看纸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县太爷沉吟片刻,说:既然如此,本府限你们三日内各自拿出造纸的工艺流程,交由本府查验。三日后再行过堂。

  出了县衙,账房先生早已候在门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东家,胡万山这是要跟我们耗到底啊!杭州的客商催得紧,若是耽误了交货......

  沈砚之点了点头,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胡记纸坊。胡万山见他来了,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冷笑:沈东家,怎么?是来求饶的?

  沈砚之没理会他的嘲讽,径直走进后堂,拿起桌上的一张粗麻纸胡掌柜,你的粗麻纸韧性好,耐磨损,适合用来写契约、账本;而我家的云纹纸吸墨性强,晕染自然,适合书画。咱们黟县的纸坊若能各司其职,相互扶持,把黟县纸的名声打出去,何愁不能把生意做大?何必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胡万山哼了一声:你倒是会说漂亮话,当初你家抢我生意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相互扶持?

  胡掌柜,沈砚之放下纸,语气诚恳得像在说自家事,上次书铺的事,我知道是你授意胡三做的。我没有追究,是因为我明白做生意难免有竞争,但竞争该凭手艺、凭信誉,不该用阴损的法子。这次你告我偷用秘方,若是真的闹到公堂,查清楚真相后,你胡记的名声怕是要一落千丈,以后谁还敢跟你做生意?

  胡万山的脸色变了变,沈砚之的话像根针,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心里也清楚,所谓的偷用秘方不过是他编造的借口,真要查起来,他根本拿不出证据。可若是就这么撤诉,他又觉得在街坊面前丢了面子。

  沈砚之看出了他的犹豫,接着说:胡掌柜,我有个提议。咱们两家可以合作,你家负责生产粗麻纸供应给县衙和商铺,我家负责生产云纹纸供应给书铺和书画院。杭州有个大客商下个月要来徽州采购纸张,若是咱们能联合起来,以黟县纸坊的名义供货,定能拿下这笔大订单,到时候利润三七分成,如何?

  胡万山盯着沈砚之看了许久,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闪过挣扎,最终叹了口气:沈东家,你这人心胸倒是比你父亲还宽。罢了,这官司我撤诉。至于合作的事,容我再想想。

  沈砚之知道,胡万山已经心动了。他站起身,冲胡万山拱了拱手:胡掌柜,我等你的好消息。

  离开胡记纸坊,沈砚之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路边的油菜花上,金灿灿的一片,像铺了满地的碎金。他想起《周易》里的《讼》卦和《履》卦,《讼》卦说讼不可成,《履》卦说履道坦坦,幽人贞吉。是啊,与人纷争,即便赢了官司,也会伤了和气,结下仇怨,不如谨慎行事,循礼而为,方能在纷扰中守住本心。

  三日后,胡万山果然撤了诉,还主动上门与沈砚之商议合作的事。两人一拍即合,联名给杭州的客商写了信,详细介绍了两家纸坊的产品特色,又附上样纸。一个月后,客商如期而至,见两家纸坊的纸张质量上乘,工艺精湛,又听闻了沈砚之不与胡万山争讼、反而携手合作的事,对沈砚之赞不绝口,当即与他们签订了三年的供货合同,还承诺会将黟县纸推荐给江南的书画名家。

  消息传开,黟县的商户们都对沈砚之刮目相看。以前,商户们之间为了争夺生意,常常明争暗斗,甚至闹上公堂,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如今见沈砚之和胡万山携手共赢,大家也纷纷效仿,遇到纠纷时不再急着打官司,而是坐下来好好商量,相互扶持,共同发展。

  黟县的商业氛围变得越来越浓厚,外地的客商也纷纷前来采购,不仅有纸张,还有当地的墨块、砚台、徽墨酥,黟县的名声渐渐传开,成为了徽州府有名的商业重镇。

  沈砚之依旧每天清晨到纸坊查看纸张的质量,用父亲留下的端砚研墨试纸;傍晚则坐在书房里研读《周易》,偶尔会给儿子讲起《讼》卦的道理。他常常对儿子说:做人如造纸,需得耐心细致,不可急于求成;与人相处,需得宽容礼让,不可争强好胜。唯有辨明是非后及时止讼,遵循礼仪谨慎行事,才能在这世间守住正道,赢得他人的尊重。

  多年后,沈砚之的儿子继承了纸坊,依旧秉持着父亲的理念。沈记纸坊的云纹纸不仅在国内声名远扬,还随着商船远销海外,成为了中国造纸术的一张名片。而沈砚之止讼循礼的故事,也被人们一代代传颂着,成为了黟县乃至徽州府的一段佳话。

  又是一个暮春,阳光洒满黟县的青石板路,沈记纸坊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路过的人们总会想起那个不争辩、不胶着,在纷扰中守正、在流言中彰德的沈砚之,想起他用自己的言行诠释的之道——这或许就是一个人、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地方能够长久兴盛的真正原因。

  讼之履

  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

  讼,不亲也,履,不处也,

  不永所事,讼不可长也,虽小有言,其辨明也。

  《讼》之《履》解

  《讼》之变《履》,卦辞曰“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

  雁阵排空,翅掠流云,渐次成列而不紊乱,鸣声相和而传远扬。这般有序偕行之象,恰合此卦深意。

  某氏之贤彦,将在梁木之间(或梁地)兴起——喻其于朝堂梁柱之位崭露头角。

  《讼》者,乖违不和之象,故“不亲”;《履》者,慎行循礼之征,故“不处”(不妄居、不凝滞)。“不永所事”,是言争执诉讼不可久长,当知止息;“虽小有言”,然辩明是非、厘清曲直之后,终能归于和顺,故曰“终吉”。

  其兴也,正在于明《讼》之不可久持,悟《履》之当慎行。不争辩于细故,不胶着于嫌隙,辨明即止,循礼而行,故能于纷扰中守正,于流言中彰德,终至吉祥,声名远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