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事岩川是云南人景洪市的，七岁那年夏天因为家里忙，被他爸妈送到乡下奶奶家。
小孩子吗？刚到一个地方指定是眼生害怕。
所以岩川头几天只是远远看着，裤腿总是干干净净的岩川，和那些光着脚在泥地里跑跳的孩子隔着看不见的距离。
第三天下午，他奶奶正在屋里打扫卫生，就听见岩川一边跑一边喊着。
“奶奶，我交到朋友了！”
跑到奶奶跟前的岩川，带着大大的笑脸，小手摊开，一颗磨得光滑的玻璃弹珠，就呈现在奶奶的面前。
“你看这是他送给我的，他家就住在河边，他叫岩恩。”
奶奶停下手里的动作：“岩恩？哪家的孩子？”
“不知道，他说他家就在河湾那里。”
“他游泳可厉害了，能在水里憋好久好久的气。”
奶奶皱了皱眉。
河湾那边只有废弃的旧渡口和一片野竹林，早没人住了。
第二天，奶奶给岩川洗脚时，发现他脚上沾着河沙。
“又去河边了？”
“嗯，和岩恩在沙滩挖宝藏。”
“岩恩说他家里有很多宝贝，都埋在沙子里了。”
岩川不老实的晃着脚丫。
“他家长什么样？”
岩川想了想：“我没见过，岩恩每次都是一个人。”
岩川顿了顿道:“他穿的衣服……有点像泼水节时穿的那种白衣裳，但是湿湿的贴在身上。”
奶奶心里咯噔一下。
泼水节是四月，现在是七月，谁家孩子会一直穿着节日的衣服？
又过了两天，岩川带回了一个生锈的银铃铛。
铃铛很小，像是系在脚腕上的饰物，表面黑乎乎的，但轻轻一摇，声音却清亮得出奇。
“岩恩给我的，他说这是他的‘船铃’。”
岩川很宝贝地擦着铃铛，“奶奶，船为什么要系铃铛啊？”
奶奶接过铃铛，对着光仔细看。
铃铛内侧刻着极小的傣文，她眯起眼睛辨认……
“岩恩，平安”。
手一抖，铃铛差点落地。
村子里这几年没有叫岩恩的孩子出生。
而这个名字，她隐约记得……
夜里，奶奶第一次听见岩川说梦话。
“……嗯……我知道……桥洞下面……”孩子翻了个身，“可是……绳子解不开……”
第二天凌晨，奶奶被开门声惊醒。
她披衣起身，看见岩川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出院落。
“岩川？”
孩子没应声，光着脚朝院子外走去。
奶奶赶紧跟上。
月色很好，岩川走得很快，径直穿过小路，朝河湾方向去。
奶奶小跑着才能跟上，心跳得像打鼓。
河湾的旧渡口荒废多年，竹筏朽烂在岸边。
岩川走到一片沙滩上，蹲下身开始用手刨沙。
“岩恩说……就在这里……”孩子喃喃自语，“再挖深一点……就能看见船了……”
奶奶正要上前，突然僵住了。
月光下，岩川身边的沙地上，有两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从河边一直延伸到岩川蹲着的地方。
脚印在岩川身旁停住，就像……就像有个人正蹲在他旁边，看着他挖沙。
可那里明明空无一人。
“奶奶？”岩川忽然抬起头，眼神迷蒙，“你也来帮岩恩挖船吗？他说船沉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奶奶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住岩川的手。
孩子的手冰凉，沾满湿沙。
“岩恩？”奶奶对着空荡荡的沙滩开口，声音发颤，“你是哪家的孩子？告诉奶奶，奶奶带你回家。”
一阵河风吹过，凤尾竹沙沙作响。
岩川忽然指着河面：“奶奶你看，岩恩在那里。”
奶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月光照在粼粼的河面上，靠近芦苇荡的地方，似乎隐约有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在水面下一闪而过。
再仔细看，只有水波荡漾。
回去的路上，岩川完全清醒了，却对刚才的事迷迷糊糊。
奶奶问他岩恩还说了什么，孩子揉着眼睛回忆：“岩恩说……水很冷……绳子捆在脚上好疼……妈妈说在桥洞下面等他买糯米糕……可是他划不动船了……”
“哪座桥洞？”
“就是村子北边那座老石桥。”
“岩恩总说，要是能把船划到桥洞下面，就能见到妈妈了。”
第二天一早，奶奶带着银铃铛去找老村长。
老村长拿着铃铛看了很久，叹息一声：“六年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六年前的泼水节前夕，村子里来了两个外地的银匠，说是可以帮人打制首饰。
他们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叫岩恩。
银匠说孩子是侄子，父母死了，跟着他们讨生活。
岩恩很乖，但总是一个人坐在银匠的棚子外发呆。
寨子里有人听见过孩子哭着想妈妈，银匠却说“你妈妈不要你了”。
泼水节后第三天，银匠和岩恩一起消失了。
寨子里的人以为他们去了别的寨子做生意，没人在意。
直到一个月后，有人在下游的河滩上捡到一个银镯子，正是银匠打制的款式。
但问遍附近寨子，再没人见过那对银匠和那个叫岩恩的孩子。
“我后来悄悄打听过，”老村长压低声音，“那两个人……可能是‘吃小孩饭’的。”
奶奶脊背发凉：“那岩恩……”
“恐怕是被他们……”老村长没说完，摇了摇头，“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几年，寨子里没人敢在河边提这件事。”
奶奶回到家，岩川正在竹楼下玩那颗玻璃珠。
珠子在阳光下滚啊滚，滚到了墙角。
岩川爬过去捡，忽然“咦”了一声。
“奶奶，这里有字。”
奶奶走过去，看见竹楼的柱脚上，被人用尖锐的东西刻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傣文。
因为位置低矮隐蔽，这么多年竟没人发现。
她蹲下身，辨认着那些稚嫩的笔画：
妈妈 桥洞 糯米糕
岩恩 乖 等
绳子 脚 疼
水 黑 怕
银匠 坏
最后一行字刻得最深，几乎要穿透竹木……
妈妈 来 接 我
奶奶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当天下午，她带着铃铛和岩川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民警听完叙述，脸色凝重，立即联系了县里的刑警队。
三天后，警方调来了专业打捞队。
老石桥的桥墩下，水草丛生，淤泥堆积。
潜水员在第三个桥墩的缝隙里，摸到了坚硬的东西。
打捞持续了一整天。
当那个缠满水草和麻绳的石墩被吊出水面时，岸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石墩上，紧紧缚着一具小小的骸骨。
骸骨的脚踝处，还能看见半截腐朽的麻绳。
而在骸骨的手骨边，牢牢握着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早已化成黑泥的糯米糕，和一枚生锈的铜钱。
六年了。
这个叫岩恩的孩子，一直握着要给妈妈的糯米糕和买糕的铜钱，在冰冷的河底等待。
岩川被奶奶捂着眼睛带回了家。
孩子一路上很安静，直到躺上竹席，才小声问：“奶奶，岩恩找到妈妈了吗？”
“找到了。”
奶奶轻轻拍着他，“警察叔叔会帮他找到的。”
“那他的船呢？划到桥洞下面了吗？”
“划到了。”奶奶的声音哽咽，“他的船……终于靠岸了。”
两个月后，案件告破。
那对银匠，实际是人贩子，在邻省落网。
他们交代，当年拐了岩恩准备卖到外地，孩子哭闹着要妈妈，他们怕事情败露，便在石墩上捆了麻绳系在孩子脚上，想等半夜再转移。
谁知当夜山洪暴发，河水猛涨，石墩被冲走卡在了桥墩下。他们不敢声张，只能逃离。
岩恩的亲生母亲，其实是邻村一个当年外出打工的姑娘。
她被骗说孩子病死了，六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中。
警方找到她时，她正在昆明的餐馆打工。
泼水节又到了。
岩川穿着新衣，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泼水嬉闹。
他脚腕上系着一个崭新的银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
玩累了，他一个人走到河湾的老地方。
沙滩上，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颗玻璃珠，轻轻埋进沙里。
“岩恩，你看，今年泼水节可热闹了。”
他对着河水说，“你妈妈也来了，她给你带了糯米糕，就放在桥洞那里。”
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和野花的香。
凤尾竹的叶子轻轻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谁在轻声回应。
他听了很久很久，然后笑了。
小孩子吗？刚到一个地方指定是眼生害怕。
所以岩川头几天只是远远看着，裤腿总是干干净净的岩川，和那些光着脚在泥地里跑跳的孩子隔着看不见的距离。
第三天下午，他奶奶正在屋里打扫卫生，就听见岩川一边跑一边喊着。
“奶奶，我交到朋友了！”
跑到奶奶跟前的岩川，带着大大的笑脸，小手摊开，一颗磨得光滑的玻璃弹珠，就呈现在奶奶的面前。
“你看这是他送给我的，他家就住在河边，他叫岩恩。”
奶奶停下手里的动作：“岩恩？哪家的孩子？”
“不知道，他说他家就在河湾那里。”
“他游泳可厉害了，能在水里憋好久好久的气。”
奶奶皱了皱眉。
河湾那边只有废弃的旧渡口和一片野竹林，早没人住了。
第二天，奶奶给岩川洗脚时，发现他脚上沾着河沙。
“又去河边了？”
“嗯，和岩恩在沙滩挖宝藏。”
“岩恩说他家里有很多宝贝，都埋在沙子里了。”
岩川不老实的晃着脚丫。
“他家长什么样？”
岩川想了想：“我没见过，岩恩每次都是一个人。”
岩川顿了顿道:“他穿的衣服……有点像泼水节时穿的那种白衣裳，但是湿湿的贴在身上。”
奶奶心里咯噔一下。
泼水节是四月，现在是七月，谁家孩子会一直穿着节日的衣服？
又过了两天，岩川带回了一个生锈的银铃铛。
铃铛很小，像是系在脚腕上的饰物，表面黑乎乎的，但轻轻一摇，声音却清亮得出奇。
“岩恩给我的，他说这是他的‘船铃’。”
岩川很宝贝地擦着铃铛，“奶奶，船为什么要系铃铛啊？”
奶奶接过铃铛，对着光仔细看。
铃铛内侧刻着极小的傣文，她眯起眼睛辨认……
“岩恩，平安”。
手一抖，铃铛差点落地。
村子里这几年没有叫岩恩的孩子出生。
而这个名字，她隐约记得……
夜里，奶奶第一次听见岩川说梦话。
“……嗯……我知道……桥洞下面……”孩子翻了个身，“可是……绳子解不开……”
第二天凌晨，奶奶被开门声惊醒。
她披衣起身，看见岩川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出院落。
“岩川？”
孩子没应声，光着脚朝院子外走去。
奶奶赶紧跟上。
月色很好，岩川走得很快，径直穿过小路，朝河湾方向去。
奶奶小跑着才能跟上，心跳得像打鼓。
河湾的旧渡口荒废多年，竹筏朽烂在岸边。
岩川走到一片沙滩上，蹲下身开始用手刨沙。
“岩恩说……就在这里……”孩子喃喃自语，“再挖深一点……就能看见船了……”
奶奶正要上前，突然僵住了。
月光下，岩川身边的沙地上，有两行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从河边一直延伸到岩川蹲着的地方。
脚印在岩川身旁停住，就像……就像有个人正蹲在他旁边，看着他挖沙。
可那里明明空无一人。
“奶奶？”岩川忽然抬起头，眼神迷蒙，“你也来帮岩恩挖船吗？他说船沉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奶奶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住岩川的手。
孩子的手冰凉，沾满湿沙。
“岩恩？”奶奶对着空荡荡的沙滩开口，声音发颤，“你是哪家的孩子？告诉奶奶，奶奶带你回家。”
一阵河风吹过，凤尾竹沙沙作响。
岩川忽然指着河面：“奶奶你看，岩恩在那里。”
奶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月光照在粼粼的河面上，靠近芦苇荡的地方，似乎隐约有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在水面下一闪而过。
再仔细看，只有水波荡漾。
回去的路上，岩川完全清醒了，却对刚才的事迷迷糊糊。
奶奶问他岩恩还说了什么，孩子揉着眼睛回忆：“岩恩说……水很冷……绳子捆在脚上好疼……妈妈说在桥洞下面等他买糯米糕……可是他划不动船了……”
“哪座桥洞？”
“就是村子北边那座老石桥。”
“岩恩总说，要是能把船划到桥洞下面，就能见到妈妈了。”
第二天一早，奶奶带着银铃铛去找老村长。
老村长拿着铃铛看了很久，叹息一声：“六年了……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六年前的泼水节前夕，村子里来了两个外地的银匠，说是可以帮人打制首饰。
他们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叫岩恩。
银匠说孩子是侄子，父母死了，跟着他们讨生活。
岩恩很乖，但总是一个人坐在银匠的棚子外发呆。
寨子里有人听见过孩子哭着想妈妈，银匠却说“你妈妈不要你了”。
泼水节后第三天，银匠和岩恩一起消失了。
寨子里的人以为他们去了别的寨子做生意，没人在意。
直到一个月后，有人在下游的河滩上捡到一个银镯子，正是银匠打制的款式。
但问遍附近寨子，再没人见过那对银匠和那个叫岩恩的孩子。
“我后来悄悄打听过，”老村长压低声音，“那两个人……可能是‘吃小孩饭’的。”
奶奶脊背发凉：“那岩恩……”
“恐怕是被他们……”老村长没说完，摇了摇头，“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几年，寨子里没人敢在河边提这件事。”
奶奶回到家，岩川正在竹楼下玩那颗玻璃珠。
珠子在阳光下滚啊滚，滚到了墙角。
岩川爬过去捡，忽然“咦”了一声。
“奶奶，这里有字。”
奶奶走过去，看见竹楼的柱脚上，被人用尖锐的东西刻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傣文。
因为位置低矮隐蔽，这么多年竟没人发现。
她蹲下身，辨认着那些稚嫩的笔画：
妈妈 桥洞 糯米糕
岩恩 乖 等
绳子 脚 疼
水 黑 怕
银匠 坏
最后一行字刻得最深，几乎要穿透竹木……
妈妈 来 接 我
奶奶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当天下午，她带着铃铛和岩川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民警听完叙述，脸色凝重，立即联系了县里的刑警队。
三天后，警方调来了专业打捞队。
老石桥的桥墩下，水草丛生，淤泥堆积。
潜水员在第三个桥墩的缝隙里，摸到了坚硬的东西。
打捞持续了一整天。
当那个缠满水草和麻绳的石墩被吊出水面时，岸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石墩上，紧紧缚着一具小小的骸骨。
骸骨的脚踝处，还能看见半截腐朽的麻绳。
而在骸骨的手骨边，牢牢握着一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早已化成黑泥的糯米糕，和一枚生锈的铜钱。
六年了。
这个叫岩恩的孩子，一直握着要给妈妈的糯米糕和买糕的铜钱，在冰冷的河底等待。
岩川被奶奶捂着眼睛带回了家。
孩子一路上很安静，直到躺上竹席，才小声问：“奶奶，岩恩找到妈妈了吗？”
“找到了。”
奶奶轻轻拍着他，“警察叔叔会帮他找到的。”
“那他的船呢？划到桥洞下面了吗？”
“划到了。”奶奶的声音哽咽，“他的船……终于靠岸了。”
两个月后，案件告破。
那对银匠，实际是人贩子，在邻省落网。
他们交代，当年拐了岩恩准备卖到外地，孩子哭闹着要妈妈，他们怕事情败露，便在石墩上捆了麻绳系在孩子脚上，想等半夜再转移。
谁知当夜山洪暴发，河水猛涨，石墩被冲走卡在了桥墩下。他们不敢声张，只能逃离。
岩恩的亲生母亲，其实是邻村一个当年外出打工的姑娘。
她被骗说孩子病死了，六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中。
警方找到她时，她正在昆明的餐馆打工。
泼水节又到了。
岩川穿着新衣，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泼水嬉闹。
他脚腕上系着一个崭新的银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
玩累了，他一个人走到河湾的老地方。
沙滩上，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颗玻璃珠，轻轻埋进沙里。
“岩恩，你看，今年泼水节可热闹了。”
他对着河水说，“你妈妈也来了，她给你带了糯米糕，就放在桥洞那里。”
风从河面上吹来，带着水汽和野花的香。
凤尾竹的叶子轻轻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谁在轻声回应。
他听了很久很久，然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