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震日微光-《霜花育梦路》

  五月的风裹着初夏独有的微热,钻过教师宿舍楼的纱窗,拂过田春禾的发梢,却吹不散她背部那阵钻心的灼痛。

  三周前意外摔断三根肋骨,出院时医生千叮万嘱要卧床静养,可不过短短数日,久卧带来的肢体麻木就演变成尖锐的酸痛,像细密的针从腰际蔓延到胸腔。

  每当丈夫郝卫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扶她从厕所挪回床边,那张曾经铺着蓬松被褥的床,此刻在她眼里竟像一张冰冷的网——躺下时断裂的肋骨与床板轻轻相抵,连深呼吸都成了奢望,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伤口,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

  白日里的家总是静得可怕。清晨,女儿甜歆背着小书包一蹦一跳出门,郝卫泽夹着教案匆匆赶去教室,偌大的屋子只剩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空荡的客厅里荡出寂寥的回音。

  孤独像涨潮的海水,裹着肋骨的隐痛漫上来,将她整个人淹没,让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难捱。

  熬到第十一天,田春禾实在按捺不住对工作的惦念,不顾家人劝阻,执意回到了行政办主任的岗位。

  她尽量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连抬手翻文件的动作都放得极缓,指尖划过纸页时还带着伤后的微颤,原本该她讲授的语文课,只能托付给相熟的同事。唯有听着走廊里传来学生朗朗的读书声,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踏实了些。

  2008年5月12日,正是田春禾摔断肋骨的第21天。午间的阳光格外暖融,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洒在沙发上,织出一片慵懒的光晕,让人昏昏欲睡。

  田春禾蜷在柔软的沙发里,正盯着电视里的温情片段出神,厨房里传来郝卫泽打理土鸡的声响——鸡毛轻飘飘落在瓷砖上,水龙头哗哗淌着清水,刀背敲打鸡块的闷响规律而平淡,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透着烟火气的安稳。

  突然屋顶的白炽灯猛地开始剧烈摇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电线猛扯,发出“嗡嗡”的低鸣,光晕在墙面晃成了扭曲的光斑。紧接着,饮水机的水桶里泛起疯狂的涟漪,水花“哗啦”溅出桶外,顺着桌沿往下淌,在瓷砖上汇成了细细的溪流。

  田春禾只觉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沙发下滑,她下意识死死攥住扶手,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意:“老公,是……是地震了吧?”

  郝卫泽猛地从厨房探出头,蓝布围裙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鸡毛,一眼就瞥见了饮水机里翻涌的水。

  “快跑!地震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顾不上摘掉围裙,几步就冲到田春禾身边,粗糙的手掌紧紧搀住她的胳膊——掌心还留着处理生鸡的湿冷温度,沾着几根细碎的鸡毛,却让慌乱中的田春禾莫名生出几分安心。

  田春禾腰间裹着厚厚的固定布条,每挪动一步,断裂的肋骨就像被针扎似的疼。她扶着楼梯间冰冷的铁栏杆,一步一顿地往下挪,眩晕感让视线有些模糊,只能死死盯着脚下的台阶,额头上很快渗出了冷汗。

  郝卫泽一开始还紧紧护在她身侧,可楼道里的人越来越多,惊慌的呼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混在一起,他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脚步不由得加快,哒哒地往楼下冲,竟一时忘了身后行动不便的妻子。

  跑到三楼转角,郝卫泽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侧没了那熟悉的、带着喘息的拖沓脚步声。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慌了神,顾不上头顶还在摇晃的灯管和簌簌掉落的墙灰,转身就往楼上冲,嘶哑的喊声在楼道里回荡:“春禾!田春禾在哪儿?”

  此时的田春禾刚挪到四楼平台,疼得连呼吸都变浅了,听见丈夫的呼喊,她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回应。

  郝卫泽几步冲上来,重新牢牢搀住她的腰,这一次,他的手臂绷得紧紧的,指尖几乎嵌进她的衣服里,再也不敢有半分松懈,半扶半护着她,随着人群往楼下奔。

  楼梯间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头顶的水泥碎屑时不时砸落在肩头,每一次余震袭来,整栋楼都跟着晃动,楼梯仿佛随时会塌陷,田春禾攥着郝卫泽的手腕,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了白。

  终于冲到楼下宽阔的院坝,田春禾扶着石凳大口喘气,后背的疼痛几乎让她站不稳。

  回头望去,五层的教师宿舍楼还在左右摇晃,窗户玻璃“哐当”作响,裂纹顺着窗沿蔓延开,像是随时会碎裂坠落。

  惊魂未定的她,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直到郝卫泽把她搀到石凳上坐下,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了点地。

  可还没等她缓过劲,郝卫泽就松开了手,丢下一句“春禾,你照顾好自己,我去教学楼找女儿,再看看班里的娃。”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转身往学校方向跑。蓝色的衬衫在攒动的人群里一闪而过,很快就融入了涌向教学楼的人流中,只留下田春禾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院坝里渐渐挤满了人,有抱着襁褓婴儿的家属,有校服还没来得及脱下的学生,还有匆忙从办公室赶来的老师,大家脸上都挂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小声议论着刚才的剧烈震动。

  三百米外的操场上更是人声鼎沸,橘红色的校服像一片涌动的海洋——那是午辅老师反应迅速,第一时间组织学生疏散到了安全地带。

  田春禾坐在石凳上,目光紧紧锁着教学楼的方向,腰间的疼似乎又加剧了,可她顾不上这些,只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祈祷女儿平安,祈祷所有孩子都能安然无恙。

  一刻钟的等待,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郝卫泽面带轻松的笑容出现在院坝口,远远挥着手喊“没事了!娃都安全!”

  田春禾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了地,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他跑到石凳旁,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说:“丫头在操场呢,我班里的娃也都点过名了,一个没少,放心吧。”

  余震还在时不时袭来,地面微微颤动,让人心头发慌。学校领导很快行动起来,组织住校生、教职工和家属,将宽阔的操场设为临时避难所。

  接下来的两晚,所有人都挤在操场上,值班的领导举着手电筒来回巡查,光柱在墨色的夜里划出一道道弧线,成了暗夜里的定心丸。

  没有值守任务的老师和家属,有的围坐在一起低声聊天,有的拿出扑克牌打发时间,零星的笑声和说话声在夜里散开,冲淡了几分灾难带来的恐惧。

  成群结队的孩子最是不知愁,似乎已经忘了白日的惊险,在操场上追着跑着,清脆的笑声像风铃般在夜色里漾开。

  田春禾躺在从寝室搬来的铁床上,白日里被晒得暖暖的床板贴着后背,她仰面朝天望着缀满星星的夜空,双手轻轻覆在裹着布条的腰上。

  夜风拂过脸颊,带着操场青草的清新气息,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愿汶川的同胞们,也能平安度过这场劫难,愿这震后的黑夜里,能早日亮起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