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清醒的沉沦-《血色蔷薇永寂曲》

  图书馆二楼的环形回廊上,一道修长的身影隐在彩绘玻璃投下的阴影中。

  银朔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下方阅览区那对引人注目的男女。

  指尖那枚古朴的银币在指缝间缓慢而规律地摩挲着,反射着窗外绯月与日光交织的、略显诡异的光晕。

  还真是到哪都能遇到……

  目光落在楚离略带烦躁侧脸上,又扫过凌风那专注的凝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种微妙的、酸涩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

  离……你的心还真是冷如寒冰z

  即使沾染了彼此的气息,也不会在那片漠然的荒原上,惊起丝毫涟漪与波动吗?

  下方,楚离实在被凌风那毫不掩饰、持续不断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皮肤上。

  她猛地将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拍,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引来远处几个学生惊讶的侧目,但在触及到凌风周身无形散发的冰冷气场时,又都迅速缩回了头。

  楚离懒散的靠向椅背,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一丝不耐烦:

  “说吧!你到底什么目的?”她开门见山,懒得再绕圈子。

  “凌风,本君不是那些会被你皮相和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唬弄过去的小修士。”

  “本君不信你跨越虚空、费尽周折找到本君,会没有任何图谋。”

  “你这心思深沉的劲儿,跟银朔那只炸毛的狐狸简直一般无二!你来找本君,所求为何?”

  她直接点破,将两人之间那层模糊的窗户纸捅破,言语直白。

  对于她这番近乎指控的质问,凌风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依旧平静地看着她,语气不咸不淡反问道:

  “你认为,我所求为何?”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将问题又抛了回来。

  “呵~”楚离嗤笑一声,双臂环抱,摆出一个防御与审视的姿态:“与本君无关!”

  “但你这一反常态的态度——又是耗费心力炼丹治疗,又是这般……寸步不离地守着,凌风妖尊,本君可不信这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信这无需付出的代价!”

  她太了解凌风了,或者说,她太了解他们这个层次的人。

  利益交换,因果循环,才是永恒的主题。突如其来的好,往往伴随着更深的目的。

  凌风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随即转首望向窗外那轮不祥的绯月,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清冷而疏离。

  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缥缈的语气说道:

  “你会知道的。”

  这模棱两可、充满未知的回答,让楚离的眉头蹙了起来,但很快又舒展开嘴角弯起。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上下打量着凌风,语气带着夸张的嘲讽:

  “怎么?”她摊了摊手,展示自己一般,“就本君现在这副残破不堪的肉身,还有这跟破布娃娃似的、随时可能散架的元神,难道还能再做你手中的刀不成?”

  摇了摇头,自嘲道“本君现在可是穷得叮当响,除了这点破烂,可没有别的什么天材地宝、神功秘籍能给你了。”

  说着,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可能性,黑眸中闪过一丝恶劣的光芒,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故意用暧昧的语气试探道:

  “难不成……”她拖长了语调,目光在他清冷绝尘的脸上流转,“凌风妖尊您老人家,是看上了本君这仅存的、还算有几分姿色的皮囊,想要……本君肉偿不成?”

  这话说得极其露骨且轻佻,旨在打破凌风那副万年冰山的假面,看他窘迫或者动怒。

  然而,凌风的反应再次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没有动怒,没有窘迫,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只是平静从容地转回目光,重新对上她带着挑衅和戏谑的黑眸,清冽如冰泉的嗓音响起,淡然地吐出了两个字:

  “可以。”

  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楚离:“!!!!”

  他刚说什么?可以?!活见鬼了!

  楚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难得地露出了怔愣的表情。

  凌风看着她这副罕见的、带着点呆气的模样,银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但很快便消失不见。

  紧接着神色清冷煞有介事地补充道:“开玩笑的。”

  “你伤势未愈,又刚失元阴根基不稳,此刻不宜行房事,于你修行无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楚离:“!!!”

  他居然还会一本正经的开这种玩笑了?!

  这真的还是那只冰山狐狸吗?该不会真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夺舍了吧?!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股憋闷感涌上心头。

  面上,她迅速收敛了所有失态,重新挂上了那副散漫的笑容。

  “呵呵~”

  配合似得尬笑两声,随即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端坐着的凌风。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不会开玩笑就别硬开,平白掉了您妖尊大人的身价。”

  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摆,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漠然与疏离:“不过,不管你又在算计什么都无所谓!本君也不在乎!”

  说完,不再看他,转身从容实的径直向图书馆外走去。

  凌风依旧坐在原地,看着楚离几乎是落荒而逃(在他看来)的背影,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就知道会是这样。

  而走出图书馆的楚离,感受着背后那道如影随形、仿佛能穿透墙壁的视线,眼中掠过一丝厌烦。

  啧!真是麻烦!一个银朔还没搞定最近奇奇怪怪,现在又来了个行为诡异、说话颠三倒四的凌风!

  一个个的,都吃错药了不成?

  她加快了脚步,将那道视线远远抛开,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里的那股烦躁。

  图书馆内,凌风缓缓站起身,压下眼中的情绪平静的跟上那道身影。

  而二楼阴影处,卡斯帕安静地立于银朔身侧,如同他过去一直做的那样,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峦。

  目光掠过银朔挺直的脊背,落在他依旧凝视着楚离消失方向的侧脸上。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不再有平日里示人的温和笑意,而是一种……近乎空茫的深邃。

  仿佛透过图书馆厚重的墙壁,看到了某种遥不可及又极具吸引力的幻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源自于银朔周身那无声散发出的、与平日从容优雅截然不同的气息——

  一种混合着疲惫、审视,以及某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滚烫的渴望这很不寻常,卡斯帕心想。

  会长大人永远是完美的,从容的,优雅的,将一切掌控于股掌之间。

  他的每一步都经过最严密的计算,为了那个无人知晓的终极目标,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情绪,尤其是这种明显带着个人倾向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会长,”卡斯帕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您对楚离小姐的态度,似乎与以往对待任何‘变数’或‘合作者’都不同。

  银朔没有回头,指尖那枚银币不知何时又开始了缓慢的转动。

  斑驳的光影中划出冰冷的轨迹。他的侧脸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格外深邃。

  “不同吗?”他像是在反问,又像是在自问,“或许吧。”

  “卡斯帕,你觉得楚离是个怎样的人?”银朔忽然问道,语气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卡斯帕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强大,神秘,行事难以预测,不受任何规则束缚。”

  “她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内核冷漠,对周遭一切缺乏基本的共情与归属感。”

  “是一个极其不稳定,且极度危险的因素。”这是基于情报和观察得出的、冷静而客观的评价。

  银朔听完,唇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

  “你说得对,也不对。”

  “她确实不受束缚,不被定义。世俗的道德、种族的界限、权力的规则……”

  “所有这些构建我们这个世界秩序的东西,在她眼里,或许都轻飘飘的如同尘埃。”

  目光依旧停留在楚离消失的方向,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波澜。

  “她可以因为一时兴起救无关紧要的人,也可以漫不经心地旁观一座城市的覆灭”

  “明明拥有颠覆性的力量,却只愿偏安一隅,做个看客……”

  顿了顿,眼底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露出底下沉寂了太久太久的、近乎干涸的情感泉眼。

  “卡斯帕,”银朔的声音依旧温和却比平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你是否也觉得,我对楚离……过于纵容了?”

  卡斯帕微微躬身,语气平稳无波:“会长的决策,自有深意。”

  “楚离同学是重要的变量,维持与她的良好关系,符合我们的利益。”

  “利益……”银朔轻轻重复着这个词,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一片荒芜的寂寥。

  “呵~是啊,利益。最初接近她,确实是为了利益,为了她可能带来的变数”

  “为了我那……该死的宿命计划。”

  银朔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望向了更加久远、更加苍茫的过去。

  “卡斯帕,你跟随我多久了?”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自您从长眠中苏醒至今,已有一千三百二十七年。”卡斯帕精确地回答。

  “一千三百多年……”银朔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多么漫长的岁月,在那之前,还有更加漫长、几乎要将灵魂都磨灭的岁月。”

  “卡斯帕,”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你认为,永生带来的是什么?”

  卡斯帕微微一怔,谨慎地回答:“会长!是智慧,是力量,是守护家族与盟约的责任与使命。”

  银朔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望着外面那片被绯月永恒笼罩的天空。

  “永生……”他微微合上眼,冰蓝色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很平静,又带着一丝荒芜。

  “听起来是多么令人艳羡的词汇。可当你真正拥有它,你会发现,漫长的生命……有时候,更像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刑罚。”

  卡斯帕沉默地听着,他无法完全体会这种级别的孤寂。

  但他能感受到银朔话语中那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

  “看着沧海桑田,星辰轮转,看着熟悉的容颜一个个化为尘土,看着野心与仇恨周而复始地重演……”

  “你会发现,时间带来的不仅仅是智慧与力量,还有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孤寂。”

  “我曾经以为谋划、平衡、秩序,血脉的枷锁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构成了我全部的生命。”

  “我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精致木偶,按照既定的程序执行,在永恒的舞台上重复着相似的剧目。”

  他缓缓睁开眼睛抬起手,看着自己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继续道:

  “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连心跳都成了某种固定的频率,情绪都变成了可以精准调控的工具,变得模糊而奢侈。”

  “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见轮廓,却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还是仅仅是一具被‘责任’和‘规则’驱动着的、精致的空壳。”

  “直到她的出现。”

  银朔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闪烁。

  指尖无意识地在窗玻璃上划过,留下一道短暂的白痕,又迅速消失。

  “楚离……”

  提到楚离,他的语气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全然的疲惫,而是混合了一种复杂的……生动情绪。

  “她就像是一颗毫无预兆、不管你需不需要,蛮横的闯入冰封荒芜世界的……流星。不,或许用‘野火’来形容更贴切。”

  “卡斯帕,你能想象吗?”

  “在一个所有存在都被种族、阶级、利益,枷锁牢牢束缚到窒息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

  “行事全凭喜好……只忠于自己的意志,不被任何规则、世俗、所定义的自由灵魂。”

  “她身上没有岁月带来的痕迹,她的灵魂仿佛不管看尽多少肮脏,经历多少风霜永远都那么的炽热”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声音略显愉悦,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困惑与吸引。

  “她,活得那般……肆意,那般……真实。”

  “看着她,我时常会觉得,我们这些自诩高贵、被无数无形的线捆绑着的所谓的长生种,活得是多么……可笑而又可悲。”

  他抬起眼,看向卡斯帕,冰蓝色的眼眸中,终于清晰地映出了那压抑已久的波澜。

  “卡斯帕,你不明白。”

  “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

  银朔看向窗外楚离早已消失不见的方向,下意识的抬手抚上心口。

  近乎梦呓般的、压抑着某种沉重情绪的语调,缓缓说道:

  “就像是一道强光,耀眼,灼热,甚至……有些刺眼。却偏偏,撕开了我那层厚重的、名为‘永恒’的麻木。”

  “让我这颗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心脏,再次感受到了……久违地、失控地、心跳….”

  “占有!愤怒!无奈!期待!那些早已模糊的情绪,重新变得鲜明而滚烫。”

  “无比清晰的充斥着我的内心尽管其中大多是不那么愉快的体验”

  “甚至让我感觉到对自己的失控与恐慌,却也让我无比真实的感受到了原来自己还活着……”

  “不是作为如何如同木偶般的身份而活,而是作为银朔这个人而活”

  银朔深深吸口气,压下心里浓重的情绪眼底却依然是化不开的忧郁与向往。

  “所以,与其说我在纵容她……”银朔的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破碎般的沙哑,“不如说,我是在纵容我自己。”

  “纵容自己,去感受那久违的心跳。”

  “纵容自己,去靠近那团危险而迷人的火焰。”

  “纵容自己……在这无尽的、令人窒息的永恒中,抓住一点点……属于‘人’的、鲜活的错觉。”

  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望着装饰华丽却冰冷的天花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破碎般的脆弱:

  “卡斯帕……”

  卡斯帕没有回应,他知道银朔还没有说完,只是静静的站立在一侧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我想要她!”

  这不是一种占有式的宣言,更像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

  那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重重地砸在卡斯帕的心上,让他一怔,紧接着银朔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是想要束缚她,将她囚禁在我这冰冷孤寂的世界里。”

  而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在确认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然后,用一种近乎叹息般的的语气倾诉着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恐惧与渴望的秘密,完成了这句低语:

  “而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靠近那随时可能将我焚烧殆尽的……”

  “耀眼的灵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图书馆内死寂一片。

  他知道自己可能飞蛾扑火。

  但他无法控制。

  那束光太耀眼,照亮了他千年孤寂的荒芜,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哪怕这活着的代价,是被灼伤,是被焚烧,是万劫不复,也不想再回到那片死寂的、永恒的冰原之上了。

  卡斯帕沉默地听着,他看到了银朔眼中那从未显露过的、混杂着孤寂、渴望与疲惫的复杂情绪。

  他明白了,会长对楚离的“纵容”,并非简单的算计或利用,而是一种清醒的、主动的沉沦。

  他不再询问或劝诫,只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我明白了,会长。”卡斯帕微微躬身,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无论您作何决定,海因里希家族,永远追随您的脚步。”

  银朔静静的闭着眼,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靠近楚离那样的存在有多么危险。

  知道那看似玩世不恭的表象下,是比他更加冰冷和漠然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