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腊月二十，小年刚过。
北上的列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茫茫雪原上吭哧吭哧地爬行。车窗玻璃结了厚厚的霜花，用指甲刮开一小块，外面是望不到边的、被积雪覆盖的荒原，偶尔闪过几棵孤零零的、枝桠被冰雪包裹成银白色的枯树。天色是铅灰的，低低地压在旷野上，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硬座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浑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汗味、脚臭味、廉价烟草味、还有不知谁家带的腌咸菜和煮鸡蛋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昏脑胀的“长途火车特有气息”。过道里也塞满了人和行李，有人干脆垫张报纸坐在车厢连接处，随着列车晃动打着盹。
林修远靠着车窗，身上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是临行前王援朝硬塞给他的，说东北那嘎达冷，这玩意儿抗风。他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是一沓用油纸和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钞票，还有两条“大前门”香烟，两瓶用报纸裹着的“西凤酒”——这是王援朝说的“敲门砖”，“那边认这个”。
他已经在这车上颠簸了快两天一夜。从北京到哈尔滨，再转这趟慢车往黑河。邻座的人换了好几茬，有拖家带口回老家的，有跑单帮倒腾山货的，也有像他这样目的不明、眼神里带着点探寻和谨慎的。
“哐当——哐当——”
车轮撞击铁轨接缝的声音单调而固执，像在数着剩下的里程。林修远闭上眼睛，让神念稍稍外放，感知着周围。嘈杂的人声、鼾声、小孩哭闹声，车厢连接处咣当咣当的巨响，还有身下帆布包里那沓钱实实在在的重量。一切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洞天里的静谧修炼，也不是四合院里的安稳日子，而是一条真实、粗粝、充满未知的谋生之路。
又过了不知多久，列车广播里传来嘶哑的报站声：“黑河站到了，黑河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准备……”
车厢里一阵骚动。林修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腿脚，拎起帆布包，随着人流往车门挪动。
车门一开，凛冽的空气像无数根冰针，猛地扎在脸上、手上所有裸露的皮肤上，瞬间让人透不过气。那是一种不同于北京冬天的干冷，是带着水汽、能穿透棉衣的、属于极北边疆的酷寒。
站台很小，简陋。积着厚厚的、被踩得发黑的雪。几盏昏黄的电灯在暮色中亮着，光线被寒风刮得摇曳不定。下车的人不多，都缩着脖子，裹紧衣帽，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很快消失在站外更深的昏暗里。
林修远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肺叶像被冰了一下。他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子，把帆布包背好，走出车站。
黑河镇比想象中更小，更破败。一条主要的街道，两边是些低矮的砖房或木板房，大多门窗紧闭。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屋檐下挂着冰凌。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只有几盏稀疏的路灯，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投下惨淡的光晕。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煤烟味，还有某种……空旷的、属于边境的寂寥感。
按照王援朝给的地址，他沿着主街往北走。路上偶尔有裹得严严实实、戴着狗皮帽子的行人匆匆走过，瞥他一眼，眼神陌生而警惕。也有穿着臃肿的绿军大衣、背着枪的边防战士巡逻而过，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街道越来越窄，房屋也越来越稀疏。终于，他在一个岔路口看到一块歪斜的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已经斑驳的字：“工农兵旅社”。
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窗户很小，糊着塑料布，透出昏暗的光。门口挂着个破棉帘子，被风吹得不停晃动。
林修远掀开帘子走进去。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是没有风。一个围着厚头巾、脸庞冻得通红的中年妇女坐在柜台后面打毛衣，看见他，抬起眼皮：“住店？”
“找人。”林修远说，“找金满堂，金老板。”
妇女手里的毛衣针停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金老板？你哪的？找他干啥？”
“北京来的。姓林。王援朝介绍。”林修远说着，从怀里摸出王援朝写的那张皱巴巴的介绍条子，递过去。
妇女接过条子，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又看了看林修远，脸色缓和了些，但眼神里的警惕没全消：“金老板在后院。你等等。”她放下毛衣，起身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喊了一嗓子：“老金！有人找！北京的！”
过了一会儿，布帘掀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这人大约五十来岁，个子不高，精瘦，裹着件脏兮兮的羊皮袄，头上戴着顶同样油腻的狗皮帽子。脸被北风和岁月刻满了深纹，皮肤黝黑粗糙，但一双小眼睛却异常精明，滴溜溜地在林修远身上转了两圈，像在掂量货物的成色。
“北京的？小王介绍的？”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金老板，您好。我叫林修远。”林修远点点头，不卑不亢。
金满堂又看了他几秒，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外头冷，进屋说。”他转身掀开布帘，“婆娘，烧点热水。”
后院比前厅更杂乱，堆着些破木板、废轮胎、几个空油桶。唯一一间亮灯的房间推开门，里面是个不大的屋子，生着个铁皮炉子，总算有些暖意。屋里同样乱，炕上堆着被褥，桌上摆着吃剩的咸菜疙瘩和半个冷馒头，还有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浓茶，茶叶梗子都立着。
金满堂示意林修远在炕沿坐下，自己拖了把破椅子坐在对面，从羊皮袄里摸出个烟袋锅，不紧不慢地装上烟丝，划火柴点上。辛辣的旱烟味立刻弥漫开来。
“小王信里说了个大概。”金满堂吸了口烟，眯着眼睛，“你想走这边的路子，往那边捣腾点东西，再弄点回来？”
“是。”林修远开门见山，“羽绒服，皮靴，白酒，罐头，尼龙布。想换钢材，五金，机械零件，或者化肥。”
金满堂慢悠悠地吐着烟圈：“东西是好东西，那边缺。路子嘛……也有。”他顿了顿，小眼睛盯着林修远，“可这年头，风声时紧时松。这买卖，不好做啊。得有过硬的关系，得懂规矩，还得有这个……”他搓了搓手指。
“规矩我懂，金老板是行家，还得请您多指点。”林修远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两条“大前门”和两瓶“西凤”，轻轻放在炕桌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金满堂瞥了一眼烟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稍微活泛了点：“指点谈不上。这地方，认钱，认货，也认人。你得先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能做长久买卖的人。”
“金老板想怎么看？”林修远问。
金满堂磕了磕烟袋锅：“第一，本钱。这买卖，小打小闹没意思，风险还不小。你得有足够的本钱吃下货，也赔得起。第二，胆子。冰天雪地，江面上，林子里，交易的地儿不固定，碰上巡边的，或者那边不讲究的毛子，你得稳得住。第三，”他盯着林修远的眼睛，“嘴得严。出了这个门，这儿说的话，做的事，跟任何人都不能提半个字。”
林修远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本钱我有。胆子，既然来了，就不缺。嘴，绝对严实。”
金满堂没说话，又装了一袋烟，慢慢抽着。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金满堂才开口：“行，看你年纪不大，倒像是个有主意的。小王介绍的人，我信几分。这样，第一批货，我帮你牵线。羽绒服五十件，皮靴一百双，酒二十箱，罐头五十箱。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我帮你联系那边的人，安排交易地点，保证货到对岸，换回的东西运回来。中间的抽头，另算。”
林修远心里飞快盘算。这个数量不算大，但作为试水正好。价格也在他预估范围内。关键在于，这个“金老板”是否可靠。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抬起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金满堂的眼睛。与此同时，一缕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融合了水之宁定与木之生机的神念气息，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并非强行控制，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引导和暗示，让人心神放松，戒备降低，倾向于吐露真实想法——这是他对“五行禁制”的一种极其细微的应用，更近似于增强的直觉引导，而非操控。
金满堂忽然觉得对面这年轻人眼神清澈平和，莫名地让他觉得……可以信任？这种感觉很细微，但确实让他一直紧绷的、审视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金老板，”林修远开口，声音温和而清晰，“抽头按行规，该多少是多少。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必须绝对安全。第一次合作，我想跟过去看看。”林修远说，“我不是信不过您，是想认认路，认认人。以后的买卖，才好长久。”
金满堂眉头皱了起来：“跟过去？那地方……不是闹着玩的。冰面滑，气温低，有时候还得躲着人。你一个外地来的……”
“我体格还行，也吃得苦。”林修远语气坚定，“金老板放心，我只跟着，不多话，不乱动。出了任何问题，我自己负责，绝不连累您。”
金满堂又抽了几口烟，似乎在权衡。最终，他点了点头：“成！看你也是个有胆色的。腊月二十八，夜里。地点到时候告诉你。货，腊月二十六之前必须运到，就放在镇子东头老粮库后面的废仓库，钥匙我给你。那边的人，我联系。剩下的，看你运气了。”
“多谢金老板。”林修远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推过去，“这是定金。货到齐，再付另一半。”
金满堂接过，捏了捏厚度，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实实在在的笑容：“爽快！林老弟，你歇着，我让婆娘给你弄点热乎吃的。这鬼地方，别的没有，大碴子粥管够！”
事情谈妥，气氛松快了些。金满堂的婆娘端进来两碗热腾腾的玉米碴子粥，还有一小碟咸萝卜条。林修远确实饿了，就着咸菜，慢慢把粥喝完了。粥很粗糙，但热乎，实在。
吃完饭，金满堂给他安排了个隔壁的小房间，同样简陋，但炕是热的。林修远躺在坚硬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看着糊着报纸的屋顶。
第一步，成了。
渠道打通了，虽然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试探。
他清楚，金满堂这种人，精明，谨慎，也贪婪。这次合作顺利，以后才有更多可能。若不顺利，或者自己露了怯，这条线可能就断了。
但至少，门推开了一条缝。
接下来，就是通知周秉文、赵铁柱和王援朝，让他们准备发货。自己也必须在这冰天雪地的边境小镇待上几天，熟悉环境，等待那场在酷寒与夜色掩护下进行的、充满未知的首次交易。
他闭上眼睛，神念内守，驱散旅途的疲惫和初次踏入陌生领域的些微不安。
心跳平稳，呼吸匀长。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无论是北国的风雪，还是交易的险阻，都将一一踏过。
窗外，风声如狼嚎，一阵紧过一阵。
而躺在边境旅社简陋炕上的青年，嘴角却浮起一丝平静的、近乎冷冽的弧度。
黑河，我来了。
你的风雪，你的规矩，你的机遇……我接着。
腊月二十，小年刚过。
北上的列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茫茫雪原上吭哧吭哧地爬行。车窗玻璃结了厚厚的霜花，用指甲刮开一小块，外面是望不到边的、被积雪覆盖的荒原，偶尔闪过几棵孤零零的、枝桠被冰雪包裹成银白色的枯树。天色是铅灰的，低低地压在旷野上，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硬座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浑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汗味、脚臭味、廉价烟草味、还有不知谁家带的腌咸菜和煮鸡蛋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昏脑胀的“长途火车特有气息”。过道里也塞满了人和行李，有人干脆垫张报纸坐在车厢连接处，随着列车晃动打着盹。
林修远靠着车窗，身上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是临行前王援朝硬塞给他的，说东北那嘎达冷，这玩意儿抗风。他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是一沓用油纸和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钞票，还有两条“大前门”香烟，两瓶用报纸裹着的“西凤酒”——这是王援朝说的“敲门砖”，“那边认这个”。
他已经在这车上颠簸了快两天一夜。从北京到哈尔滨，再转这趟慢车往黑河。邻座的人换了好几茬，有拖家带口回老家的，有跑单帮倒腾山货的，也有像他这样目的不明、眼神里带着点探寻和谨慎的。
“哐当——哐当——”
车轮撞击铁轨接缝的声音单调而固执，像在数着剩下的里程。林修远闭上眼睛，让神念稍稍外放，感知着周围。嘈杂的人声、鼾声、小孩哭闹声，车厢连接处咣当咣当的巨响，还有身下帆布包里那沓钱实实在在的重量。一切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洞天里的静谧修炼，也不是四合院里的安稳日子，而是一条真实、粗粝、充满未知的谋生之路。
又过了不知多久，列车广播里传来嘶哑的报站声：“黑河站到了，黑河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准备……”
车厢里一阵骚动。林修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腿脚，拎起帆布包，随着人流往车门挪动。
车门一开，凛冽的空气像无数根冰针，猛地扎在脸上、手上所有裸露的皮肤上，瞬间让人透不过气。那是一种不同于北京冬天的干冷，是带着水汽、能穿透棉衣的、属于极北边疆的酷寒。
站台很小，简陋。积着厚厚的、被踩得发黑的雪。几盏昏黄的电灯在暮色中亮着，光线被寒风刮得摇曳不定。下车的人不多，都缩着脖子，裹紧衣帽，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很快消失在站外更深的昏暗里。
林修远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肺叶像被冰了一下。他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子，把帆布包背好，走出车站。
黑河镇比想象中更小，更破败。一条主要的街道，两边是些低矮的砖房或木板房，大多门窗紧闭。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屋檐下挂着冰凌。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只有几盏稀疏的路灯，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投下惨淡的光晕。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煤烟味，还有某种……空旷的、属于边境的寂寥感。
按照王援朝给的地址，他沿着主街往北走。路上偶尔有裹得严严实实、戴着狗皮帽子的行人匆匆走过，瞥他一眼，眼神陌生而警惕。也有穿着臃肿的绿军大衣、背着枪的边防战士巡逻而过，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街道越来越窄，房屋也越来越稀疏。终于，他在一个岔路口看到一块歪斜的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已经斑驳的字：“工农兵旅社”。
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窗户很小，糊着塑料布，透出昏暗的光。门口挂着个破棉帘子，被风吹得不停晃动。
林修远掀开帘子走进去。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是没有风。一个围着厚头巾、脸庞冻得通红的中年妇女坐在柜台后面打毛衣，看见他，抬起眼皮：“住店？”
“找人。”林修远说，“找金满堂，金老板。”
妇女手里的毛衣针停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金老板？你哪的？找他干啥？”
“北京来的。姓林。王援朝介绍。”林修远说着，从怀里摸出王援朝写的那张皱巴巴的介绍条子，递过去。
妇女接过条子，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又看了看林修远，脸色缓和了些，但眼神里的警惕没全消：“金老板在后院。你等等。”她放下毛衣，起身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喊了一嗓子：“老金！有人找！北京的！”
过了一会儿，布帘掀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这人大约五十来岁，个子不高，精瘦，裹着件脏兮兮的羊皮袄，头上戴着顶同样油腻的狗皮帽子。脸被北风和岁月刻满了深纹，皮肤黝黑粗糙，但一双小眼睛却异常精明，滴溜溜地在林修远身上转了两圈，像在掂量货物的成色。
“北京的？小王介绍的？”他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金老板，您好。我叫林修远。”林修远点点头，不卑不亢。
金满堂又看了他几秒，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外头冷，进屋说。”他转身掀开布帘，“婆娘，烧点热水。”
后院比前厅更杂乱，堆着些破木板、废轮胎、几个空油桶。唯一一间亮灯的房间推开门，里面是个不大的屋子，生着个铁皮炉子，总算有些暖意。屋里同样乱，炕上堆着被褥，桌上摆着吃剩的咸菜疙瘩和半个冷馒头，还有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浓茶，茶叶梗子都立着。
金满堂示意林修远在炕沿坐下，自己拖了把破椅子坐在对面，从羊皮袄里摸出个烟袋锅，不紧不慢地装上烟丝，划火柴点上。辛辣的旱烟味立刻弥漫开来。
“小王信里说了个大概。”金满堂吸了口烟，眯着眼睛，“你想走这边的路子，往那边捣腾点东西，再弄点回来？”
“是。”林修远开门见山，“羽绒服，皮靴，白酒，罐头，尼龙布。想换钢材，五金，机械零件，或者化肥。”
金满堂慢悠悠地吐着烟圈：“东西是好东西，那边缺。路子嘛……也有。”他顿了顿，小眼睛盯着林修远，“可这年头，风声时紧时松。这买卖，不好做啊。得有过硬的关系，得懂规矩，还得有这个……”他搓了搓手指。
“规矩我懂，金老板是行家，还得请您多指点。”林修远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两条“大前门”和两瓶“西凤”，轻轻放在炕桌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金满堂瞥了一眼烟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稍微活泛了点：“指点谈不上。这地方，认钱，认货，也认人。你得先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能做长久买卖的人。”
“金老板想怎么看？”林修远问。
金满堂磕了磕烟袋锅：“第一，本钱。这买卖，小打小闹没意思，风险还不小。你得有足够的本钱吃下货，也赔得起。第二，胆子。冰天雪地，江面上，林子里，交易的地儿不固定，碰上巡边的，或者那边不讲究的毛子，你得稳得住。第三，”他盯着林修远的眼睛，“嘴得严。出了这个门，这儿说的话，做的事，跟任何人都不能提半个字。”
林修远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本钱我有。胆子，既然来了，就不缺。嘴，绝对严实。”
金满堂没说话，又装了一袋烟，慢慢抽着。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过了好一会儿，金满堂才开口：“行，看你年纪不大，倒像是个有主意的。小王介绍的人，我信几分。这样，第一批货，我帮你牵线。羽绒服五十件，皮靴一百双，酒二十箱，罐头五十箱。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我帮你联系那边的人，安排交易地点，保证货到对岸，换回的东西运回来。中间的抽头，另算。”
林修远心里飞快盘算。这个数量不算大，但作为试水正好。价格也在他预估范围内。关键在于，这个“金老板”是否可靠。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抬起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金满堂的眼睛。与此同时，一缕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融合了水之宁定与木之生机的神念气息，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并非强行控制，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引导和暗示，让人心神放松，戒备降低，倾向于吐露真实想法——这是他对“五行禁制”的一种极其细微的应用，更近似于增强的直觉引导，而非操控。
金满堂忽然觉得对面这年轻人眼神清澈平和，莫名地让他觉得……可以信任？这种感觉很细微，但确实让他一直紧绷的、审视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金老板，”林修远开口，声音温和而清晰，“抽头按行规，该多少是多少。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必须绝对安全。第一次合作，我想跟过去看看。”林修远说，“我不是信不过您，是想认认路，认认人。以后的买卖，才好长久。”
金满堂眉头皱了起来：“跟过去？那地方……不是闹着玩的。冰面滑，气温低，有时候还得躲着人。你一个外地来的……”
“我体格还行，也吃得苦。”林修远语气坚定，“金老板放心，我只跟着，不多话，不乱动。出了任何问题，我自己负责，绝不连累您。”
金满堂又抽了几口烟，似乎在权衡。最终，他点了点头：“成！看你也是个有胆色的。腊月二十八，夜里。地点到时候告诉你。货，腊月二十六之前必须运到，就放在镇子东头老粮库后面的废仓库，钥匙我给你。那边的人，我联系。剩下的，看你运气了。”
“多谢金老板。”林修远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推过去，“这是定金。货到齐，再付另一半。”
金满堂接过，捏了捏厚度，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实实在在的笑容：“爽快！林老弟，你歇着，我让婆娘给你弄点热乎吃的。这鬼地方，别的没有，大碴子粥管够！”
事情谈妥，气氛松快了些。金满堂的婆娘端进来两碗热腾腾的玉米碴子粥，还有一小碟咸萝卜条。林修远确实饿了，就着咸菜，慢慢把粥喝完了。粥很粗糙，但热乎，实在。
吃完饭，金满堂给他安排了个隔壁的小房间，同样简陋，但炕是热的。林修远躺在坚硬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看着糊着报纸的屋顶。
第一步，成了。
渠道打通了，虽然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试探。
他清楚，金满堂这种人，精明，谨慎，也贪婪。这次合作顺利，以后才有更多可能。若不顺利，或者自己露了怯，这条线可能就断了。
但至少，门推开了一条缝。
接下来，就是通知周秉文、赵铁柱和王援朝，让他们准备发货。自己也必须在这冰天雪地的边境小镇待上几天，熟悉环境，等待那场在酷寒与夜色掩护下进行的、充满未知的首次交易。
他闭上眼睛，神念内守，驱散旅途的疲惫和初次踏入陌生领域的些微不安。
心跳平稳，呼吸匀长。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无论是北国的风雪，还是交易的险阻，都将一一踏过。
窗外，风声如狼嚎，一阵紧过一阵。
而躺在边境旅社简陋炕上的青年，嘴角却浮起一丝平静的、近乎冷冽的弧度。
黑河，我来了。
你的风雪，你的规矩，你的机遇……我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