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院长邮件里那个清晰的日期——八月二十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彻底搅动了我接下来的时间。
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将来”,而是悬在头顶、滴答作响的倒计时。
十九天,或者说,刨去路上和必要的准备,真正能用于打磨作品的时间,可能只有十五天左右。
紧迫感像夏日最后也是最猛烈的热浪,将我紧紧包裹。然而,生活并未因此暂停。
“星海网苑”的日常运转、北京那边不时传来的需要决策的事务,都像两股无法切断的绳索,依然牢牢系在我的手腕上。
我必须学会在三条轨道上同时奔跑:守住县城的“星火”,处理北京的“潮声”,以及,奔向那个名为“总政交流”的、突然亮起的灯塔。
第一条轨道,星火不熄。
白天的“星海网苑”依旧是那个喧嚣、闷热、充满生命力的世界。
父亲和张小军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日常运营压力。父亲像一尊沉默但越发警惕的门神,将可能的麻烦阻挡在门外。
张小军则在赵老师偶尔的电话指导和自己的摸索下,逐渐成了半个“技术员”,一些小故障已经能独立解决。他们两人形成了一种朴素的默契,维持着地下室的运转。
我减少了在营业大厅的停留时间,更多时候待在里间。
但我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信号。林薇依然会在下午出现,坐在她那个精心调整过角度的“专属座位”。
我们之间依然没有直接的交流,但某种奇特的“安全距离共识”似乎已经建立。
她不再刻意躲避我的目光,有时甚至会在我从里间出来处理事情时,抬头安静地看上一眼,那眼神平静了许多,少了惊惧,多了些若有所思。
有一次,她起身去接热水,路过里间门口时,脚步稍微放缓,目光快速扫过我摊在桌上、写满音符和标记的稿纸,眼中掠过一丝好奇,但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这些细微的互动,像夏日微风,不着痕迹,却让我在紧绷的创作间隙,感到一丝奇异的熨帖。
我知道,对于她而言,我只是这个环境里一个特殊的、提供安全感的背景。这就够了。现在,我也没有更多心力去处理更复杂的情感。
我将更多时间投入到那条最紧迫的轨道——打磨《盛夏的雨》。
第二条(也是此刻最核心的)轨道,昼夜兼程。
我将里间那张旧桌子彻底变成了创作台。
左边摊开的是写满修改意见的笔记本和反复涂改的简谱草稿,右边是连接着笨重CRT显示器的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简陋的打谱软件、音频编辑器和用来记录灵感的记事本。
墙上,我贴了一张手绘的日历,从八月一日到二十日,每天都被我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进度目标。
金院长指出的问题——副歌气息支撑不稳、桥段气声刻意——是主攻方向。
每天清晨,在网吧开门前,我会爬到楼顶天台(那里相对安静),进行至少半小时的气息和发声练习。
不再是漫无目的地练声,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找到腰腹核心支撑长音的感觉,体会在极限处保持声音稳定和穿透力的方法;尝试用不同的情绪(愤怒、忧伤、诉说、渴望)去驱动气息,让声音自然地产生虚实、明暗的变化。我甚至找来一些戏曲和民歌的磁带(从图书馆借的或家里翻出来的),反复聆听其中那种独特的、充满韵味和叙述感的咬字与行腔,试图捕捉一丝可以化用的精髓。
下午和晚上,当网吧的喧嚣成为无法隔绝的背景音时,我便戴上耳机(虽然隔音效果有限),沉浸在自己的声音和旋律世界里。
一遍遍地弹唱、录音、回听、修改。副歌的爆发力,我尝试了不下十种处理方式:更强硬直接的、更内敛积蓄的、带着撕裂感的、圆融推出去的……
最终,我选择了一种介乎于“推”与“诉”之间的方式,在强有力的气息支撑下,让声音具有压迫感,但内核是一种急于表达、不容辩驳的“诉说”,这更符合我当时挡在林薇身前时的心境。
桥段的气声问题,我花了更多心思。刻意追求“气声”反而做作。
我回想起金院长用书法做的比喻,行笔的“缓急”与“留白”。
我将桥段想象成暴雨倾泻后,天地间残留的湿润凉意和恍惚的宁静。
声音不再追求力度或技巧,而是追求一种“松弛的诉说感”,仿佛在对自己,也对某个看不见的倾听者,喃喃低语。
我尝试将歌词的咬字放得更松,让气息更多地包裹着字音流出,甚至在句尾加入一点点自然的、因气息微弱而产生的颤音,模拟那种情绪起伏后的余波。
编曲方面,限于条件,我只能做到最简。
我用打谱软件尽可能规范地誊抄了修改后的主旋律、和弦标记以及简单的钢琴伴奏织体(主要是柱式和弦与分解琶音的结合,在桥段部分加入了更空灵的高音区单音点缀)。
虽然用电脑软音源播放出来依旧机械呆板,但至少,当我把谱子打印出来时,它看起来像一份“正式”的作品了。
最大的挑战,是录制一个相对完整、能体现修改意图的演唱小样。
网吧的环境噪音是无法克服的障碍。我只能在深夜打烊后,所有人都离开,整个地下室陷入一片空洞的寂静时,才能进行这项“工程”。
那几天,我几乎每天都熬到凌晨两三点。关掉大厅所有的灯,只留里间一盏台灯。
检查好门窗,确保不会被偶然路过的人打扰。然后,调整好那个简陋的麦克风(高军之前寄来让我偶尔录点创作用的),连接好声卡,打开录音软件。
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完全代入歌曲的情境。闷热的地下室,窗外的夜色,白天残留的喧嚣记忆,林薇安静的侧影,金院长邮件里冷静的批注,对总政交流的期待与忐忑……所有这些,都成为我演唱时的“气息”和“情绪”来源。
一遍,两遍,十遍……直到嗓子开始发干,精神因为极度专注而恍惚。
挑选出其中相对完整、情感表达最到位的一遍,进行简单的降噪和音量平衡处理,保存。
当我关上电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楼时,常常已是东方泛白。
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常常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我能感觉到,每一天的练习和修改,都让这首歌离我心中那个模糊但坚定的标准更近一步。
那种在极限压力下,专注于一件纯粹之事的感受,痛苦,却也令人上瘾。
第三条轨道,潮声不断。
尽管我刻意压缩了处理北京事务的时间,但关键的决策依然无法回避。
高军的邮件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收件箱里,标题从“MV拍摄场地确认”到“首波电台广告试听反馈”,从“与Channel [V] 初步接触”到“台湾综艺通告最终确认”。我必须用最短的时间阅读、思考、回复。
有些决策可以沿用之前的思路,比如继续强调周杰伦音乐的“创作才华”和“风格独特性”,引导媒体关注点。
有些则需要临机应变,比如针对某家重要电台对《娘子》风格过于“怪异”的疑虑,我让高军补充提供了一些年轻人试听后的积极反馈数据,并建议在推送时,将这首歌定位为“展现音乐多元性和突破精神的尝试”,而非主打。
杨峻荣也打过两次电话,沟通专辑最后的宣传节奏和台湾那边对内地市场反应的期待。我需要平衡他的急切和内地市场需要循序渐进的现实。
这些商业上的沟通和决策,需要完全不同于音乐创作的大脑区域。我必须快速切换频道,从对气息、韵味的敏感,切换到对市场、渠道、受众心理的冷静分析。这种切换本身,就是一种高强度的思维锻炼。
三条轨道,昼夜兼程。
身体的疲惫在不断累积,黑眼圈越来越重,说话时嗓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母亲心疼,变着法子炖汤。父亲看在眼里,不多问,只是每天默默地早些来开门,晚些催我回去休息。张小军则承包了更多的杂务,试图让我少操点心。
林薇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忙碌。有几次,她看到我带着明显的倦容从里间出来,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类似关切的东西,但转瞬即逝。
八月十日,我将一个自认为比较满意的《盛夏的雨》完整谱例(带简单钢琴伴奏指示)和最新的演唱小样,发给了金院长。
邮件里,我简要汇报了修改的思路和依然存在的困惑(比如结尾部分如何处理才能更有余韵)。
发送之后,是更焦灼的等待。我知道,金院长的反馈,将决定我最后十天冲刺的方向。
等待回复的间隙,我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练声,继续琢磨细节,甚至开始思考,如果真有机会在那种场合旁听乃至交流,我该如何表述自己的创作想法?我需要准备一个简短的、关于这首歌创作背景和意图的说明。
就在这种高强度、多线程的挤压中,时间一天天飞速流逝。日历上的红圈越来越接近那个醒目的“二十”。
星火在寻常的轨道上燃烧,潮声在远方的轨道上涌动,而我,在中间那条最为狭窄、也最为明亮的轨道上,向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灯塔,昼夜兼程,奋力奔跑。汗水浸透稿纸,夜色淹没琴声,而希望,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那颗启明星,在疲惫的眼底,执着地闪烁着。
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将来”,而是悬在头顶、滴答作响的倒计时。
十九天,或者说,刨去路上和必要的准备,真正能用于打磨作品的时间,可能只有十五天左右。
紧迫感像夏日最后也是最猛烈的热浪,将我紧紧包裹。然而,生活并未因此暂停。
“星海网苑”的日常运转、北京那边不时传来的需要决策的事务,都像两股无法切断的绳索,依然牢牢系在我的手腕上。
我必须学会在三条轨道上同时奔跑:守住县城的“星火”,处理北京的“潮声”,以及,奔向那个名为“总政交流”的、突然亮起的灯塔。
第一条轨道,星火不熄。
白天的“星海网苑”依旧是那个喧嚣、闷热、充满生命力的世界。
父亲和张小军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日常运营压力。父亲像一尊沉默但越发警惕的门神,将可能的麻烦阻挡在门外。
张小军则在赵老师偶尔的电话指导和自己的摸索下,逐渐成了半个“技术员”,一些小故障已经能独立解决。他们两人形成了一种朴素的默契,维持着地下室的运转。
我减少了在营业大厅的停留时间,更多时候待在里间。
但我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一种信号。林薇依然会在下午出现,坐在她那个精心调整过角度的“专属座位”。
我们之间依然没有直接的交流,但某种奇特的“安全距离共识”似乎已经建立。
她不再刻意躲避我的目光,有时甚至会在我从里间出来处理事情时,抬头安静地看上一眼,那眼神平静了许多,少了惊惧,多了些若有所思。
有一次,她起身去接热水,路过里间门口时,脚步稍微放缓,目光快速扫过我摊在桌上、写满音符和标记的稿纸,眼中掠过一丝好奇,但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这些细微的互动,像夏日微风,不着痕迹,却让我在紧绷的创作间隙,感到一丝奇异的熨帖。
我知道,对于她而言,我只是这个环境里一个特殊的、提供安全感的背景。这就够了。现在,我也没有更多心力去处理更复杂的情感。
我将更多时间投入到那条最紧迫的轨道——打磨《盛夏的雨》。
第二条(也是此刻最核心的)轨道,昼夜兼程。
我将里间那张旧桌子彻底变成了创作台。
左边摊开的是写满修改意见的笔记本和反复涂改的简谱草稿,右边是连接着笨重CRT显示器的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简陋的打谱软件、音频编辑器和用来记录灵感的记事本。
墙上,我贴了一张手绘的日历,从八月一日到二十日,每天都被我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进度目标。
金院长指出的问题——副歌气息支撑不稳、桥段气声刻意——是主攻方向。
每天清晨,在网吧开门前,我会爬到楼顶天台(那里相对安静),进行至少半小时的气息和发声练习。
不再是漫无目的地练声,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找到腰腹核心支撑长音的感觉,体会在极限处保持声音稳定和穿透力的方法;尝试用不同的情绪(愤怒、忧伤、诉说、渴望)去驱动气息,让声音自然地产生虚实、明暗的变化。我甚至找来一些戏曲和民歌的磁带(从图书馆借的或家里翻出来的),反复聆听其中那种独特的、充满韵味和叙述感的咬字与行腔,试图捕捉一丝可以化用的精髓。
下午和晚上,当网吧的喧嚣成为无法隔绝的背景音时,我便戴上耳机(虽然隔音效果有限),沉浸在自己的声音和旋律世界里。
一遍遍地弹唱、录音、回听、修改。副歌的爆发力,我尝试了不下十种处理方式:更强硬直接的、更内敛积蓄的、带着撕裂感的、圆融推出去的……
最终,我选择了一种介乎于“推”与“诉”之间的方式,在强有力的气息支撑下,让声音具有压迫感,但内核是一种急于表达、不容辩驳的“诉说”,这更符合我当时挡在林薇身前时的心境。
桥段的气声问题,我花了更多心思。刻意追求“气声”反而做作。
我回想起金院长用书法做的比喻,行笔的“缓急”与“留白”。
我将桥段想象成暴雨倾泻后,天地间残留的湿润凉意和恍惚的宁静。
声音不再追求力度或技巧,而是追求一种“松弛的诉说感”,仿佛在对自己,也对某个看不见的倾听者,喃喃低语。
我尝试将歌词的咬字放得更松,让气息更多地包裹着字音流出,甚至在句尾加入一点点自然的、因气息微弱而产生的颤音,模拟那种情绪起伏后的余波。
编曲方面,限于条件,我只能做到最简。
我用打谱软件尽可能规范地誊抄了修改后的主旋律、和弦标记以及简单的钢琴伴奏织体(主要是柱式和弦与分解琶音的结合,在桥段部分加入了更空灵的高音区单音点缀)。
虽然用电脑软音源播放出来依旧机械呆板,但至少,当我把谱子打印出来时,它看起来像一份“正式”的作品了。
最大的挑战,是录制一个相对完整、能体现修改意图的演唱小样。
网吧的环境噪音是无法克服的障碍。我只能在深夜打烊后,所有人都离开,整个地下室陷入一片空洞的寂静时,才能进行这项“工程”。
那几天,我几乎每天都熬到凌晨两三点。关掉大厅所有的灯,只留里间一盏台灯。
检查好门窗,确保不会被偶然路过的人打扰。然后,调整好那个简陋的麦克风(高军之前寄来让我偶尔录点创作用的),连接好声卡,打开录音软件。
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完全代入歌曲的情境。闷热的地下室,窗外的夜色,白天残留的喧嚣记忆,林薇安静的侧影,金院长邮件里冷静的批注,对总政交流的期待与忐忑……所有这些,都成为我演唱时的“气息”和“情绪”来源。
一遍,两遍,十遍……直到嗓子开始发干,精神因为极度专注而恍惚。
挑选出其中相对完整、情感表达最到位的一遍,进行简单的降噪和音量平衡处理,保存。
当我关上电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楼时,常常已是东方泛白。
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常常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我能感觉到,每一天的练习和修改,都让这首歌离我心中那个模糊但坚定的标准更近一步。
那种在极限压力下,专注于一件纯粹之事的感受,痛苦,却也令人上瘾。
第三条轨道,潮声不断。
尽管我刻意压缩了处理北京事务的时间,但关键的决策依然无法回避。
高军的邮件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收件箱里,标题从“MV拍摄场地确认”到“首波电台广告试听反馈”,从“与Channel [V] 初步接触”到“台湾综艺通告最终确认”。我必须用最短的时间阅读、思考、回复。
有些决策可以沿用之前的思路,比如继续强调周杰伦音乐的“创作才华”和“风格独特性”,引导媒体关注点。
有些则需要临机应变,比如针对某家重要电台对《娘子》风格过于“怪异”的疑虑,我让高军补充提供了一些年轻人试听后的积极反馈数据,并建议在推送时,将这首歌定位为“展现音乐多元性和突破精神的尝试”,而非主打。
杨峻荣也打过两次电话,沟通专辑最后的宣传节奏和台湾那边对内地市场反应的期待。我需要平衡他的急切和内地市场需要循序渐进的现实。
这些商业上的沟通和决策,需要完全不同于音乐创作的大脑区域。我必须快速切换频道,从对气息、韵味的敏感,切换到对市场、渠道、受众心理的冷静分析。这种切换本身,就是一种高强度的思维锻炼。
三条轨道,昼夜兼程。
身体的疲惫在不断累积,黑眼圈越来越重,说话时嗓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母亲心疼,变着法子炖汤。父亲看在眼里,不多问,只是每天默默地早些来开门,晚些催我回去休息。张小军则承包了更多的杂务,试图让我少操点心。
林薇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常忙碌。有几次,她看到我带着明显的倦容从里间出来,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类似关切的东西,但转瞬即逝。
八月十日,我将一个自认为比较满意的《盛夏的雨》完整谱例(带简单钢琴伴奏指示)和最新的演唱小样,发给了金院长。
邮件里,我简要汇报了修改的思路和依然存在的困惑(比如结尾部分如何处理才能更有余韵)。
发送之后,是更焦灼的等待。我知道,金院长的反馈,将决定我最后十天冲刺的方向。
等待回复的间隙,我也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练声,继续琢磨细节,甚至开始思考,如果真有机会在那种场合旁听乃至交流,我该如何表述自己的创作想法?我需要准备一个简短的、关于这首歌创作背景和意图的说明。
就在这种高强度、多线程的挤压中,时间一天天飞速流逝。日历上的红圈越来越接近那个醒目的“二十”。
星火在寻常的轨道上燃烧,潮声在远方的轨道上涌动,而我,在中间那条最为狭窄、也最为明亮的轨道上,向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灯塔,昼夜兼程,奋力奔跑。汗水浸透稿纸,夜色淹没琴声,而希望,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那颗启明星,在疲惫的眼底,执着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