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新的危机-《卡莫纳之地》

  废土的风,卷着放射性尘霾和一股愈发浓重的、如同亿万菌丝腐烂般的甜腥气,永无止境地刮过“坩埚”与农场交界的那片焦土。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低低压在头顶,连偶尔漏下的稀薄阳光,也带着病态的苍白。

  农场被那条无形的线切割开来。西区,“协司”的控制区,几台冒着黑烟的重型拖拉机正在锈红色的土地上蹒跚作业,翻起的泥土颜色深暗,散发着一股金属和腐败物混合的气息。持枪的士兵在外围巡逻,步伐沉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风信子所在的东区,以及更远方那片暗沉沉的、仿佛在缓缓呼吸的荒野。他们的存在,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宣告——秩序与铁律在此。

  东区,“风信子协约安约区”,则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悲壮的忙碌。没有重型机械,只有人影在贫瘠的土地上蠕动。他们用简陋的镐头和铁锹,一点点敲碎板结的土块,用手挑出里面尖锐的碎石和偶尔发现的、闪着不祥磷光的骨骸。耗子也在其中,他沉默地挥舞着铁锹,汗水混着尘土从他年轻却已显沧桑的脸上滑落,留下泥泞的沟壑。他不再去看那片曾经的苗圃废墟,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仿佛要将所有的迷茫和愤怒,都倾注到这坚硬的土地里。

  阿特琉斯站在东区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看着这一切。他的身影在灰暗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重。与“协司”的争吵暂时平息,但裂痕已生。嗜血被沃伦带走,关进了“协司”基地深处那铜墙铁壁的隔离舱,如同石沉大海,再无消息。而雷诺伊尔……

  “协司”基地,三级隔离舱。

  雷诺伊尔被束缚在特制的医疗床上,不仅仅是物理的拘束带,还有数道幽蓝色的能量场笼罩着他。他大部分时间处于镇静剂下的昏睡,但偶尔会突然惊醒。

  此刻,他正剧烈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咽喉般的声音。他左肩的伤口处,那些黑色的脉络如同活物般凸起、搏动,伤口深处半透明的触须疯狂舞动。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深处那片混沌的漩涡仿佛要吞噬一切。

  “墙……墙在流血……”他嘶哑地低语,声音扭曲,“我听见了……它们在唱歌……在墙壁里……在管道里……那首歌……是悼亡曲……”

  负责监控的“扳手”技术军士记录着数据,机械义眼冰冷无情,但他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这种介于疯狂与启示之间的状态,比纯粹的怪物更令人不安。

  沃伦站在观察窗外,面无表情。雷诺伊尔的每一次呓语,都被记录下来,进行分析。这些破碎的词语——“流血的墙”、“悼亡曲”、“古老的睡眠”——正一点点拼凑出B-7扇区地下那恐怖存在的模糊轮廓。它不是简单的毁灭,而是一种……“回归”?一种将现有一切拉入其噩梦维度的“同化”?

  农场东区,第一批复垦的土地上,终于冒出了几点孱弱的绿芽——是一种抗辐射的、被称为“铁稗”的变异谷物,口感粗糙,产量低下,但至少能果腹。这微小的成功,给风信子成员们死寂的眼中注入了一丝微光。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点希望,如同守护着风中之烛。

  然而,废土从不允许希望长久。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刺耳的警报再次划破“坩埚”的寂静。不是敌袭,而是来自农场东区外围的防御哨卡。

  当阿特琉斯和斯劳沙带人赶到时,看到的是一副诡异的景象。哨卡外围,几个负责夜间警戒的成员僵立在原地,眼神空洞,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扭曲表情,他们的武器掉落在脚边,仿佛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而在更远处的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些影影绰绰的身影在晃动,它们移动的姿态极不自然,像是提线木偶,并且发出一种细微的、仿佛无数人同时在耳边呢喃的低语声。

  “是‘低语者’!”斯劳沙的机械义眼瞬间调整到微光增强模式,声音凝重,“黑潮的衍生物……它们能散发精神干扰波,范围性的心智侵蚀!”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些“低语者”并没有发动攻击,它们只是在外围游荡,那无处不在的低语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风信子成员的意志。已经有几个意志稍弱的队员开始出现精神恍惚、反应迟钝的症状。

  “它们是在试探……或者说,是在‘播种’。”斯劳沙低声道,他快速操作着一个便携式信号探测器,屏幕上的波形混乱而充满恶意,“黑潮……它知道我们在这里。它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无处可逃。”

  阿特琉斯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看着那些如同梦游般僵立的队员,又看向远方黑暗中那些扭曲的身影。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威胁,这是一场针对精神的战争。农场刚刚冒头的绿芽,在这无形的侵蚀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他接通了与“协司”临时指挥点的通讯,将情况简要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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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讯那端沉默了片刻,传来了沃伦冰冷的声音:“情况已知。‘低语者’不具备强物理破坏力,但精神污染优先级极高。建议你们立刻后撤至第二道防线,避免不必要的接触。我们会派遣一支具备精神防护的小队进行外围清扫。”

  建议是理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正确的。但那种公事公办的、带着距离感的语气,让阿特琉斯感到一阵寒意。他们再次被提醒,风信子与“协司”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比想象中更深。

  “我们不会放弃哨卡和任何一名队员。”阿特琉斯沉声回应,关闭了通讯。

  他转向斯劳沙和耗子等人,眼神坚定:“建立声波干扰阵列,最大功率!把所有能发出噪音的东西都用上!用物理的声音,去对抗那些鬼东西的低语!”

  废土的夜,被各种刺耳的、不协调的噪音充斥——破旧发电机的轰鸣、敲击金属的巨响、甚至是用扩音器播放的、走调的旧世界音乐碎片。这粗粝的、毫无美感的“抗争”,在这片被疯狂低语笼罩的黑暗边缘,顽强地构筑起一道脆弱的精神防线。

  耗子和其他队员,一边忍受着噪音的折磨,一边将那些被侵蚀的同伴强行拖回防线内部。看着同伴空洞的眼神,耗子咬紧了牙关。他想起“铁砧”信里对安静的渴望,而此刻,他们却需要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来争夺片刻的“清醒”。

  远方的黑暗中,那些“低语者”的身影在噪音的干扰下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不稳定,但它们并未退去。低语声虽然减弱,却依旧如同附骨之疽,萦绕在耳边。

  阿特琉斯知道,这只是开始。黑潮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家门口。而他们与“协司”那脆弱的同盟,在真正的、无形的恐怖面前,能支撑多久?雷诺伊尔的警告,嗜血的异常,以及脚下这片似乎随时会活过来的土地……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愈发深邃、愈发绝望的未来。

  废土之上,生存的代价,正在变得越来越高昂。而他们能支付的,除了鲜血和生命,似乎还有那仅存的人性与理智。

  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然后,那低语声便如同涨潮的海水,更加清晰地漫了上来,钻进每一个疲惫不堪的耳蜗。它不再仅仅是声音,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触摸,滑过皮肤,渗入骨髓。

  耗子靠在简陋的防御工事沙袋上,眼皮重得像坠了铅。他已经连续值守了太久,噪音的折磨和低语的侵蚀双重作用下,他的精神防线如同被白蚁蛀空的堤坝,摇摇欲坠。视线开始模糊,工事外那些影影绰绰的“低语者”身影,仿佛与记忆中那片被火箭弹炸成焦土的苗圃重叠在了一起。

  那点颤巍巍的绿色……终究是没了。

  他好像又闻到了那半块果酱的甜味,那是“铁砧”省下来,他也没舍得一次吃完的味道。真甜啊……比辐射尘干净,比血温暖。

  “保持清醒!耗子!别睡!” 旁边一个老兵用力推了他一把,声音沙哑焦急。

  耗子猛地一晃头,努力睁大眼睛。他看到老兵眼中同样的血丝和恐惧。防线上的其他人,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人开始无意识地用手抓挠自己的胳膊,留下血痕;有人眼神发直,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低声重复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

  低语的浪潮,正在淹没他们。

  就在这时,防线侧翼,一个年轻的、刚加入风信子不久的队员,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猛地丢掉了手中的枪,指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处,涕泪横流地大喊:“花!蓝色的花!开了!全开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痴痴傻傻地,朝着工事外,朝着那些游荡的“低语者”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回来!混蛋!那是幻觉!” 老兵声嘶力竭地吼着,举枪瞄准,却不敢扣动扳机,生怕误伤。

  耗子的心脏骤然缩紧。那个队员,也曾在那片被毁的苗圃前驻足过。

  没有时间思考。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耗子像一颗被掷出的石子,猛地从掩体后窜了出去。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是扑到了那个失控的队员身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回拽。

  “放开我!花……我要去看花……” 那队员疯狂地挣扎着,力气大得不像话。

  “没有花!那是假的!” 耗子在他耳边咆哮,自己的太阳穴也突突直跳,那低语声变得更加清晰了,仿佛就在他耳边呢喃,诱惑着他放弃,诱惑着他沉沦。

  他拖着队友,踉跄着往回跑。几步之外,就是相对安全的掩体。

  就在他的脚尖几乎要触碰到沙袋的阴影时——

  一股冰冷的、绝非人类能发出的意念,如同精准的狙击子弹,瞬间穿透了嘈杂的低语背景音,直接钉入了耗子的大脑。

  不是声音,是直接灌入的意识:

  “累了……就睡吧……”

  “泥土……才是归宿……”

  “归来……与我……同在……”

  耗子的动作猛地一僵。他感觉自己的思维像被打碎的玻璃,瞬间分崩离析。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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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到的不再是黑暗和扭曲的影子。他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微微脉动着的黑色菌毯,温暖,柔软,如同母亲的子宫。菌毯上,开满了摇曳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蓝色小花,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美的果酱香气。

  他笑了。一种彻底解脱的、安宁的笑容,出现在他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上。

  他松开了拖着队友的手。

  然后,在身后老兵和其他队员惊恐万分的注视下,耗子转过身,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掩体,也不再理会那个被他救回来的、瘫软在地的队友。他步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优雅,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片他眼中盛开着蓝色花朵的黑色菌毯,走向那些张开扭曲双臂的“低语者”。

  他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像是游子归家。

  “耗子——!” 老兵的嘶吼带着哭腔。

  耗子仿佛没有听见。他径直走入黑暗,身影被那些蠕动的阴影吞没。下一秒,菌毯仿佛活物般卷了上来,温柔地包裹了他。没有惨叫,只有一声满足般的、悠长的叹息,随风消散。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连那无处不在的低语,也短暂地停顿了一瞬,仿佛完成了某种……接纳。

  防线后方,刚刚赶到支援的阿特琉斯和斯劳沙,正好看到了这最后的一幕。

  阿特琉斯的脚步钉在原地,03式头盔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握着动力斧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吱”的声响。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崇拜蛟龙、曾经小心翼翼浇灌幼苗、曾经在谈判时紧张攥紧枪带的年轻人,以一种如此“平静”的方式,走向了毁灭。

  斯劳沙的机械义眼死死锁定着耗子消失的位置,数据流疯狂刷新,但他的人类眼球,却感到一阵干涩的刺痛。他记录过无数死亡,枪杀、爆炸、撕裂……但从未有过如此……“自愿”的,被“诱惑”的消亡。这比任何血腥的场面,都更令人胆寒。

  “‘母亲’……不需要暴力,” 斯劳沙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它只需要……让你‘想’留下。”

  在这片废土上,死亡并非最可怕的结局。最可怕的,是连死亡都变成了一种被安排的、看似甜美的“恩赐”。

  阿特琉斯缓缓抬起头,望向“协司”基地的方向。耗子的死,是一场发生在风信子防线上的悲剧,更是对整个幸存者阵营的警告。黑潮,已经不再是远方的威胁。

  他转过身,走向指挥点,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他知道,必须立刻联系沃伦,无论那家伙多么冰冷,多么不近人情。耗子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如果那能算情报的话),必须共享。

  因为下一个被“蓝色小花”和“甜果酱”诱惑的,可能是任何人。

  废土的末日,正以一种侵蚀灵魂的方式,悄然降临。而他们,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