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歧路-《卡莫纳之地》

  时间: 圣辉城光复后第十日,深夜

  地点:旧议会大厦地下深处,临时加固的联军最高指挥部核心会议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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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室曾是黑金用来进行最高级别战略推演的场所。呈正圆形,直径约十五米,墙壁和天花板覆盖着吸音的深灰色复合材料,此刻多处破损,裸露出后面扭曲的钢筋和管线。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圆形合金桌,桌面可投射全息影像,但此刻漆黑一片,只有角落一盏应急灯提供着昏黄、不稳定的光源,将房间大部分区域留在深沉的阴影里。

  空气凝滞。通风系统在下午的余震中受损,发出断续的、哮喘般的嘶鸣。混合着未散尽的电子设备焦糊味、地下深处的潮湿霉味,以及一丝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那是从上层尚未完全清理的战场区域,顺着通风管道渗下来的。

  张天卿和阿特琉斯分别站在圆桌两侧,隔着冰冷的金属桌面对视。两人都没有坐。

  张天卿背对唯一的灯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只有眼中那两点金色的火苗异常清晰,稳定地燃烧着,映出瞳孔深处某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仍穿着白日的野战服,袖口和胸前有深色污渍——可能是泥,也可能是血。双手撑在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阿特琉斯站在光晕的边缘,光线斜照着他半边脸。风信子公会的深灰色长袍在昏黄光线下显得陈旧而厚重,左胸的齿轮与风信子徽记也黯淡无光。他看起来比几天前在广场上发言时更加疲惫,眼窝深陷,皱纹如刀刻般明显,但眼神依旧锐利,像经年磨损却依然精准的刀锋。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温度的厚厚报告,纸张边缘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压抑的怒火。

  桌上摊开着地图、数据板、伤亡统计表、物资清单。红蓝标记杂乱,像战场本身的疮疤。

  沉默已经持续了大约三分钟。只有通风系统痛苦的抽气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工兵夜间清理废墟的沉闷敲击。

  “我需要一个理由,阿特琉斯。” 张天卿先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密闭空间里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一个能说服我,让我们一百七十二万人的牺牲等得起‘一阵子’的理由。”

  阿特琉斯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手中的报告,纸张摩擦发出沙沙轻响。

  “这是后勤与重建委员会、技术评估小组、医疗总队,还有……民意调查小组(虽然粗糙),联合提交的初步评估。” 他的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我念几个数字给你听,天卿。”

  “粮食储备,按最低战时配给,仅够现有控制区军民维持四个月。这包括了我们刚接收的玄武门部分存粮。而春耕已误,下一季收成至少在八个月后。”

  “药品,尤其是抗生素和外科物资,库存见底。现有伤员中,有至少三万人因缺乏药品和手术条件,正在恶化或等死。”

  “能源,主要指可供车辆、工厂、城市基础照明取暖的燃料和高效能源晶体,剩余百分之二十二。重新打通并确保几条主要矿脉到核心区的运输线,乐观估计需要两个月,前提是不受任何袭扰。”

  “兵员,联军现有可立即投入高强度作战的、有经验的战斗人员,不足八十万。其中超过一半带着需要休整的伤或严重战斗疲劳。新兵训练营刚搭建,形成战斗力需要时间。”

  “民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阴影中的张天卿,“圣辉城及周边新光复区的初步走访显示,平民最迫切的诉求前三位是:停止战斗、获得食物和药品、确认失踪亲人下落。没有人,天卿,没有一个平民在自发提出的诉求里,包含‘立刻继续向南远征’。”

  他放下报告,纸张轻轻落在合金桌面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这就是理由。一百七十二万人的牺牲,不是让我们有资本继续透支剩下的人。是让我们有责任停下来,喘口气,把倒下的兄弟埋好,把活着的人安顿好,把这片刚刚从火里抢出来的土地,稍微捂热一点。” 阿特琉斯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尾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否则,我们和那些为了所谓‘大局’、肆意挥霍生命的黑金董事会,有什么区别?”

  张天卿眼中的金色火焰跳动了一下。他没有看那些报告,目光越过阿特琉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和土层,望向南方无垠的黑暗。

  “区别在于,” 他的声音依旧冷硬,但语速略微加快,“黑金是为了掠夺和统治,我们是为了终结掠夺和统治。区别在于,如果我们现在停下来,黑金残部、‘深渊’、还有那些躲在南方、等着我们流干血的旧势力和外国干涉者,他们不会停下来等我们‘捂热土地’。”

  他向前倾身,半张脸进入昏黄的光晕。那张年轻却已被战争雕刻出冷硬线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阿特琉斯,你研究历史。你告诉我,历史上哪一场真正的革命,是在‘喘口气’、‘安顿好’之后,才去追击穷寇、巩固胜利的?”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圣辉城一路向南,点向那几个尚未光复、却标注着复杂势力符号的区域,“我们现在士气如虹,敌人惊惶未定。黑金总部刚破,其散布在南方各处的残部指挥系统混乱,正是雷霆扫穴之时。‘深渊’组织在这次打击中暴露了更多痕迹,必须趁其隐匿前揪出来。至于那些旧贵族余孽和维希顿联邦的代理人……他们现在观望,是因为我们势头正猛。一旦我们显出疲态、开始内顾,他们立刻就会像秃鹫一样扑上来,瓜分我们刚刚解放的土地,扶持新的傀儡,把我们重新拖回军阀割据、任人宰割的深渊!”

  他的声音在封闭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灼人的急切。

  “是,粮食不够,药品不够,人困马乏。” 他承认,但语气没有丝毫退让,“但南方有粮仓,有药厂,有港口,有黑金经营多年留下的相对完整的工业基础。我们停下来‘休养’,是用我们仅存的物资去填一个无底洞,坐视南方资源被敌人重整利用。我们打过去,是以战养战,用敌人的血和资源,滋养我们的队伍,完成真正的统一!”

  他直视阿特琉斯的眼睛:“你问我区别?区别就是,黑金用人民的血肥自己,我们是要用敌人的血,养活人民,打通未来!”

  阿特琉斯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避。昏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大地上的沟壑。

  “以战养战?” 他重复这个词,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讥讽,“天卿,你父亲没教过你吗?那是流寇思维,是绝境中不得已的赌博!我们刚刚取得一场惨胜,我们有了根基,有了名义,有了人心所向的一点苗头!你现在要抛弃这一切,带着疲惫之师,拖着漫长的、脆弱的补给线,深入情况不明、敌友难分的陌生地域,去进行另一场豪赌?”

  他猛地一拍桌子,合金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角落的应急灯都晃了晃。

  “看看外面!圣辉城还是一片废墟!翠玉河谷还在冒烟!阵亡者的尸体还没全部找到,伤员的哀嚎整夜不停!活下来的人惊魂未定,等着我们给他们一口吃的、一片遮雨的屋顶、一个不再有枪声的明天!” 他的声音提高了,不再是平时那种冷静分析的语气,而是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悲愤,“是,南方有资源。但那里也有黑金经营更久的堡垒,有对我们充满疑虑甚至敌视的旧势力盘踞的城镇,有被黑金和‘深渊’宣传毒化了思想的民众!我们这样打过去,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是另一伙掠夺者!是北边来的新军阀!”

  他喘了口气,胸口起伏,显然情绪激动。

  “我们需要时间,天卿!时间不是用来躺在功劳簿上睡觉!是用来消化胜利果实,建立有效治理,让光复区的百姓真切感受到‘解放’和‘新生’意味着什么!是用来训练新兵,整编部队,巩固后方!是用来和南方那些并非铁板一块的势力接触、分化、争取,哪怕是用非战争的手段!我们现在就像一个人,刚刚经历大出血,手术刀口还没缝合,你就要他立刻去跑马拉松,还指望他打破纪录?那是自杀!是对所有牺牲者努力的背叛!”

  “背叛?” 张天卿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眼中的金色火焰似乎凝固了,“阿特琉斯会长,你认为,让革命半途而废,让敌人获得喘息之机,让牺牲者的血因为我们的迟疑而白流,就不是背叛?”

  他绕过桌子,走到阿特琉斯面前,两人距离不到一米。阴影和光晕在他们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界线。

  “你担心补给线?安东尼多斯的矿工和工程师已经在抢修铁路和公路,德尔文的海军可以沿海南下提供一定支援,叶云鸿的工厂可以部分就地转化南方的资源。困难有,但可以克服。”

  “你担心后方不稳?那就留下足够的守备力量,用我们在北境和中部证明过的政策——土地、面包、医疗、还有对黑金爪牙的清算——迅速赢得新解放区的基本支持。事实证明,只要让人民看到实实在在的改变,他们就会站在我们这边。”

  “你担心南方抵抗激烈?正因如此,才要趁其立足未稳,打掉最顽固的核心,威慑墙头草。等他们整合完毕,建立新的防线,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会是现在的十倍、百倍!”

  “至于‘深渊’……”张天卿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弗雷德最后的信息你分析过了。‘深渊’在‘日焉协议’上的投入远超我们想象,他们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放弃。给他们时间,他们会在阴影里酝酿更危险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高压,让他们无处遁形。”

  他停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摄人:

  “阿特琉斯,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不想让士兵们刚下火线又踏上征途,我不想看着刚有点起色的重建又因为资源抽调而停滞,我更不想……成为另一个挥霍生命的统帅。”

  他抬起手,指向门口,仿佛指向外面整个沉睡(或无法入睡)的城市。

  “但我没得选。历史没给我们‘休养一阵子’的奢侈窗口。卡莫纳的悲剧,就是因为每一次变革都不彻底,每一次反抗都在半路妥协,然后被反扑、被分化、被吞没。黑金是这样上台的,旧卡莫纳崩溃时各路军阀是这样割据的……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他盯着阿特琉斯,一字一句:

  “长征,必须马上开始。不是明年,不是下个月,是半个月内,先锋部队就要向南开拔。这是最残酷的选择,但也是唯一可能通向真正胜利的选择。停下来,看似稳妥,实则是坐以待毙,是把我们自己和我们想要保护的一切,慢慢耗死在这片废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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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特琉斯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年轻的脸,看着那双燃烧着不容置疑火焰的眼睛。他忽然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灵魂的。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张天卿的父亲张卿佑,也曾有过这样不顾一切的决绝时刻。那次决绝,为北境换来了十七年喘息,也最终导致了张卿佑的陨落。

  “天卿,” 他开口,声音沙哑了许多,怒火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取代,“你像你父亲。太像了。一样执着,一样敢于押上一切,一样……不相信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他后退一步,重新退入光线稍暗的区域,仿佛需要一点距离来审视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统帅。

  “但我和你父亲有一点不同。” 阿特琉斯缓缓道,“我亲眼看着风信子公会,如何在废墟里一点点重新‘种下’知识、技术和组织的种子。我花了四十七年,才让这些种子在北境勉强扎下根,等到你们北镇协司崛起,等到黑金出现裂缝,等到今天这个机会。我知道‘快’很重要,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比如人心,比如制度,比如一个社会真正的韧性——快不来。”

  “你现在带着一支疲惫但狂热的军队打过去,或许能摧枯拉朽。但然后呢?占领不等于治理。你留下的干部够吗?他们理解南方的风土人情吗?你有足够的物资去兑现你给南方民众的承诺吗?当占领初期的狂热过去,当现实困难浮现,当黑金残党和旧势力煽动反抗,你靠什么维持统治?靠更多的枪和镇压吗?”

  他摇了摇头,目光悲凉:

  “那我们就真的成了自己誓言要推翻的东西。我们用一场战争结束另一场战争,然后开启一场更漫长、更肮脏的镇压和内耗。天卿,那不是我追随你父亲,也不是我支持你走到今天,想要看到的未来。”

  张天卿沉默了。他眼中的金色火焰依然在燃烧,但似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他听懂了阿特琉斯话里更深层的忧虑——那不仅仅是关于物资和战术,而是关于革命的本质,关于胜利之后,如何避免胜利本身吞噬胜利者。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通风系统的嘶鸣似乎更尖锐了。远处夜间的施工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下死一般的沉寂包裹着这个深埋地下的房间。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卡莫纳如今最有权力的人,一个代表着不容喘息的革命惯性,一个代表着审慎厚重的建设理性,如同卡莫纳命运天平上两端最重的砝码,僵持在历史的十字路口。

  他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吸音墙壁上,仿佛两个无声角力的巨人。

  谁也无法轻易说服谁。

  因为这场争吵的根源,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军事策略。它关乎如何定义这场战争的终点,关乎胜利的代价与内涵,更关乎卡莫纳这个饱受创伤的国度,究竟需要一场彻底的、哪怕伴随剧痛的“手术”,还是一段允许伤口缓慢愈合、但风险莫测的“恢复期”。

  而时间,正如张天卿所言,并不站在任何犹豫者的一边。

  窗外的黑暗,依旧浓稠如墨。南方的地平线下,蛰伏的危机与未知,并不会因为这场深夜的争吵而有丝毫延迟。

  决定,必须做出。

  无论多么艰难,无论代价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