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血与尘的回响-《卡莫纳之地》

  克西姆斯一

  林仆骑士

  烫。

  妈的,后背那一片烫得厉害。不是火焰舔舐那种尖锐的疼,是种迟钝的、深埋进肉里的灼热,像有人把烧红的铁砧塞进了我肩胛骨之间,然后告诉我:“背着,别放下。”

  我能感觉到有黏稠的东西正顺着军服里衬往下淌,温热的,滑腻的,每流一寸,身体就冷一分。地面冰凉,粗糙的水泥碎渣硌着我的侧脸。空气里飘着股怪味——火药辛辣的余韵,金属烧熔的焦臭,还有……一股甜腻腻的,像是打翻了糖罐又混进了铁锈的腥气。那是血,很多很多血,别人的,可能也有我的。

  视野在晃。不是我在晃,是应急灯那暗红色的光晕在晃,像一只充血的眼球,在坍塌通道的裂缝后面,一眨,一眨,冷漠地瞧着下面这摊狼藉。

  呵,最后就这么个地方。一条他妈的五米宽、二十米长的水泥管子,连个窗户都没有。还不如北境的山林,至少死的时候能看见天。

  耳朵里嗡嗡的,像是隔着一层厚棉被听世界。远处联军的炮击声变得很遥远,成了背景里沉闷的鼓点。更近处,是碎石偶尔滑落的簌簌声,像有老鼠在啃噬这座钢铁坟墓的根基。还有……我自己的呼吸。粗重,带着哨音,每一次吸气都扯得胸口那团火烧火燎的地方更疼几分。肺大概穿了孔,我能尝到喉咙深处涌上来的那股铁锈甜腥。

  左手彻底没知觉了,像截不属于我的木头。右腿大概也断了,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别在碎石下面,但不怎么疼,只是沉,沉得像灌了铅。也好,省得待会爬起来的时候麻烦——虽然我知道,我他妈再也爬不起来了。

  视线开始模糊,那些红色的光晕晕染开来,像劣质的颜料泼在脏水里。

  老子这辈子,见过太多人死了。

  第一次是在北境,黑金的“净化队”冲进我们屯子。我躲在柴火垛后面,看着他们把老约翰——那个总请我喝劣质麦酒、教我认草药的光棍老头——拖到村口空地上。他们没开枪,用刺刀。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像是在分解一头牲口。老约翰没叫,只是瞪大了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直到眼里的光彻底熄灭。血渗进冻土,开春的时候,那里长出的草特别茂盛,也特别红。那年我十七岁。

  后来,我自己也开始让人死。用枪,用刀,甚至用石头。在黑金矿井暴动的时候,我掐死过一个监工,那家伙眼球凸出来,舌头伸得老长,脸憋成酱紫色。他临死前瞪着我,眼里没有仇恨,只有一种纯粹的、动物般的惊恐。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手很稳,心跳都没快几下。

  我们管这个叫“复仇”,叫“正义”。给杀戮披上件好看点的外衣,好像血就不是血了,命就不是命了。

  跟着队长以后,杀的人更多了,也更“专业”了。隔着几百上千米,十字线套住,扣扳机,镜筒里那个黑点应声倒下。有时候是个军官,有时候只是个哨兵,可能刚换完岗,正掏出家里寄来的信。看不见表情,听不见惨叫,只有目标“清除”的报告。干净,利落,符合“战场效率”。

  队长说,我们是在为更重要的东西战斗,为了“迟到与未见的公义”,为了不让老约翰那样的惨剧再发生。我信,至少大部分时候信。不然这八年,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变成尸体,或者像我这样变成等着咽气的烂肉,图什么?

  可有时候,尤其是现在,躺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等着血慢慢流干的时候,我他妈就忍不住想:

  这些“更重要的东西”,这些“公义”、“未来”、“解放”,它们到底是个啥形状?多重?摸得着吗?

  张天卿统帅在广播里讲,在动员会上喊,说得热血沸腾。我听着,也觉得该是这样。可然后呢?命令下来,我们去打锈蚀峡谷,去打翠玉河谷。我们冲,敌人拦,炮弹炸,子弹飞,人像麦子一样一茬茬倒下。那些倒下的兄弟,他们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为了公义”,还是“妈的我好疼”,或者只是家后院那棵歪脖子树的模糊影子?

  尤文那小子,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他真信那些蓝图,信技术能改变一切。他看我们这些老粗,大概像看某种必要的、但终究不够“文明”的工具。也好,有信的东西,死的时候大概能舒服点。

  队长呢?弗雷德,林中人。他信什么?我跟他八年,没琢磨透。他好像什么都不信,又好像把什么都背在了自己身上。他看目标的眼神,和看一只挡路的鹿没什么区别,冷静得吓人。但他又总戴着那枚旧婚戒,擦枪擦到一半会盯着它发呆。那里面肯定锁着什么东西,比所有“公义”都沉的东西。他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这条命,早就该还给他了。今天,算是还清了。

  这操蛋的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绞肉机。

  一头塞进去活生生的人,有爱有怕、会哭会笑的人。另一头吐出来一堆冰冷的数字:“歼敌多少”、“伤亡几何”、“光复面积”。那些制定计划、在地图上画箭头的大人物们,他们关心这些数字,关心战略节点,关心政治影响。他们口中的“必要牺牲”、“值得代价”,轻飘飘几个字,就是我们这些人全部的血肉、记忆、和还没来得及过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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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特斯公爵大概也觉得他在“守护”什么狗屁秩序吧?结果呢?他的城堡塌了,他的田烧了,他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在炮火里连个响动都没有。张天卿赢了,可谁知道他建立的那个“新世界”,会不会是另一台型号更新、效率更高的绞肉机?只不过下次被塞进去的,可能换成了另一批喊着不同口号的倒霉蛋。

  我们这些小人物,永远只是燃料,是齿轮,是报表上一行会随时间褪色的墨迹。

  他们告诉我们,牺牲是光荣的,是为了伟大的事业。可谁他妈问过我们,想不想要这份“光荣”?我宁愿要老约翰请我喝的那碗掺了水的麦酒,要老婆孩子热炕头——如果她们还活着的话。

  女儿……莉莉安。她死的时候才六岁,黑金士兵把她从她妈妈怀里扯出来,扔进燃烧的谷仓时,她哭都没哭一声,只是睁大了眼,看着我藏身的方向。那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不是恐惧,是一种空茫的、仿佛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认命。

  从那以后,我活着就只剩一件事:杀黑金的人,越多越好。这很狭隘,很自私,一点都不“崇高”。但这是我自己的恨,我自己的债,实实在在,刻在骨头里。比那些飘在天上的“主义”和“未来”,对我来说真实得多。

  视线更模糊了。那些红色光晕连成了片,像晚霞,又像血池。

  奇怪,不觉得有多疼了。冷,倒是越来越厉害。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牙齿好像开始打颤,但可能只是感觉,我控制不了它们了。

  我能“看见”尤文他们冲进安全门的背影,那小子还算机灵,知道别回头。队长应该也快到了吧?任务……应该能完成。挺好。我们这队烂人,总算干了件像样的事,没白死。

  呼吸越来越费力了,每一次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吸进来的却越来越少。黑暗从视野边缘开始蔓延,像滴进清水里的墨,缓慢,坚决。

  可是……

  可是为什么,在这最后的黑暗彻底吞没我之前,我眼前闪过的,不是黑金士兵扭曲的脸,不是莉莉安空茫的眼睛,不是队长冷静的侧影……

  而是很多年前,一个普通的、没有战火的黄昏?

  我看见了老约翰的破木屋,炊烟从歪斜的烟囱里懒洋洋地飘出来。看见了我老婆在井边打水,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她回头冲我笑,说了句什么,风声太大,没听清。看见了莉莉安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朵刚摘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花瓣是柔嫩的黄色,沾着点泥。

  那一刻,没有仇恨,没有任务,没有“更重要的东西”。只有夕阳把一切都镀成温暖的金色,井水泼在地上的声音清脆,野花有股淡淡的、好闻的草腥味。

  原来……我真正怀念的,从来不是战场。

  是那些战场之外、被战争碾得粉碎的,最普通、最脆弱、也最他妈真实的人间烟火。

  黑暗终于淹没了那片黄昏的幻象。

  最后一点意识,像风中残烛的火苗,微弱地跳了一下。

  队长……弗雷德……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脑子里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如果……如果你真像他们说的,成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看着点这片土地……

  让以后的孩子……

  能安心地……摘朵野花……

  思绪断了。

  呼吸停了。

  通道里,只剩下应急灯规律闪烁的红光,冷冷地照在一具渐渐冰冷的、名叫克西姆斯的躯体上。血在他身下蜿蜒,渗进水泥的裂缝,像一条沉默的、终于流到尽头的暗红色小溪。

  而在遥远的地表,爆炸的火光正一次次照亮夜空,那是战争巨兽最后的咆哮与翻滚。

  无人听见,这条肮脏地下通道里,一个老兵临终前,那点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念想。

  他至死未曾理解何为“公义”。

  但他用生命,为后来者争取了一个可能——

  一个或许能再次拥有“无聊黄昏”与“脆弱野花”的、渺茫的可能。

  这,就是一个“燃料”,一个“齿轮”,最后,也最朴素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