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来自黑金的绞杀-《卡莫纳之地》

  战争没有真正结束的那天。

  卡莫纳的雪总是下得突然,灰白色的天空毫无预兆地撕裂,细密的雪粒像筛落的骨灰,覆盖在焦黑的土地上。积雪掩盖了很多东西——弹坑、血迹、烧焦的残骸。但有些东西是掩盖不住的。

  将军确实获得了勋章。授勋仪式在后方一座完好的旧市政厅举行。水晶吊灯擦得锃亮,暖风机让大厅里的温度恰到好处。将军穿着崭新的、笔挺的制服,胸前挂着的勋章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他发表讲话,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得很远,提到“战略胜利”、“秩序恢复”、“为卡莫纳未来做出的必要牺牲”。台下坐着穿着体面的人们,鼓掌,面带微笑。仪式结束后有精致的点心和酒水供应,人们低声交谈,偶尔发出克制的笑声。将军站在人群中央,接受祝贺,他的手被许多人握过,掌心温暖干燥。

  政客确实握手言和。至少在一份长达三百页的停火协议和资源划分备忘录上签下了名字。签字笔是特制的,笔身镶嵌着从废墟中回收的稀有金属。签字过程被多角度拍摄,照片通过尚存的通讯网络传向各方势力控制区。照片上,几位代表表情严肃,眼神却看向镜头之外的不同方向。握手时,他们的手指短暂接触,迅速分开,像碰到什么滚烫的东西。协议签署后的宴会上,他们分坐长桌两端,中间隔着精致的银质烛台和插着人造花的花瓶。他们举杯,杯沿轻轻相碰,发出清脆但空洞的响声。酒是战前窖藏的,味道醇厚。没有人喝醉。

  军火商确实赚到了大钱。账目上的数字以指数级增长。新的订单雪片般飞来,不仅是黑金国际的官方采购,还有无数小型势力、佣兵团、甚至自保的聚居地,都在用最后的资源换取武器。生产线二十四小时运转,熔炉的火光映红半边天。运输车队在加固的道路上川流不息,将成箱的枪支、弹药、爆炸物、以及更精密的能量武器部件运往各地。仓库永远不够用,新建的仓库还没封顶就已经堆满了货。负责人的桌子上摆着来自各方的“感谢信”和“合作意向书”,有些附带着稀有矿产的开采权文件,有些是未来重建项目的优先承包承诺。他很少看这些,只是盯着不断跳动的交易额和库存周转率。窗外,雪花落在新到货的装甲车炮管上,很快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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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林场据点,现在连废墟都算不上。

  绞杀是在凌晨发动的。没有试探,没有劝降。第一波是远程重炮覆盖,炮弹划过天际的尖啸是唯一的预警。然后是武装无人机群,像金属蝗虫般扑来,投下燃烧弹和集束杀伤弹头。最后才是地面部队的清理。

  我们做了准备。依托地形构筑了简易工事,布置了诡雷和陷阱,每个人分到了尽可能多的弹药。阿贾克斯和卡内斯的小队紧急回援,我们合兵一处。骑士信条的立柱被小心地放倒,藏在最深的地下掩体里——那里原本是存放神骸的地方,现在神骸被转移到了更隐秘的位置,由“墓穴”和另外两个最可靠的队员带着,从预先挖好的地道向更北的荒原撤离。那是我们最后的火种。

  战斗持续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炮火让白天和黑夜没有区别,只有爆炸的闪光和浓烟的黑暗。

  我守在据点东侧的断裂混凝土墙后面。墙是旧林场厂房的残骸,厚实,但在持续轰击下不断剥落。身边是那个从农场逃出来的前平民护卫,他叫马尔科。他左耳在第一次炮击时就被震聋了,血流了半边脸,但他没管,只是更用力地抵着枪托。

  黑金的步兵在炮火掩护下推进。他们穿着统一的灰黑色作战服,戴着全覆盖式头盔,行动整齐划一,交替掩护,火力精准。我们的人藏在废墟里,利用熟悉的地形还击。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濒死的哀嚎声……混成一片黏稠的背景噪音。

  我看到一个我们的人——是那个原北镇协司的老兵,叫不上名字,只记得他脸上有道很深的疤——从一堆砖石后跃起,抱着捆扎在一起的集束手雷冲向一辆逼近的轻型装甲车。他被至少三支枪同时击中,身体踉跄,但还是扑到了车底。轰然巨响,装甲车歪斜着停下,履带断裂。火光吞没了他最后的身影。

  阿贾克斯在更西侧。他像一道鬼魅的影子,在废墟间高速移动。他的枪法精准得可怕,几乎弹无虚发。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的近身格斗,那些精良的黑金士兵在他面前显得笨拙而脆弱。他曾单手拧断了一个试图从侧面包抄他的士兵的脖子,动作干净利落,然后捡起对方的步枪继续射击。但他并非无敌。我看到一发火箭弹在他附近爆炸,气浪将他掀飞,重重撞在一堵残墙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但他用右手单手持枪,继续开火,眼神里的数据流光芒狂乱闪烁,混合着纯粹的、野兽般的怒意。

  卡内斯……他很少直接出手。大部分时间,他只是站在据点中央那片相对开阔、也是炮火最密集的区域。炮弹、子弹、甚至导弹,在接近他身体周围大约十米范围时,就会像陷入无形的泥沼,速度骤减,然后偏转、失效,或者干脆无声无息地消失。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断波动变幻的光晕,那是规则层面扰动的具象化。他在“稳定”这片区域的物理法则,让黑金依赖的高科技武器和能量攻击效果大打折扣。但代价似乎很大。他脸上(如果那可以称之为脸)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吃力”的表情,光晕时明时暗,身体偶尔会微微晃动。他更像一个坐标,一个吸引火力的磁石,为其他人争取空间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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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己的战斗记忆是破碎的。开枪,换弹匣,躲避,扑倒,再开枪。肩膀和大腿的旧伤在剧烈动作下重新撕裂,疼痛变得麻木。嘴里有血腥味,不知道是咬破了嘴唇,还是内伤。视线被汗水、血水和硝烟模糊。

  马尔科在我旁边中弹了。一发流弹打中了他的胸口,防弹插板挡住了大部分动能,但碎裂的陶瓷片可能伤到了内脏。他闷哼一声,向后倒去,大口喘气,血沫从嘴角涌出。我想去拉他,又一梭子弹打在掩体上,压得我抬不起头。

  “斯……劳特……”马尔科的声音断断续续,他看着我,眼神有些涣散,但手指艰难地指向他掉在地上的步枪,“枪……给你……信条……第八条……”

  遵从当权者的指令。他是在说这个吗?还是别的?

  我没能拿起他的枪。一阵更密集的炮火覆盖过来。整个东侧防线摇摇欲坠。通讯频道里(如果还能叫通讯的话)传来阿贾克斯嘶哑的吼声:“收缩!向中心矿坑撤退!快!”

  撤退。或者说,是最后的退守。中心矿坑是旧林场最深的地下部分,入口狭窄,易守难攻,但一旦被堵在里面,就是绝地。

  我们搀扶着还能动的人,跌跌撞撞地向矿坑入口移动。卡内斯开始向我们靠拢,他周身的力场范围在缩小,但强度似乎有所提升,勉强为我们挡住了来自侧后方的追击火力。

  进入矿坑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据点已经不存在了。只有燃烧的残骸,弥漫的浓烟,遍地的弹坑和尸体。雪还在下,落在滚烫的金属和焦黑的土地上,瞬间化成浑浊的水汽。那些我们曾经居住过的简陋棚屋,练习射击的标靶,一起吃饭的火塘……全都消失了。

  矿坑里潮湿、黑暗,只有零星的手电光晃动。空气浑浊,混合着硝烟、血腥和地下水的土腥味。清点人数。加上我、阿贾克斯、卡内斯,一共还剩……九个人。其中四个重伤,包括马尔科。

  阿贾克斯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他把自己脱臼的左臂猛地一推,“咔吧”一声复位,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但没出声。他右腿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用撕下来的布料紧紧捆着,还在渗血。他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弹药,眼神像结了冰的火山口。

  卡内斯站在矿坑入口内侧的阴影里,背对着我们。他身上的光晕已经完全收敛,只留下皮肤下极其黯淡的微光纹路在缓慢流动。他站得很直,但我能感觉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某种更本质的消耗。

  外面,黑金的部队没有立刻强攻。他们似乎在重新集结,调整部署。扩音器的声音穿透矿坑入口传来,带着电流杂音:“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完全包围!投降是唯一出路!黑金国际保证遵守交战规则,给予战俘待遇!重复,投降是唯一出路!”

  没有人回答。只有伤者压抑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沉默持续了很久。

  然后,卡内斯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面容看起来格外苍白,非人的特征更加明显。

  “他们正在调集更大口径的钻地武器,以及高浓度神经毒气弹。”他的声音直接在所有人脑海中响起,平静得可怕,“预计部署时间,四十分钟。毒气会在一百二十秒内充满这个矿坑的所有空间。钻地武器可以在毒气攻击后确保彻底摧毁这里的一切结构。”

  绝望像冰冷的铅水,灌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我们……冲出去?”一个还能动的队员嘶哑地说,但语气里没有任何希望。

  “冲不出去。”阿贾克斯声音低沉,“外面至少有一个连的重装备步兵,还有至少两辆坦克和空中支援坐标。矿坑出口是完美的杀伤区。”

  “那……怎么办?”另一个队员问,声音带着颤抖。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是指挥官,我是“当权者”。

  我看着他们。这些跟着我,相信骑士信条,在绝境中战斗到现在的人们。马尔科已经昏迷,呼吸微弱。其他人脸上、身上都是血污和疲惫,眼神里是等待最终判决的空洞,但深处,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不甘。

  我想起那些信条。保护弱小和无助的人。绝不回拒同等之人的挑战。绝不背对敌人。为所有人的幸福而战斗。

  我们保护了谁?我们战斗了,然后呢?等待我们的,是毒气室,是钻地弹,是被遗忘在某个乱葬坑。

  大抵浮生若梦。

  这句之前浮现过的话,再次冰冷地滑过脑海。一切挣扎,一切信念,一切牺牲,最后都要归于这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吗?

  生不由己,死也无妨。

  也许,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死得毫无价值,死得如同蝼蚁,死得让敌人可以轻描淡写地报告“目标清除”,然后继续他们的勋章、握手和赚钱。

  但求……无愧于心。

  我抬起头,看向卡内斯。

  “卡内斯,”我的声音沙哑,但尽可能清晰,“你……有能力带人离开这里吗?哪怕只有几个?”

  卡内斯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看向我,又扫过矿坑里的其他人。

  “规则层面的‘转移’,范围有限,目标生命体数量越多,消耗呈几何级数增长,且不确定性急剧升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以我当前状态,携带两个生命体进行安全转移的成功概率,不超过百分之三十。携带三个,概率低于百分之五。超过三个,接近零。且转移后我的活性将大幅降低,进入长时间休眠。”

  两个。最多两个。

  九个人,包括三个重伤员。

  矿坑里死一般的寂静。连伤员的呻吟都停了。

  “带指挥官走。”阿贾克斯突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他看着我,“你是核心。神骸的下落,骑士团的种子,都在你这里。你活着,我们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不。”我立刻摇头,“你和卡内斯走。你是最强的战士,卡内斯是最特殊的变量。你们活着,对黑金是更大的威胁,对未来是更大的可能。”

  “我不需要转移。”阿贾克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我是从数据地狱里爬出来的。这里,不过是另一个战场。我的弹药还没打完。”他拍了拍身边所剩无几的弹匣和两枚手雷。

  “我也留下。”一个声音说。是那个沉默的“墓穴”,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靠在岩壁上,脸色灰败,但眼神清醒,“我熟悉地下。可以给他们留点‘惊喜’。”他怀里抱着一个简陋的、用炸药和铁钉制作的阔剑地雷。

  其他人,包括还能说话的轻伤员,没有人说要走。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但最终都归于一种认命的平静。

  外面,黑金的扩音器又在喊话,语气多了些不耐烦。

  时间不多了。

  卡内斯的目光在我们之间缓缓移动。最后,他再次看向我。

  “斯劳特—卡英格兰德多斯,”他说,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你的‘观测价值’最高。你的‘人性变量’最丰富。你的生存,对‘卡莫纳未来秩序模型’的影响权重最大。逻辑选择,是你。”

  “带他走。”阿贾克斯对卡内斯说,不是请求,是命令。他挣扎着站起身,拖着伤腿,走到矿坑入口附近,开始检查武器,布置最后的防线。背影决绝。

  “墓穴”和其他能动的队员,也开始默默行动,收集最后的弹药,安置诡雷,把重伤员移到相对安全(或者说,相对不会被第一波爆炸波及)的位置。

  他们在准备最后一战。为了争取那微不足道的几分钟,为了也许根本不会发生的奇迹。

  我看着他们。看着阿贾克斯染血的脊梁,看着“墓穴”摆弄爆炸物的专注侧脸,看着马尔科昏迷中依然紧皱的眉头。

  生不由己。

  是的,我的生死,我的选择,再次被推到了悬崖边。

  死也无妨。

  和他们死在一起,或许也是一种无愧于心。

  但……真的吗?

  阿贾克斯说,我活着,一切才有意义。“墓穴”他们用行动表明,他们愿意用最后的生命为我争取一线生机。卡内斯的计算也说,我的生存“权重”最大。

  我的命,不再仅仅是我自己的。它承载着他们的牺牲,承载着神骸的秘密,承载着骑士团那微弱但尚未熄灭的火种。

  这重量,几乎要将我压垮。

  但或许,这就是“当权者”的指令最终指向的——不是权力,而是责任。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发号施令,而是在绝境中,背负着最大的重量,做出最残酷、也最必要的选择。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肺叶像被砂纸摩擦。

  然后,我睁开眼,看向卡内斯。

  “带我和……马尔科走。”我说出马尔科的名字,因为他是重伤员里最年轻的一个,也许,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更重要的是,他提到了信条第八条。他选择了服从,直到最后。

  阿贾克斯的背影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

  卡内斯点了点头。他走到我和昏迷的马尔科身边。他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复杂的、闪烁着苍白光芒的几何纹路开始浮现,环绕住我们三人。空间开始扭曲,景物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

  转移开始前的一瞬,我最后看了一眼矿坑。

  阿贾克斯靠在入口的岩石后,侧脸在阴影中显得棱角分明,他正将一个弹匣压入步枪。

  “墓穴”把那个阔剑地雷小心地放在通道拐角。

  其他队员,或坐或卧,眼神望向入口的方向,手里紧握着武器。

  然后,光纹收拢,视野被苍白色彻底淹没。耳边最后的声音,是黑金扩音器里传来的、最后通牒的倒计时,以及……一声极轻微、但无比清晰的,拉响枪栓的“咔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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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移的过程无法形容。不是运动,不是飞行,更像是存在本身被短暂地“折叠”,然后在一个不确定的坐标“展开”。

  当视野重新清晰时,我们身处一片完全陌生的针叶林深处。积雪很厚,天色昏暗,不知是黄昏还是黎明。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穿过树梢的低啸。

  卡内斯松开手(他似乎一直虚扶着我们),踉跄了一步,几乎摔倒。他皮肤下的光纹黯淡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他扶住一棵树,才勉强站稳。

  马尔科躺在地上,依旧昏迷,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我跪在雪地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左肩和大腿的伤口重新开始剧痛,仿佛转移过程撕开了刚刚凝结的血痂。

  我趴在冰冷的雪上,干呕了几声,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雪水,留下冰冷的痕迹。

  矿坑。阿贾克斯。“墓穴”。那些面孔。最后的枪栓声。

  他们死了。为了保护我,为了那渺茫的“意义”,死了。

  而我,活了下来。

  在寂静的、陌生的、冰冷的森林里,活了下来。

  这就是战争结束的那天——对于将军,对于政客,对于军火商。

  而对于我,对于马尔科,对于无数个消失在焦土和矿坑里的名字——

  战争从未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镌刻在骨髓里,流淌在血液中,凝固在每一个从此失去温度、失去声音、失去未来的黑夜。

  雪,无声地落下,覆盖着我们,也覆盖着远方那片刚刚被鲜血浇灌过的土地。

  故乡里少了个人,多了座无名的坟茔。

  家里少了根顶梁柱,多了张永远沉默的相片。

  母亲抱着的骨灰盒是冷的。

  妻子手中的遗像目光是空洞的。

  儿子等待的玩具,再也等不到那双大手来修缮。

  宠物在空荡荡的窝边徘徊呜咽。

  窗台的花,在无人照看的寂静中,慢慢枯萎,干瘪的花瓣飘落,融入同样了无生气的泥土。

  而我们,还活着的人,带着这些失去,带着这些冰冷,继续走下去。

  走向下一个未知的、可能同样残酷的黎明。

  卡内斯靠着树,缓缓滑坐在地。他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那双非人的金色瞳孔里,倒映着纷飞的雪花,和某种深不见底的、仿佛理解了“代价”为何物的苍凉。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