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龙輴西去泪倾盆-《祝由大明》

  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在铅灰色的苍穹下到来。没有阳光,只有低垂的浓云压着紫禁城金色的殿脊,沉甸甸的,如同举国同悲的心情。寅时三刻(凌晨四点),沉重的景阳钟再次撞响,这一次,声调更为悠长凄厉,如同巨龙最后的悲鸣,撕裂了北京城沉寂的黎明。

  午门、端门、承天门次第洞开,巨大的门轴转动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开启幽冥的森然。一支庞大而肃杀的队伍,如同一条缓缓蠕动的白色巨龙,从宫城深处蜿蜒而出。

  走在最前的是由三千六百名京营精锐组成的“发引军”,皆身着素白号衣,手持包裹白布的长戟、金瓜、钺斧,面无表情,步伐沉重划一,踏在冰冷的御街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轰响,如同大地的心跳。其后是无数手持素白藩旗、引魂幡、金节、银幡的仪仗队,幡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魂幡。

  队伍的核心,是那具由一百二十八名杠夫抬起的巨大梓宫(帝棺)。棺木通体覆盖明黄云锦,其上罩着绣满梵文经咒的陀罗尼经被,在素白海洋中显得格外沉重而尊贵。梓宫被安置在特制的巨大灵车——“龙輴”之上。龙輴以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遍体雕龙绘凤,此刻却尽覆素幔,由六十四匹同样身披白绫、头戴白缨的骏马牵引。马匹的步伐被刻意放慢,每前行一步,都仿佛踏在观礼者的心尖上。

  朱厚照身着斩衰重孝,麻衣粗粝,腰系草绳,头戴三梁孝冠,由陈瑜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一左一右搀扶着,踉跄地跟在龙輴之后。他小小的身体仿佛被那巨大的悲伤压垮了,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紧抿,唯有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缓缓移动的明黄棺椁,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无声地、汹涌地冲刷着脸上的稚嫩,留下两道清晰的湿痕。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御道,而是无底的深渊。陈瑜的手臂沉稳有力,几乎承担了他大半的重量,成了他在巨大悲恸和茫然中唯一可依靠的支点。

  再其后,是刘健、李东阳、谢迁等内阁大臣、六部九卿、勋贵宗室,以及无数在京文武官员。人人麻衣素服,哀容满面,哭声随着队伍的移动汇成一片压抑而浩瀚的声浪,如同海潮般拍打着街道两侧跪满了百姓的堤岸。

  “陛下——陛下啊——!” 街道两旁,早已被五城兵马司兵丁清空并严密戒严的御道两侧,黑压压跪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京城百姓。白发苍苍的老者、怀抱幼儿的妇人、粗布短打的汉子…哭声震天动地,悲声发自肺腑。纸钱如同漫天大雪,被抛洒向空中,又被寒风卷着,纷纷扬扬落下,覆盖在冰冷的街道上,覆盖在行进队伍的头顶,覆盖在每一个痛哭流涕的人身上。整个北京城,沉浸在一片素白与悲声的汪洋之中。

  朱厚照麻木地行走在这片哀伤的海洋里。百姓撕心裂肺的哭喊,群臣压抑的悲泣,纸钱冰冷的触感,寒风刮过脸颊的刺痛…所有的感官都被巨大的悲痛和茫然所屏蔽。他眼中只有前方那具巨大的、覆盖着明黄的棺椁。那里面躺着的,是他巍峨如山的父亲,是他可以肆意胡闹、闯下天大祸事也只需躲在其身后便能安然无恙的依靠。如今,这座山崩塌了,带着他所有的安全感,所有的依赖,所有的无忧无虑,一同沉入了冰冷的地底。留下的,是一个名为“皇帝”的、冰冷而陌生的宝座,一个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驾驭的庞大帝国。迷茫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觉不到寒冷,只感到无边无际的虚无和恐惧。

  “父皇…您不要厚照了吗…” 一个破碎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呓语,在心底反复回荡。巨大的无助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陈瑜搀扶着他的手,感觉到了那具小小身体里传来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冰冷。他侧过头,看着少年天子泪流满面、茫然无措的侧脸,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巨石。金符紧贴胸口,沉甸甸地提醒着他此刻肩负的重担。他用力握紧了朱厚照的手臂,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道:“殿下,挺住。陛下在天上看着您。这条路,臣陪您走到底。”

  龙輴缓缓驶出德胜门,踏上通往天寿山陵区的官道。寒风更加凛冽,卷起地上的纸钱和尘土,打着旋儿飞向灰暗的天空。送葬的百姓被阻隔在城门之内,震天的哭声渐渐远去,只余下队伍中压抑的抽泣和车轮碾过冻土的辘辘声。天地间,一片肃杀苍茫。朱厚照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北京城楼,仿佛望见了自己永远逝去的童年和庇护。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