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青霉噬皿民生计-《祝由大明》

  养心殿西暖阁深处,一室药香被另一种更尖锐、更颓败的气息覆盖。孙妙仪纤长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凝在那排爬满狰狞灰绿霉斑的琉璃培养皿上。几缕散落的青丝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往日沉静的杏眸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又…失败了。”她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所有菌种…全数染杂。陈瑜,我们倾尽心力培育的青霉,终究敌不过这无处不在的污浊。” 琉璃皿中,那曾寄托着万千生机的淡青色菌落,如今已被野蛮的灰绿霉菌吞噬殆尽,边缘泛起腐败的黄褐,如同溃烂的伤口,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角落里,一只裂开的琉璃皿渗出浑浊的暗黄液体,无声地宣告着这场持续数月、耗资巨万的无声战争,彻底溃败。

  陈瑜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沉沉扫过满目疮痍的试验台。昂贵的水晶研钵内残留着干涸的药渣,记录着每一次提纯的徒劳;特制的银质滤网上挂着黏腻的失败品;墙角堆叠着数不清的废弃琉璃器皿,在透过新装的明光玻璃窗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嘲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青霉菌死亡后特有的、混杂着陈腐与微腥的气息,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上前,轻轻拂开孙妙仪颊边那缕碍事的发丝,温热的指腹无意间蹭过她冰凉的耳垂。孙妙仪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一股深切的疲惫与委屈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半边重量倚靠在陈瑜伸出的臂膀上。隔着薄薄的春衫,陈瑜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和那份深重的无力感。

  “人力终有穷尽,天道渺渺难测。” 陈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显微镜下,我们已窥见这微末世界的浩瀚与凶险。此路不通,非战之罪。妙仪,你已竭尽所能。”

  孙妙仪闭上眼,一滴清泪无声滑落,砸在试验台冰冷的琉璃面上,碎成更小的水珠。她为这青霉耗尽了心血,翻阅了太医院所有尘封的毒经、疡科秘本,甚至冒险在自己手臂上划开小口,只为测试那微乎其微的药效。可现实如此残酷。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刘瑾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阴柔算计的脸探了进来,看到室内狼藉和两人近乎相拥的姿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异样,随即换上恰到好处的恭谨:“陈先生,陛下有旨,宣您即刻至文华殿议事。户部周尚书、李侍郎(李梦阳),还有刚从东昌、济南快马赶回的巡按御史,都候着呢。听着…像是天大的喜讯!”

  “喜讯?” 陈瑜心头一动,强行压下青霉素失败的阴霾,轻轻扶正孙妙仪,“我先去看看。或许…柳暗花明。”

  文华殿内,气氛与西暖阁的颓败截然不同。弘治帝端坐御案之后,眉宇间难得地舒展着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一股轻松。太子朱厚照更是坐不住,在御阶下兴奋地踱步,手里还捏着半个啃了一半的烤红薯,金黄的薯肉散发出朴实而温暖的甜香。户部尚书周经与侍郎李梦阳侍立一旁,脸上也带着如释重负的喜色。殿中跪着一名风尘仆仆的官员,正是山东巡按御史,他脚边放着一对敞开的藤筐,一筐堆满沾着新鲜泥土、表皮红润饱满的红薯,另一筐则是滚圆壮实的黄皮土豆,沉甸甸的,散发着泥土与生机的气息。

  “吾皇万岁!” 巡按御史声音洪亮,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掩不住激动,“天佑大明!东昌府、济南府所植‘土芋’(土豆)、‘番薯’,今岁大熟!亩产…亩产远超稻麦十倍不止!田间地头,堆积如山!百姓皆言此乃天降祥瑞,解民倒悬之神物!饥馑之虞,自此可消矣!”

  “好!好!好!” 弘治帝连说三个好字,抚掌大笑,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两筐“祥瑞”,“陈瑜!太子!你们听见了吗?十倍!十倍于稻麦啊!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他看向陈瑜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与倚重。

  朱厚照更是直接跳下御阶,抓起一个足有碗口大的红薯,献宝似的塞到刚进殿的陈瑜手里:“陈兄!快看!比你当初给本宫看的那个‘种薯’大了好几圈!香!真香!” 他手上还沾着烤红薯的焦糖色,浑然不顾仪态。

  陈瑜接过那沉甸甸、还带着泥土温润感的红薯,指尖传来的厚实触感,瞬间冲散了青霉失败的阴郁。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土地的踏实气息,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李梦阳脸上虽也堆着笑,但眼底深处那抹复杂难明的神色,以及巡按御史提到“堆积如山”时他眉头那细微的一蹙,都未能逃过陈瑜的眼睛。

  “陛下,殿下,此乃大喜!” 陈瑜朗声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力量,“土豆、红薯丰产,确为解困济世之基。然臣有一虑,请陛下圣裁。”

  “哦?陈卿但讲无妨。” 弘治帝心情极佳。

  “其一,此二物虽高产易活,然其种性保存、异地栽植之法,尚未广传。若任由百姓自行留种、散卖,恐良莠不齐,种性退化,更易被奸商囤积居奇,反失推广普惠之本意。” 陈瑜条理清晰,目光扫过李梦阳,“其二,新粮骤然涌入市面,粮价必遭冲击。寻常米麦农户尚未得新种之利,若因粮价暴跌而受损,恐生民怨,反为不美。”

  李梦阳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惯有的忧国忧民:“陈侍读所虑极是!粮价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以为,当由各地官府出面,平价收储,徐徐图之,方为稳妥。” 他口中的“平价”,实则是想由官府以极低价格统购,其中的操作空间与利益,不言而喻。

  陈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李侍郎老成持重。然臣以为,官府收储,人力物力耗费巨大,转运损耗亦多,且易滋生贪墨。不若…由‘大明皇家商行’出面!”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一静。皇家商行是陈瑜借太子名头整合勋贵资源成立的庞然大物,触角已深入玻璃、羊毛、香皂等暴利行当,如今又要插手新粮?

  陈瑜迎着弘治帝探究的目光,继续道:“商行可于两府产地设立分号,以略高于当地市价、但远低于米麦之价,敞开收购百姓手中除口粮、种粮之外的所有余薯余芋!此举一可惠农,使百姓得实在银钱;二可由商行统一精选、窖藏、转运,确保种粮品质;三可依托商行遍布南北之渠道,高效有序推广至全国!商行所费资金,可先行垫付,待日后推广售卖种粮,再行回本,或由内帑酌情贴补。此为‘以商养农,以农固商’之良策!更可免去官府操办之冗繁与弊端!”

  他刻意加重了“弊端”二字,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李梦阳。李梦阳脸色微变,正欲反驳,弘治帝却已拊掌赞道:“妙!陈卿此策,公私两便!既解百姓燃眉之急,得现银以购他物,又能保此种粮精纯,速行推广!商行渠道之利,确非官府可比!太子,你以为如何?”

  朱厚照正啃着红薯,闻言立刻大声附和:“父皇英明!陈兄这法子好!商行有钱有人,办事利索!就这么办!本宫这就让商行的人去山东收薯子!保证一颗好种子都漏不掉!” 他对陈瑜的提议向来是无条件支持。

  周经也捋须点头:“陈侍读此议,兼顾效率与民生,实乃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

  李梦阳张了张嘴,看着弘治帝已然意动的神色,以及太子那不容置疑的态度,只得将满腹的不甘与算计硬生生咽了回去,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翻涌的阴霾,勉强道:“陈侍读思虑周详,臣…附议。”

  “好!” 弘治帝一锤定音,“此事便交由太子与陈瑜,督令皇家商行全力操办!户部、山东布政司全力协理!务必使新粮之利,泽被苍生!”

  尘埃落定。陈瑜拱手领命,眼角余光瞥见李梦阳袖中紧握的拳头。他知道,动了某些人盘中的奶酪,暗流只会更加汹涌。而此刻,他心中更惦记着巡按御史奏报中,那句轻描淡写带过的“济南府境内,似有白莲余孽借机煽惑乡民”。土豆红薯的丰收是喜讯,却也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肥肉,引来的,恐怕不止是觊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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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济南府,历城县郊。

  皇家商行巨大的“日月徽记”旗帜在官道旁新设的收购点猎猎作响。十几口特制的大铁锅支在露天,底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切成大块的土豆和红薯,浓郁的、带着天然甜香的蒸汽弥漫开来,引得周围排成长龙的百姓不住地吞咽口水。几个商行伙计拿着铁皮喇叭,卖力地吆喝:

  “都瞧一瞧,看一看咧!朝廷恩典!皇家商行收新粮喽!”

  “黄疙瘩(土豆)、红瓤宝(红薯),吃不完的,家里地窖藏不下的,统统送来!”

  “现钱!足色的官银铜钱!当场过秤,当场结清!童叟无欺!”

  “看见没?这煮好的!香不香?甜不甜?拿家里吃不完的来换钱,还能先尝尝鲜!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喽!”

  一个穿着打补丁短褐的老农,颤巍巍地将一筐品相极好的红薯倒进巨大的秤盘里。掌秤的伙计高声报数:“王老汉,上等红瓤宝,一百八十七斤!” 旁边账房噼里啪啦打着算盘,高声唱和:“按今日牌价,每斤两文钱!合计三百七十四文!” 说着,一串沉甸甸、用红绳穿好的铜钱和一角亮闪闪的小银角子就塞到了老农粗糙的手中。

  老农攥着那从未拥有过的“巨款”和香喷喷的煮红薯,浑浊的老眼里涌出泪水,噗通一声就朝着商行旗帜的方向跪下,连连磕头:“青天大老爷!活菩萨啊!谢谢太子爷!谢谢商行的大老爷们!今年…今年总算能过个不挨饿的年了!”

  这一幕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人群的热情。更多的箩筐、麻袋涌向收购点,过秤的、领钱的、捧着热薯啃得满嘴香甜的…人声鼎沸,喜气洋洋。商行伙计们训练有素,维持秩序,搬运入库,银钱交割,一切忙而不乱。一车车满载土豆红薯的太平车,沿着夯实的新路,源源不断地驶向商行在城郊新建的巨大地窖群。窖口敞开,里面是干燥的石灰层和整齐的杉木隔架,准备将这些承载着希望的金疙瘩妥善保存。

  陈瑜站在收购点旁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充满生机的景象,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不少。红薯土豆的甜香钻入鼻端,带来一种脚踏实地的慰藉。青霉菌的失败阴影,在这一片丰收的喜悦和百姓由衷的感激中,似乎也被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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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历城、章丘几县的收购点均已铺开,进展顺利。按此速度,旬月之内,两府余粮当可收储七成以上。” 商行济南分号的大掌柜恭敬地站在陈瑜身侧汇报。

  “好。” 陈瑜点头,“窖藏是重中之重,务必确保干燥通风,定期查验,绝不可使神物霉烂。另,精选饱满无损者,单独存放,标记为种粮。开春后,商行要凭此撬开北直隶、山西、陕西乃至九边军镇的大门。”

  “是!小人明白!” 大掌柜应道,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只是…大人,近日下面伙计回报,有些偏远乡里,尤其靠近长清、平阴一带山区的村子,似有阻滞。百姓宁可把薯芋堆在家里,也不愿送来售卖。传言说…说是‘圣教’有谕,此乃‘地母赐福’,不可轻卖于‘铜臭商贾’,否则…否则会触怒神灵,招致灾殃。”

  “圣教?” 陈瑜眉头倏然锁紧,眼神锐利如刀,“白莲教?”

  大掌柜压低声音:“下面人探得,隐约有白莲幡号…还有人说,见过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的‘神使’在那些地方出没…愚夫愚妇,深信不疑。”

  陈瑜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来了!这些阴沟里的老鼠,竟敢在朝廷推广新粮、惠泽万民的关键时刻,散播妖言,蛊惑人心!他远眺西方,天际线处,泰山余脉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阴沉。

  “知道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只管好收购与窖藏,务必稳妥。” 陈瑜的声音冷了下来,“明日,我亲去长清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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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清县,张家庄。

  这里的气氛与历城郊外的热火朝天截然不同。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诡异地系着几条褪了色的白布幡,上面用暗红的、疑似朱砂的颜料,画着扭曲的莲花图案,在傍晚的风里无精打采地飘荡。村子里死气沉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胆大的妇人从门缝里往外窥探,眼神里也充满了麻木与惊惧。

  村子中央的打谷场,此刻却成了邪异的法坛。一个身着宽大惨白麻袍、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手舞足蹈。他面容枯槁,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幽光——正是当年叛出祝由门墙,盗走数卷《灵枢蕴神篇》残卷和诸多邪门器物的叛徒,如今白莲教济南分坛的“地藏法王”,莫问天!

  他脚下,跪伏着黑压压一片村民。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神情呆滞,眼神空洞地望着法坛,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线香混合着某种奇异草药的甜腻气味,闻之令人头脑发沉。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莫问天嘶哑的声音如同夜枭啼鸣,在寂静的村落上空回荡,“弥勒下生,明王降世!扫除孽障,重开天地!” 他猛地张开双臂,宽大的袍袖灌满了风,猎猎作响。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快速掐出几个诡异的手印,一股无形的、带着精神蛊惑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看!” 他猛地一指天空,“老母垂怜,示现神迹!”

  跪伏的村民不由自主地抬头。只见原本晴朗的暮色天空,靠近西方泰山的方向,一大片浓厚的、边缘泛着诡异暗红光的乌云正急速涌来,迅速吞噬着夕阳的余晖!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狂风骤起,飞沙走石!

  “天狗食日!灾殃将临!” 人群爆发出恐惧的哭喊和骚动。

  “莫慌!” 莫问天厉喝一声,声音如同魔咒,瞬间压下了骚动,“此乃老母对尔等心志不坚之惩戒!尔等可曾将‘地母赐福’之宝(土豆红薯),尽数献于圣坛,供奉无生老母?”

  “献了!都献了!” 几个领头的老者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法王开恩!求法王救救我们!”

  “哼!” 莫问天冷哼一声,枯瘦的手指指向旁边一口盖着黑布的大缸,“若非本座昨夜焚香祷告,以圣水沟通天地,暂缓了天狗之威,此刻尔等早已化为齑粉!” 他猛地掀开黑布,露出缸中浑浊发绿的“圣水”。“此乃老母赐下之‘甘露’,饮之可避灾劫!速速取碗来!”

  村民们如蒙大赦,纷纷取出自家破碗,争先恐后地涌向那口大缸。莫问天眼中闪过一丝残忍而得意的光芒,口中低诵着惑人心神的咒语,袖中手指微弹,几点肉眼难辨的灰色粉末无声无息地落入缸中。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而冷冽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呼啸和人群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好一个‘天狗食日’!好一个‘避灾圣水’!”

  所有人愕然回头。只见村口方向,一个身着靛蓝棉袍的年轻身影,带着几名精悍的随从,迎着漫天风沙,大步流星地走来。正是陈瑜!他目光如电,直刺法坛上的莫问天,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不过是一股来自泰山西麓的强对流气团,裹挟了山中特有的赤铁矿粉,遇夕阳返照,故呈暗红之色!何来天狗?何来灾殃?” 陈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指着天空那团仍在移动的“红云”,“尔等再看!那‘红云’边缘,是否已透出后方未受遮蔽的蓝天?此乃气象常理,岂是尔等装神弄鬼、愚弄乡民的把戏!”

  随着陈瑜的话音,果然,那团暗红乌云的边缘被强劲的高空气流撕开一道口子,一抹纯净的、带着最后金辉的蓝天露了出来!狂风也似乎小了一些。这铁一般的事实,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那些被恐惧支配的村民心头。

  莫问天脸色剧变,眼中凶光毕露:“何方妖人!胆敢亵渎老母神威!满口胡言,乱我信众心神!给我拿下!”

  几个同样穿着白麻短褂、眼神凶狠的壮汉立刻从人群后跳出,手持棍棒,扑向陈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