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群臣请诛八虎劫-《祝由大明》

  西苑格物院的改造正如火如荼。巨大的兽苑被清空,曾经关押珍禽异兽的栅栏换成了坚固的石砌台面,上面摆满了铁砧、陶炉、大小不一的铜釜和奇形怪状的琉璃器皿。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野兽的腥臊,而是木炭燃烧的烟火气、矿石受热的焦糊味以及各种药草混合的奇异气息。朱厚照穿着特制的、耐脏耐磨的靛蓝色粗布短打,正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小太监们将一堆五颜六色的矿石分类摆放,脸上蹭了几道黑灰,眼睛却亮得像星辰。

  “陛下!这块赤色的,看着像朱砂,但比寻常朱砂更沉,说不定能炼出好东西!”

  “陛下!这绿石头放火上烤,冒的烟是蓝色的!有毒没毒啊?”

  小太监们七嘴八舌,朱厚照听得津津有味,随手抓起一块沉甸甸的黑色矿石掂量着:“管它有毒没毒,先烧了再说!怀瑾说这叫‘格物’!试了才知道!”

  就在这充满“科学探索”气息的喧闹中,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彬(八虎之一)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陛…陛下!不好了!前朝…前朝炸锅了!”

  朱厚照正琢磨着手里的矿石,头也不抬:“炸什么锅?没看朕忙着呢?让他们炸去!”

  “不…不是啊陛下!” 魏彬急得直跺脚,“是刘公公!谷公公!马公公他们…还有奴婢…被…被弹劾了!都察院、六科廊、翰林院…联名上了血书!说…说奴婢等‘八虎’献奇兽、进玩物、导引非道、祸乱宫闱、动摇国本!请…请陛下…将奴婢等…明正典刑,诛杀以谢天下啊!呜呜呜…” 说到最后,魏彬竟吓得哭出声来。

  “什么?!” 朱厚照手里的矿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难以置信的怒火,“诛杀?他们敢?!”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刘瑾、谷大用、张永等人。这几个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权阉,此刻个个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如同秋风中的鹌鹑,尤其是刘瑾,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陛下!陛下救命啊!奴婢们…奴婢们只是想哄陛下开心…绝无祸国之心啊!那些老大人…他们…他们这是要奴婢们的命啊!”

  “哄朕开心?” 朱厚照看着他们这副怂样,又想起那些雪片般的奏章和“诛杀”二字,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他当然知道刘瑾他们献玩物是为了邀宠固权,但说到底,受益开心的是他朱厚照!这些老家伙们不敢直接骂皇帝昏聩,就把矛头对准了皇帝身边的奴才!这跟打他朱厚照的脸有什么区别?!

  “好啊!好一群忠臣!好一个‘正德’!” 朱厚照气得胸膛起伏,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装着不明绿色液体的琉璃罐子,液体洒了一地,嗤嗤作响,冒出刺鼻的白烟,吓得周围小太监一阵惊呼。他指着刘瑾等人,声音冰冷:“你们几个,给朕滚去奉天殿外跪着!朕倒要看看,他们怎么诛杀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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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殿外,气氛肃杀凝重。

  刘瑾、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张永——史称“八虎”的八位权阉,整整齐齐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个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他们华丽的蟒袍此刻成了催命的符咒,在春日微寒的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殿内,早朝已变成了讨伐“八虎”的战场。以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吏部左侍郎李梦阳为首,数十名官员联名跪奏,群情激愤。

  “陛下!刘瑾等人,身为内侍,不守本分,以奇技淫巧蛊惑君心!豢养猛兽,耗费无度!更兼结党营私,威福自专!此等阉宦,实乃国之蠹虫!若不诛之,何以正朝纲?何以谢天下?何以对得起大行皇帝托付之重?臣等泣血叩请,陛下明断,立诛八虎,以儆效尤!” 戴珊须发戟张,声音如同洪钟,每一个字都带着凛然的杀气。

  “臣附议!八虎不除,国无宁日!”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陛下速下决断!”

  附和之声如同海啸,一波接着一波,将整个奉天殿淹没在要求诛杀的血腥浪潮之中。龙椅之上,朱厚照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群臣汹汹,杀声震天!这已不是简单的弹劾,而是一场逼宫!逼他亲手杀掉身边这些最熟悉、最能使唤得顺手的人!

  他心中憋屈到了极点!刘瑾他们是有错,贪财揽权,献媚邀宠,可罪不至死!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他的人!是他朱厚照在深宫大内为数不多能让他放松、听他抱怨、陪他玩闹的人!杀了他们,等于自断臂膀,更是向这些整天把“正德”挂在嘴边、处处掣肘他的文官集团低头认输!

  朱厚照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武勋班列前方的陈瑜。此刻,满朝文武,也只有陈瑜,或许能理解他这份憋屈和不愿低头的倔强。

  陈瑜感受到了朱厚照求助的目光,也看到了殿外跪着的那一排瑟瑟发抖的“八虎”。他心中暗叹。刘瑾等人骄横揽权,咎由自取,但此刻若真让朱厚照在群臣逼迫下诛杀他们,不仅会寒了内廷人心,更会严重打击朱厚照的威信,加深君臣隔阂。而且…这“八虎”目前罪证多系“导引非道”、“耗费无度”,并无实打实的谋逆大罪,罪不至死。更重要的是,朱厚照重情!他对身边这些陪伴日久的人,有感情!强行诛杀,只会让少年天子更加离心离德。

  时机到了。该他这“帝师”兼“和事佬”出场了。

  陈瑜一步跨出班列,站到了大殿中央,对着御座深深一揖:“陛下,臣有本奏!”

  瞬间,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戴珊、李梦阳等人眼中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讲!” 朱厚照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陛下,诸位大人。” 陈瑜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刘瑾、谷大用等内侍,进献奇兽玩物,耗费内帑,导引陛下分心,确有过失,不容置辩。” 他先肯定了弹劾的核心,让群臣无法反驳。

  “然,”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殿外跪着的“八虎”,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其罪,是否当诛?《大明律》载,宦官干政、结党谋逆者,方处极刑。今刘瑾等人,所行虽有不当,然其心仍在侍奉陛下,并无结党谋逆之实据!若仅以‘导引非道’、‘耗费无度’之过,便行诛杀之刑,恐失之严苛,亦不符律法精神!更恐…寒了内廷上下侍奉陛下之心!”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哗然!戴珊怒目而视:“靖安侯!你此言何意?莫非要为阉宦张目?”

  陈瑜不卑不亢,迎向戴珊的目光:“戴总宪息怒。瑜非为阉宦张目,乃为陛下计,为法度计!陛下乃仁德之君,岂可行苛酷之法?且诸位大人细想,陛下登基未久,若因臣下劝谏,便诛杀近侍,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是纳谏如流?还是…受制于臣?”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朱厚照心上!也敲在了一部分并非死谏的官员心上!是啊,逼皇帝杀自己的家奴,这名声传出去,对皇帝、对朝廷,都不是好事!

  陈瑜不给众人反应时间,继续道:“陛下,臣以为,刘瑾等人有过当罚,但罚需得法!可按宫规,重责廷杖!一则明正典刑,使其知过;二则警示内廷,不得再犯;三则昭示天下,陛下赏罚分明,法度森严!如此,既不伤陛下仁德之名,亦不负诸位大人规谏之忠,岂不两全?”

  “廷杖?!” 朱厚照眼睛一亮。这主意好!既给了群臣交代,保住了自己的面子,又不用真杀人!打板子而已,虽然疼,但总比掉脑袋强!

  “廷杖太轻!不足以儆效尤!” 李梦阳立刻反驳。

  “李侍郎此言差矣!” 陈瑜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宫规廷杖,乃内廷极刑!皮开肉绽,筋骨受损,动辄毙命!刘瑾等人若受此刑,不死亦残!其警示之效,远胜于一刀毙命!且诸位大人所求,乃肃清宫闱,整饬纲纪,而非以杀立威!陛下施以重杖,令其痛彻心扉,永记教训,日后安分守己,岂不正是诸位大人所愿?”

  他一番话,既抬高了廷杖的残酷性(暗示可能打死),又点明了群臣的终极目标(整饬宫闱而非杀人立威),更给了朱厚照一个完美的台阶。

  朱厚照立刻抓住机会,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斩钉截铁:“好!就依靖安侯所奏!刘瑾、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张永八人,献媚惑主,耗费内帑,着即拖至午门外,各重责廷杖三十!由东厂行刑,司礼监监刑!给朕狠狠地打!打醒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陛下圣明!” 陈瑜立刻躬身领旨。戴珊、李梦阳等人虽心有不甘,觉得板子太轻,但陈瑜句句在理,皇帝也已决断,再纠缠下去反显无理取闹,只得悻悻然地跟着附和:“陛下圣明!”

  很快,午门外传来沉闷的廷杖声和“八虎”鬼哭狼嚎的惨叫。消息传回殿内,朱厚照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但眼中依旧带着余怒。

  退朝后,朱厚照阴沉着脸回到乾清宫。陈瑜奉旨随行。刘瑾等八人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被小太监们用门板抬了下去,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血腥味。

  “怀瑾,今日…多亏你了。” 朱厚照疲惫地靠在御座上,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烦躁,“这帮老家伙,简直是要逼死朕!”

  “陛下息怒。” 陈瑜温声道,“群臣所虑,亦是为江山社稷。只是方式过于激烈。”

  “激烈?他们就是想看朕的笑话!” 朱厚照愤愤不平,“不过怀瑾,你那‘廷杖’的主意,真是绝了!既堵了他们的嘴,又保住了刘瑾几个的狗命!就是…打得有点狠了,朕听着都瘆得慌。” 他想起那惨叫声,心有余悸。

  “陛下仁厚。” 陈瑜微微一笑,“不过,经此一事,陛下当知,‘八虎’之患,根源并非全在他们自身。”

  朱厚照疑惑地看向他。

  “根源在于,” 陈瑜目光变得深邃,“内侍无根,依附皇权而生。其权势,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全赖陛下信重。若陛下英明,则内侍可为臂助;若陛下稍有不察,或…过于倚重,则其权势极易膨胀,侵蚀外朝,阻塞言路,最终酿成滔天之祸!前朝王振、汪直之殷鉴,犹在眼前!”

  “王振…土木堡…” 朱厚照的脸色凝重起来。王振专权,导致英宗被俘,那可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大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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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 陈瑜趁热打铁,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您登基之初,年号‘正德’,臣深知陛下欲承继大行皇帝仁德,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何为盛世?非仅疆域辽阔,府库充盈,更在于君明臣贤,政通人和,百业兴旺,百姓安乐!陛下于西苑设‘格物院’,探究天地之理,此乃大智慧!水泥筑城,强我边防;牛痘防疫,泽被苍生;若再有新法兴农、通商惠工…假以时日,大明必能再现洪武、永乐之雄风,开创远超汉唐的‘正德中兴’之伟业!此等煌煌盛世,方是陛下青史留名之基业!岂是豢养几只奇兽、玩弄几件机关所能比拟?”

  陈瑜描绘的宏伟蓝图,如同一幅壮丽的画卷在朱厚照眼前徐徐展开。水泥堡垒屹立边关,牛痘庇护万民,田畴丰收,商路通达,百姓安居乐业…这远比豹房里的玩物刺激千万倍!这才是他朱厚照该追求的“大玩”!

  “陛下,” 陈瑜的目光转向殿外,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些被打得半死的权阉,“刘瑾等人,不过是依附于陛下这棵参天大树上的藤蔓。盛世伟业,方是陛下之根本!藤蔓过盛,则伤根本。陛下只需牢牢握住这根本,令藤蔓依附其上,助陛下遮蔽些许风雨即可,切不可令其喧宾夺主,反噬根基!如此,方为明君御下之道,‘八虎’亦可为陛下所用,而非为祸。”

  朱厚照听得心潮澎湃,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怀瑾说得对!他要的是开创盛世,留名青史!刘瑾他们,不过是工具!用好了是助力,用不好就是祸害!关键在他这个皇帝如何掌控!

  “怀瑾!朕明白了!” 朱厚照猛地站起,一扫之前的阴郁,意气风发,“朕要的是正德中兴!是大明煌煌盛世!刘瑾那几个奴才…哼,以后给朕老实点!再敢乱来,朕扒了他们的皮!” 他挥舞着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开创的盛世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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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日后,司礼监值房。浓郁的药味也掩盖不住刘瑾等人趴在软榻上养伤发出的痛苦呻吟。三十廷杖,虽未伤筋动骨,但也打得他们屁股开花,行动不便。

  “哎呦…疼死咱家了…那帮杀千刀的言官…” 谷大用龇牙咧嘴地抱怨。

  “哼!这笔账,咱家记下了!” 丘聚眼中闪着怨毒的光,“尤其是那个王守仁!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也敢在奏章里跟着起哄,说什么‘阉宦不除,国本难安’!什么东西!咱家迟早…”

  “迟早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陈瑜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榻上趴着的几人。

  刘瑾等人吓了一跳,连忙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

  “都趴着吧。” 陈瑜摆摆手,走到刘瑾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伤好些了?”

  “劳…劳侯爷挂心…好…好多了…” 刘瑾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面对这位在朝堂上力挽狂澜、几句话就让他们免于诛杀之祸的靖安侯,他心中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知道为何打你们吗?” 陈瑜淡淡地问。

  “知道…知道…奴婢们不该进献奇兽玩物,耗费内帑,惹陛下烦心…” 刘瑾连忙回答。

  “不全对。” 陈瑜摇摇头,目光扫过众人,“打你们,是因为你们忘了自己的本分!忘了你们的一切,都系于陛下一身!你们以为献几只奇兽,弄几件玩物,就能固宠长存?错!大错特错!”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前朝王振,权倾朝野,结果呢?身死族灭!土木堡之变,大明险些倾覆!汪直设西厂,气焰熏天,结果呢?一杯毒酒了事!尔等今日之势,比之当年王振、汪直如何?群臣一纸奏章,便能将尔等置于诛杀之地!若非陛下念旧情,若非本官在朝周旋,尔等项上人头,此刻早已悬挂在午门之外!”

  一番话,如同冰冷的刀子,扎在刘瑾等人心上!他们想起那日午门外的廷杖和死亡威胁,顿时冷汗涔涔,后怕不已。

  “侯爷…侯爷教训的是…” 刘瑾的声音带着颤抖。

  “陛下乃千古明君,志在开创‘正德中兴’之伟业!” 陈瑜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向往的力量,“水泥磐石,拱卫山河;牛痘神方,庇护万民;格物穷理,探索天工;兴农通商,富国强兵!此等煌煌盛世,方是陛下所求!尔等身为陛下近侍,不思如何辅佐陛下成就此等伟业,却整日琢磨些奇技淫巧、邀宠固权的小道,岂非舍本逐末,自寻死路?”

  “正德中兴…” 刘瑾等人喃喃自语,眼中也流露出向往。他们虽为阉宦,但也渴望依附于一个强大的、可以庇护他们的君王!

  “陛下仁厚,念尔等旧情,亦知尔等尚有可用之处。” 陈瑜看着他们,“本官今日前来,便是替陛下传一句话:过去之事,既往不咎。尔等若想真正安身立命,享此盛世荣华,便当洗心革面,恪守本分!将心思用在实处!替陛下管好内廷,约束下属,莫生事端!更需留心宫外,为陛下耳目,察访民情,搜罗真正于国有利的奇才、良方、巧匠!而非那些仅供玩乐的鸟兽!”

  “是!是!奴婢们明白了!” 刘瑾等人如同醍醐灌顶,挣扎着在榻上叩头,“谢侯爷教诲!谢陛下天恩!奴婢们定当痛改前非,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开创盛世!”

  陈瑜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知道这番敲打和描绘的蓝图暂时起了作用。他点了点头:“记住今日之言。好生养伤吧。” 说完,转身离去。

  刘瑾等人趴在榻上,看着陈瑜离去的背影,又互相看了看,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迷茫与期盼。丘聚想起自己刚才对王守仁的怨毒,此刻只觉得一阵后怕,再不敢提报复之事。他们隐约感觉到,跟着靖安侯描绘的那条“正德中兴”的路走,或许…真的比钻营那些奇珍异兽,要安全得多,也更有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