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官场算术班-《我给洪武朝卷绩效》

  考功司顶住了光禄寺和工部的试探,凭借扎实的证据和严格的程序,不仅没有折损威信,反而让各衙门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这套绩效考核体系的“刚性”。一时间,京畿各部院在报送周报和应对核验时,明显认真了许多,敷衍了事、空洞表功的文书大大减少。

  但李鲤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

  这日,他翻阅着吏部送来的一份关于官员铨选(选拔任用)的季度总结报告。报告写得四平八稳,列举了本季度提拔了多少官员,平调了多少,降黜了多少,看起来数据详实。但李鲤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王主事,”他叫来负责核验吏部事务的王司吏(如今已升任主事),“你看吏部这份报告,提拔官员人数比上季度增加了两成,他们将其归因为‘考核得法,贤能辈出’。但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王司吏凑过来看了看,迟疑道:“这个……吏部既然这么报,想必有其依据吧?或许是看了咱们考功司的考评结果?”

  李鲤摇头,指着报告上的数据:“你看,他们只给了总数,没有说明这些被提拔的官员,原来在何岗位,因何政绩被提拔,提拔后去了何岗位。这两成的增加,是均匀分布在各部院,还是集中在某些衙门?是提拔了踏实干事的,还是只是年资到了?这些关键信息一概缺失。单看这个总数,我们根本无法判断这‘两成’的增加,到底是因为考核有效,还是吏部为了显示政绩而刻意放宽了标准,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突击提拔’?”

  王司吏愣住了,他习惯了核对数据是否准确、文书是否齐全,却从未想过要如此深究数据背后的逻辑和关联。其他几位围过来的主事也面面相觑,显然,李鲤提出的这个问题,超出了他们以往的认知范围。

  方允若有所思道:“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只看数据的表面,还要看数据之间的……联系?要问一个‘为什么’?”

  “没错!”李鲤一拍大腿,“数据是死的,但数据之间的关系是活的!比如工部报上来节省了百分之五的物料,我们就要问,这百分之五是怎么省出来的?是改进了工艺,还是加强了管理,抑或是……偷工减料?户部说税银增收,我们要看增收的是哪部分税,是商税还是农税,是经济好了自然增长,还是加强了征管?不同原因,代表的实效截然不同!”

  他越说越兴奋,感觉自己触摸到了更核心的东西。单纯的核验,只是保证对方“做了”并且“没撒谎”,但无法判断其“做得好不好”、“为什么好或为什么不好”。而要真正发挥考核的“指挥棒”作用,引导官员们不仅“做事”,更要把事情“做对”、“做好”,就必须教会他们,也教会自己人,如何读懂数据背后的故事。

  “看来,光有尺子量还不够,还得教大家怎么看尺子上的刻度代表什么。”李鲤喃喃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萌生。

  几天后,一份由考功司发出、盖着李鲤印信的奇怪通知,送到了京畿各主要部衙堂官以及考功司全体成员的案头。通知内容很简单:为提升政务绩效核验的精准性与实效性,考功司将定期举办“政务数据析义讲习”,特邀各衙门负责文书核报的主事、郎中等相关人员参加。首次讲习,将于三日后在考功司廨房旁的一间闲置值房内举行,由考功司郎中李鲤亲自主讲,主题为——“如何从数字看到真相”。

  这份通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又投下了一颗石子。

  各部堂官的反应各异。有的嗤之以鼻,认为李鲤又在搞哗众取宠的名堂;有的将信将疑,派了个无关紧要的书吏去应付差事;但也有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在之前考核中吃过亏、或者真心想有所作为的官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考功司内部,更是炸开了锅。

  “大人……您要亲自讲课?”王司吏觉得这简直有失体统,郎中给下属和别的衙门官吏讲课?闻所未闻!

  “是啊,”李鲤理所当然地说,“不然怎么让你们明白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干?光靠我自己琢磨,累死我也干不完。得把你们都教会了,咱们才能事半功倍!”

  三日后,那间临时收拾出来的值房,竟然坐满了人。除了考功司全体成员(被迫参加),还有来自六部、五寺等衙门的三四十名中下层官员,有的好奇,有的不屑,有的则拿着纸笔,准备认真记录。

  李鲤站在前面,没有讲义,只有一块临时找来的木板和炭笔。他清了清嗓子,看着下面神色各异的面孔,开口道:

  “诸位同僚,今日请大家来,不是考核,也不是训话。只是想和大家探讨一个问题:我们每天处理那么多文书,上报那么多数据,这些数字,除了告诉我们‘多了’还是‘少了’,还能告诉我们什么?”

  他转身在木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举例道:“比如,刑部报上来,本月京城盗窃案发案二十起,比上月减少五起。看起来是好事,对吧?”

  下面有人点头。

  “但如果我们再看细一点,”李鲤在表格下又添了几行,“这二十起案子,都发生在哪个区域?是皇城根下,还是外城贫民区?是白天多还是晚上多?破案了几起?抓获案犯是惯偷还是流民?如果减少的五起案子,全是皇城周边白天发生的,而外城贫民区夜间的案子反而增加了,那这‘减少五起’还能简单说是治安好转吗?”

  值房里安静下来,不少人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李鲤又举了吏部铨选的例子,工部物料损耗的例子,由浅入深,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解如何通过数据对比、结构分析、趋势判断等方法,去挖掘数字背后隐藏的信息,判断一项政策的真实效果,发现可能存在的问题。

  他没有引经据典,全是实实在在的案例剖析,语言生动,甚至有些“市井”,却句句戳中要害。起初那些带着不屑而来的人,渐渐坐直了身体;那些原本就感兴趣的,更是听得两眼放光。

  这哪里是官场讲习?这简直像是在教人如何……如何更聪明地当官!如何不被表面的数字糊弄,如何用数字来证明自己的政绩,或者发现对手的问题!

  一堂课讲完,下面竟响起了稀稀拉拉,继而变得热烈的掌声。不少官员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提问,气氛之热烈,远超李鲤的预期。

  “李郎中,您这法子妙啊!下官回去就试试!”

  “大人,下次讲习何时?下官一定再来!”

  “这可比读那些死板的公文有意思多了!”

  王司吏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李鲤,再看看身边几个同样兴奋讨论的考功司同僚,忽然觉得,这位老上司,似乎又在不经意间,开辟了一条谁也没想过的路。

  这“官场算术班”,看似不起眼,却像是一颗种子,悄然播撒了下去。它教授的不仅是方法,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追求实效、反对糊弄的文化。

  李鲤看着眼前这一幕,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知道,仅仅靠考核施加压力是不够的,还得让更多人学会“用数据说话”,让这种求真务实的理念,慢慢渗透到官场的肌理之中。

  这条路,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漫长,但至少,他已经看到了改变的曙光。这洪武官场的“卷”,似乎正被他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引向一个更加……“科学”的方向?他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好笑。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串掉在地上的烤腰子。